吳陽煜

中共二十大之后,“中國式現代化”成了國際輿論高度關注的熱詞。二十大報告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我們堅定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站在人類文明進步的一邊,高舉和平、發展、合作、共贏旗幟,在堅定維護世界和平與發展中謀求自身發展,又以自身發展更好維護世界和平與發展。”
關注的重要原因,在于中國式現代化之于世界的意義。換句話說,就是中國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將如何與世界互動,將對世界產生何種影響。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人類面臨的挑戰前所未有,全球治理赤字前所未有。中國如何看待全球挑戰,如何展現、踐行自己的全球治理理念?南風窗就相關問題,專訪了中國人民大學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研究院副院長、國際事務研究所所長王義桅。
南風窗:二十大報告里提到,百年變局和世紀疫情交織疊加,我國發展進入戰略機遇和風險挑戰并存、不確定性和難預料因素增多的時期。就全球治理而言,你如何看待這一判斷?
王義桅:我們從來都是強調危和機是共同存在的,正如二十大報告提到,戰略機遇和風險挑戰并存。但在新征程上,這是需要我們努力奮斗,甚至通過偉大斗爭去爭取的,不存在固定的戰略機遇期。
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俄烏沖突加快了國際格局的演進。美國10月公布的《國家安全戰略報告》,認為未來10年是“美國與中國競爭的關鍵階段”。按照二十大報告,到2035年甚至之前,中國國力將躍升到新的臺階。而美國不斷搞脫鉤、斷供,甚至“新冷戰”,以所謂“全政府模式”打壓中國,全方位動員盟友,這就是我們面臨的局面。
過去,我們改革開放,和平崛起、韜光養晦,加入美國主導的全球化體系。現在,美國另起爐灶,要排斥中國。所以此前說的順勢而為、與國際接軌,肯定是不行了。為什么要強調偉大斗爭?因為我們已經從全球化體系的“子目錄”進入了“根目錄”。
某種程度上,要再造全球的政治生態體系和規則,這也是我們講的高質量發展的核心含義:在國內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國際上參與高水平的分工。所以中國從全球化中獲得的紅利,越來越多地來自規范標準的制定、知識的原始創新。這也體現在中國申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推動“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升級等重大事件上。
美國在國際上對中國的打壓,逼許多國家站隊,這給我們的國際合作,帶來了很大的風險。但天下苦美久矣,最近德國總理朔爾茨不顧美國警告訪華,即是明證。國家間的利益以及歷史,都證明美國靠不住了,歐洲主要國家領導人愈發感覺到了這一點。這是我們的機遇。
美國毫無底線地打壓中國,其他國家都看在眼里,中國是值得同情的,美國是蠻橫無理的。美國拱火俄烏沖突,讓歐洲人醒悟過來了。首屆中國-阿拉伯峰會即將召開,阿拉伯國家的大量資金將進入中國市場,希望與中國在人工智能、大數據、新能源、航天等高科技領域加強合作。這也是我們的機遇所在。
南風窗:拜登雖然沒有像特朗普那樣“退群”,但美國的確在諸多全球挑戰問題上“退場”,在全球治理的角色上沒有了以往的大國擔當。在你看來,這是否意味著中國應該在全球治理上更大地發力?
王義桅:美國提供全球公共產品的能力和意愿不足已是事實。這次中期選舉共和黨拿下眾議院,美國政治內斗只會更激烈。美國提出的“印太經濟框架”(IPEF),囿于國內限制,不能提供所期待的市場準入,盟友和其他國家抱怨很多,這為中國提供了巨大的機遇。
世界上越來越過的國家感覺到,西方文明、美國霸權主義那一套,把全球“公共產品”(public goods)變成了“公共次品”(public bads)。這給中國東方式的、強調公平正義的人類命運共同體和平共生的理念,提供了很大的空間。所以,關鍵是我們要做好,要滿足世界人們的期待,順應世界發展的潮流,積極參與高水平的全球化分工,在這基礎上引領全球治理的方向。
以前,我們強調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是對國際社會最大的貢獻,“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但現在,中國和世界是命運與共的,天下不掃,一屋也掃不了。所以,習近平主席反復強調,世界好了,中國才能好;中國好,世界才更好。
在這樣的情況下,中國就要積極地塑造,不是簡單的輿論環境,而是塑造整個全球治理體系。現在不去塑造,等以后變得更加惡化了,中國的外部環境,包括崛起的空間和發展潛力,就更糟糕了。
而且現在不去塑造的話,將來塑造的成本會更高,更加不可逆。這就像治病一樣,一定要及早治療,甚至要“治未病”。若干年內,是不可能指望美國和西方世界的,東升西降的態勢很明顯。第三方國家也期望和中國加強合作,來引領全球治理體系。事實上,假如我們對全球治理沒有規劃和行動,印度也好,日本也好,其他國家也會想辦法去引領。
美國被國內利益集團挾持了,導致全球治理、全球安全出現那么多問題,它的軍工集團、能源寡頭、金融寡頭、數字巨頭,是我們要作斗爭的對象。但美國政府和人民,還是有可以值得爭取的力量。我們要跟美國的霸權主義行為作斗爭,不是跟美國這個國家或美國人民在斗。我們強調偉大斗爭,要善于斗爭,敢于斗爭,就是這個原因。
斗爭的重點當然是爭取歐洲,目標是更高質量的全球治理標準。根據這個目標,我們與歐洲展開合作,包括“一帶一路”倡議,開發第三方市場,加強規范、規則的制定和引領,這是我們接下來的重點方向。
在全球安全倡議、全球發展倡議、全球數字伙伴協議等新的領域也要去著手。從區域化到全球化,從雙邊到多邊,從傳統領域到新的領域,由易到難,這就是中國引領全球治理的基本思路。它的理念,就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體現我們所說的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
南風窗:中國高度重視全球治理問題,在打造和提供國際公共產品和國際合作平臺上持續努力。你也曾提出,在器物、制度和精神等方面,中國正在實現從全球治理的參與者、建設者到改革者角色的轉變。你能否就這轉變過程,具體談談中國全球治理觀念的演變?
王義桅:過去,中國強調獨立自主,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中國自身要加入全球化,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那個時候,我們對全球治理不那么積極,重視程度和能力也不夠。在兩個問題解決后,強調多邊主義和全球治理,開始迅速成為了中國外交的主導。
第一個問題,是1993年在西雅圖舉行的“亞太經合組織”(APEC)成員領導人非正式會議,創下“西雅圖模式”的先例。這次會議,臺灣地區領導人不得參加APEC領袖峰會,同時規定了臺灣地區以“臺澎金馬特別關稅區”身份加入APEC,以及規定其之后,只能以這樣的身份加入世界貿易組織。這個很重要,因為臺灣問題事關中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必須穩妥處理。所以,在當時中美關系改善的背景下,給予了臺灣地區參與國際經貿事務一定程度的限制,使其以非主權的身份參與一些經濟活動,沒有破壞一個中國的原則,
第二,解決了獨立自主與全球治理的關系問題。中國長期奉行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如果參與全球治理,推動多邊主義,這會不會限制、束縛,甚至破壞了我們獨立自主的對外政策,和互不干涉內政等原則?對于這個問題,有過一陣子的探索,最后發現,我們強調全球治理,能更好地來維護我們的外交政策和原則,而不是相反。這有別于西方把自己的一套強加于人的全球治理觀。正是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們才能更好地引領全球治理的發展方向。
我們積極推動多邊主義,這是真正的“多”,不是西方國家的小圈子。這是真正世界層面上的,是把聯合國全體成員國都包括進去。我們現在強調發展中國家參與全球治理的能力建設,強調全球治理的規則制定過程,還要考慮到那些能力和準入條件暫時不足的國家。
比如空間站、互聯網的建設,有一些國家現在連供電都不穩定,但如果不考慮它們,等以后有條件了再來參與,那么又要推倒重來。所以,我們在謀劃上要有前瞻性,要以世界人民為中心,從人道主義的角度來看問題。
我們講的全球治理,要照顧到各國的共同關切,并且要強調聯合國的權威。因為以聯合國為中心的多邊主義國際體系,才具有真正的合法性。所以全球治理不是自說自話,更不是以全球治理的名義,去“治理”別人。所以我們特別強調大國協調,和以聯合國為基礎的真正的多邊主義,包括共商、共建、共享這些原則,逐步形成這樣一套認識。
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引領下,中國對于全球治理有自己的規劃。從全球發展倡議、全球安全倡議,到數字經濟合作伙伴倡議,包括加入高標準協定。如上述CPTPP、RCEP,在國內部署設立了21個自貿試驗區,做到了內外互動、新舊統籌,實現了發展和安全的兼顧。這樣的全球治理體現了中國的擔當,也體現了中國共產黨是為人民謀幸福、為民族謀復興、為世界謀大同的政黨。
我們全球治理的目標,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更好地回應各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展現了中國推動人類文明永續發展的全新理念;是回到聯合國憲章、宗旨和原則的正道上來,在新的數字化時代,通過生態文明思想,弘揚全球治理的東方理念。
南風窗:全球治理出現嚴重赤字,已是國際共識。在全球性挑戰層出不窮的當下,西方也出現了對中國全球治理能力與承擔國際責任意愿的質疑,你如何看待這些問題?
王義桅:整個全球治理面臨的麻煩,主要是近代以來的殖民主義,以及后來的霸權主義、帝國主義和強權政治所帶來的。這些遺毒還沒有完全消除掉,同時我們還面臨一些新的問題,比如說全球氣候變化、能源危機、通貨膨脹,以及數字化帶來的一些新問題。既要解決舊的,又要解決新的,那該怎么辦?中國的方案是統籌協調,標本兼治,因地制宜,綜合施策。
這在全球治理過程中,不僅僅是在一般意義上體現中國的擔當,而且還表現出了中華文化的魅力,和中國的領導力。如果像美國一樣,國內都治理不好,談什么全球治理呢?所以,全球治理的危機,實際上也是各國政治危機的寫照,不能只靠大國協調。
我們現在提倡各國需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不能搞黨同伐異,要以人民為中心,要有領導力,不能動不動搞公投、民粹,推卸責任、轉嫁矛盾,以鄰為壑。其次,我們強調要有合作精神,要強調秩序,而不是西方那樣的本國利益優先,以自我為中心,為了強權、資本去搞全球治理,而是要把全世界人民放在心中,而且突出公平正義。

我們強調全球治理的統籌,包括經濟政策、安全、人權、生態、社會各個領域。同時,全球治理的主體是所有聯合國成員國,尤其要照顧發展中國家的關切和利益,并且呼吁發達國家承擔起責任。我們強調統籌,還要平衡廣大發展中國家發展與安全的關系,也要平衡短期和長期,現有規則與改革的適應性、包容性的關系,更要平衡雙邊和多邊、國內和國際的關系,在這些方面,我覺得中國都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南風窗:“一帶一路”倡議與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無疑屬于全球公共產品。你如何看待這些在全球治理中所扮演的角色?
王義桅:“一帶一路”和人類命運共同體是術和道的關系。治理、信任、和平、發展四大“全球赤字”里面,治理赤字是很重要的一個方面。和平、發展、信任,這些都與全球治理是緊密相連的。“一帶一路”提出的“五通”建議(政策溝通、設施聯通、貿易暢通、資金融通、民心相通),分別著眼于全球治理赤字的不同方面。
比如政策溝通,針對的就是不信任產生的相關問題。如果大家老死不相往來,更加不信任對方,那就沒辦法治理。這是從器物、制度到精神各個層面來解決全球治理赤字問題。
人類命運共同體是全球治理的核心價值觀,因為它倡導了全人類的共同價值。西方人講的全球治理,是怎么治理,誰來治理,治理什么,不會問一個根本的問題,就是為什么要治理,為誰治理。
在中國國內,我們講的是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理念、治理理念;在世界層面上,我們強調人類命運共同體。這顯然不能讓資本來主導,讓強者來主導。在全球治理上,我們強調最大層面的包容性、可及性,以及公平正義。
世界總人口中有85%左右生活在發展中國家,所以我們要強調,“一帶一路”主要也是面向發展中國家,最終目標是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是全球全人類的共同價值,而不是西方所謂的“普世價值”。
南風窗: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既有機制發揮的效用愈發減弱,改革全球治理體系刻不容緩。你認為在完善全球治理上,今后中國應該重點發力的方向有哪些?
王義桅:全球治理的著力點,最緊迫也比較容易達成共識的,是國內外制約因素不是太大、政治意識形態色彩不是那么明顯的領域。比如全球氣候治理、合作應對大流行等。還有,“互聯網協議第六版”(IPv6)正在來臨,數字安全倡議方面開展國際合作比較緊迫。這也是因循著當前的技術發展趨勢,只要我們在正確理念指引下,合作是可以實現的。
我們對全球治理比較關注的,還有經濟和金融領域。中國作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作為最有活力的新興市場,有足夠的能量和意愿,把全球經濟治理搞好。比如,維護全球供應鏈和貨幣體系的穩定,不能無限量化寬松,甚至搞貨幣戰爭;還有全球支付體系,包括數字人民幣建設,這些都是我們的著力點。
另外,全球治理應該關注的重要領域,還有人權治理,特別是減貧。疫情和通貨膨脹,導致全球范圍內經濟縮水,發達國家也出現了人道主義問題,更不用說那些戰亂國家。所以,中國要關心弱勢群體,全球治理要有溫暖,要有包容性和公正性,而不是像一些發達國家那樣,只從強者的利益角度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