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今天,一個人如果在街上亂倒垃圾,會受到何種處罰?首先清理,而后批評,最后罰款。大規模傾倒商業垃圾,如建筑廢物,還可能被拘留。
但在商朝,“殷之法,棄灰于道者斷其手”——亂倒垃圾者,砍手。
這是韓非子介紹的,真偽難證。韓非子接著說,對此子貢不贊成,孔子卻不反感??鬃诱f:“夫棄灰于街必掩人,掩人,人必怒,怒則斗,斗必三族相殘也。此殘三族之道也,雖刑之可也?!?/p>
韓非子介紹的“孔子話語”,是極為典型的法家邏輯。一個小惡不加以嚴厲禁止,就會衍生大惡。嚴刑峻法以禁小惡,人們既很容易守法,又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那么大惡就不作,大亂就不生。在法家看來,法律就是用來防微杜漸、恐嚇社會,令人不敢為奸。
這種觀點絕對不會出自孔子??鬃拥霓k法一定是居上位者以身作則,以道德教化百姓,使得人們打心里就不想往街上倒垃圾,“城市是我家,清潔靠大家”??鬃訌牟毁澇捎脟揽恋男谭ㄈΥ习傩?。“導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導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闭钚谭ǖ募s束,治標不治本,人們可能因為害怕而不敢犯法,但并非發自本心。只有德政、禮治,才能讓人真心服膺。
這個例子表現了儒家和法家在政治理念上的根本差別。
儒家理想,憧憬一個非常美好的世界,人是政治的目的,治理只是手段,政治體的存在只是為了實現人的福祉。
而法家治理,認定每一個人本質上都是壞人,如果不用嚴厲的法律權威加以威嚇,人就一定會做壞事。只有嚴格限制人的行為,才能防止對政治體的破壞。政治體的存在,是共同利益實現的根本,或者說,政治體就是共同利益本身。
儒家理想在道義上很難被反駁,但它的先天不足在于缺乏實現方法,就像一個人無法提著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放到高處去。反復嘗試依然無果,人以及后人就會去造梯子,爬上去。法家就是那個造梯子的后人,只是反動過甚,把梯子當成了目的本身,而對人的處境不再關心。
法家出自儒家,宗師是孔子的得意弟子子夏,姓卜名商。他的弟子李悝、吳起是魏國變法、強軍的領導者,也是早期法家代表。李悝又教出來一個商鞅,商鞅幾乎完全拋棄儒家道德,以嚴刑峻法整合社會,塑造出一個強悍的軍事機器。在其中,人渺小到了螻蟻的地步,讀《商君書》,脊背發涼。
孔子對子夏說過,“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擔心這個得意弟子從君子的浩然之氣中滑出,走向術與法的層面,可謂有先見之明。先秦最后一位儒家大師荀子很不客氣地把他的前輩子夏稱為“賤儒”,謀食不謀道,令人齒冷。然而,荀子同樣教出來兩個法家徒弟——韓非和李斯,韓非是先秦法家集大成者,而李斯是秦國殘酷治理“最后的瘋狂”的主要操盤手。于是我們看到,《漢書·五行志》中記載:“秦連相坐之法,棄灰于道者黥?!眮y倒垃圾雖然不用砍手,但要在臉上刺字。無情之法,成為秦朝在統一之后十五載而亡的一個導火索,這個結果,從思想嬗變的角度,可以追溯數百年。
理性的治理,應當用政治理想來約束現實政治,使之相得益彰。政治的目的是人,而實現的手段是情與法并行,政治體本身,是一種調和理想與現實的工具,其存續之根基,在人,不在刑。
(摘自《南風窗》2022年第15期,小栗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