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秋紅 王臨霞
(東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部,吉林 長春 124000;中共中央黨史和文獻研究院第四研究部,北京 100017)
生態(tài)文明作為人與自然共存共榮、共享共創(chuàng)的共同福祉,是人類文明的整體關懷與長遠擘畫。作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現(xiàn)代性批判思潮的一支重要力量,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立足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全方位批判,進一步形成對資本主義生態(tài)危機發(fā)生發(fā)展的全景式審視,與對其全球性影響的全面性思考,從而形成對當代資本主義的一種揭批和對社會發(fā)展的一種設想。這樣的揭批與設想使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在資本主義生態(tài)異化困境方面生成了一些新觀點,在救治生態(tài)危機的主體力量上獲得了一些新發(fā)現(xiàn),在關于人與自然的交往姿態(tài)上形成了一些新認識,本文對此進行探討。
生態(tài)危機的發(fā)生始終與主客體異化狀態(tài)的錯位困境相伴而行。關于主客體關系問題的追問,需要回到黑格爾那里尋找答案。正如克朗納指出的,“理解康德就意味著超越康德,理解黑格爾則是要明了黑格爾是不可再被超越”(1)[德]里夏德·克朗納:《論康德與黑格爾》,關子尹編譯,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頁。。因此,恩格斯直接指明了黑格爾哲學標志著近代哲學的終結。在黑格爾之后的西方哲學無不在黑格爾主體客體關系問題上找尋自己的進路,“一切問題的關鍵在于:不僅把真實的東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為實體,而且同樣理解和表述為主體”(2)[德]黑格爾:《精神現(xiàn)象學》上卷,賀麟等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10頁。。在“實體即主體”的邏輯進路中,“意識關于對象的知識也就是關于它自身的知識,在這個過程中意識對自身實行了一個辯證的運動,從而超越它與對象間僵硬的抽象對立”(3)張盾:《在什么意義上黑格爾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想源頭?——從“盧卡奇—科耶夫解讀”看》,《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重建主客同一性,并使之成為現(xiàn)代性自我理解的哲學形式”(4)張盾:《在什么意義上黑格爾辯證法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想源頭?——從“盧卡奇—科耶夫解讀”看》,《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3期。。不過,馬克思深刻戳穿了這種“主客體統(tǒng)一”背后的真實面目,即黑格爾哲學不過是在概念王國建立了以“主客體理念”為絕對觀念的抽象的思辨哲學,其與現(xiàn)實世界無關,更與自然界無關。馬克思實現(xiàn)對主客體統(tǒng)一問題的超越必然將其從天國下沉到塵世生活,用以破解資本主義社會造成的多重異化——勞動對象(也即是自然界)與勞動者的異化、勞動產品與勞動者的異化、生命活動與勞動者的異化、人與自己的類本質關系的異化,方可實現(xiàn)對人與自然、人與世界的主客體關系的真實展現(xiàn)與現(xiàn)實批判。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試圖汲取歷史唯物主義的智慧,不斷開掘對生態(tài)危機的新判斷與新認識,在這個過程中其思想經歷了從人與自然關系的“主體客體化”到“客體主體化”,再到被加速主義與數(shù)字資本主義所綁架的“新異化”歷程。
“主體客體化”表征了作為勞動主體的人在生態(tài)危機的愈演愈烈中不斷降格為被宰制的對象,反映了主體地位的淪陷與崩塌。福斯特曾在《生態(tài)危機與資本主義》中指出:“資本主義生態(tài)危機表現(xiàn)在方方面面,不勝枚舉。”(5)[美]福斯特:《生態(tài)危機與資本主義》,耿建新譯,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4頁。這些危機圍繞著“人類中心主義”的核心邏輯展開,造成人與自然截然對立、人與自我不斷撕裂、人與社會彼此攻伐。從西方哲學的文化傳統(tǒng)與歷史根據(jù)上看,人類作為這個世界的主體是《圣經》早已確立的神諭和天啟,“人立于自然之外并公平地行使一種對自然統(tǒng)治權的思想就成了統(tǒng)治西方文明倫理意識的學說的一個突出特征”(6)[加]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齡等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28頁。。自培根以降,控制自然的邏輯得到了進一步彰明與強化,“培根的偉大成就在于他比以往任何人都清楚地闡釋了人類控制自然的觀念,并在人們心目中確立了它的突出地位”(7)[加]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齡等譯,重慶出版社1993年版,第44頁。,即“科學的目的是在認識自然的基礎上支配自然,達到人生的福利和效用”(8)趙敦華:《現(xiàn)代西方哲學新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03頁。。所以,人類主體意識的高揚與自然作為客體對象的矮化同時發(fā)生,是同一個過程的兩個方面。只不過生態(tài)危機的爆發(fā)加速并加劇了這一地位倒轉的進程,人類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形象開始降格并淪為資本操控宰制的對象。福斯特指出:“幾個世紀以來,我們的社會一直把自由視為技術支配自然的結果……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秩序已陷入人類自由和人的自然關系的機械論怪圈,這與生態(tài)規(guī)律直接形成沖突。”(9)[美]福斯特:《生態(tài)危機與資本主義》,耿建新譯,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44頁。顯然,由于資本撬動并破壞了人與自然的關系,人類自身正逐步在資本邏輯及技術合謀的夾擊下喪失自由,自由發(fā)展的權利意識已經不得不屈尊于人與自然的危機關系了。加之資本主義體制內在地泯滅并扼殺了勞動者的主體意識,人類從“主體性”的神壇上跌入“對象化”“客體化”的深淵,就成為不可避免的了。福斯特強調,資本主義“體制的顯著特征像一個巨大的松鼠籠子。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其中的腳踏輪上的一部分,既不可能也不愿意從中脫離”(10)[美]福斯特:《生態(tài)危機與資本主義》,耿建新譯,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頁。。勞動者作為主體已經在異化中喪失了作為一個階級的意識,失卻了主動勞動的意識并被剝奪了工作體驗的認識,被異化為資本主義體制運轉中的一個“零部件”,按照資本主義制度的內在邏輯機械地、被動地、毫無情感意識地運轉下去。不得不說,福斯特所說的“像松鼠一樣機械的人”“腳踏輪般的工作環(huán)境”“牢籠一樣的生活狀態(tài)”,正是在盧卡奇那里反復探討的物化。資本主義體制與資本邏輯把“工人變?yōu)樯a過程的純粹客體……主體性和客體性之間的分裂恰恰是發(fā)生在把自己客體化為商品的人身上,正因此,他的這種地位就變得可以被意識到了”(11)[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版,第251-252頁。。
“客體主體化”則傳遞出自然從一個被操縱加工的對象演變?yōu)橄蛉祟惿鐣鲃印斑M擊的巨人”,揭示了資本主義生態(tài)危機,喚醒并釋放了自然界影響甚至決定社會發(fā)展走向的內在潛能。福斯特認為,資本內在的擴張性與貪婪性成為其源源不斷向外索取以發(fā)展自身的動力,資本主義制度就是這樣一種建立在以對外掠奪與“向自然開戰(zhàn)”為意識與手段基礎上的單向度社會。“資本主義的主要特征是,它是一個自我擴張的價值體系,經濟剩余價值的積累由于植根于掠奪性的開發(fā)和競爭法則賦予的力量,必然要在越來越大的規(guī)模上進行。”(12)[美]福斯特:《生態(tài)危機與資本主義》,耿建新譯,譯文出版社2006年版,第29頁。但是對自然的窮兵黷武與暴殄天物的行徑一旦超越了自然的承載極限,突破了生態(tài)的容納極點,作為認知對象與勞動對象的自然便不再保持忍受與緘默,而是作為“進擊的巨人”向人類社會發(fā)起反擊。新冠疫情的發(fā)生發(fā)展與急劇蔓延、極端天氣的變異生成與頻繁侵擾、生物多樣性的銳減與物種滅亡、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逐步惡化與墮入精神恐懼的深淵。總之,生態(tài)危機的集中爆發(fā)與接踵而來,使得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關于自然界無情打擊報復人類社會的論斷,再次得到深刻印證。“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人類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對我們進行報復。每一次勝利,起初確實取得了我們預期的結果,但是往后和再往后卻發(fā)生完全不同的、出乎預料的影響,常常把最初的結果又消除了。……因此我們每走一步都要記住:我們決不像征服者統(tǒng)治異族人那樣支配自然界,決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1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59-560頁。顯然,生態(tài)危機的發(fā)生昭示了人類索取乃至破壞自然的行為已經傷害與踐踏了自然的自由發(fā)展權益,僭越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發(fā)展關系,突破了和平穩(wěn)定的發(fā)展狀態(tài)。自然以生態(tài)災難的方式向我們發(fā)出警告,它作為先在于我們的存在對世界的發(fā)展更具有主動權與主導權,遑論人本身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它作為“人的無機身體”,“是人為了不致死亡而必須與之處于持續(xù)不斷的交互作用過程的、人的身體”(1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頁。,對人類文明進程同樣具有決定權。它允許自身在“人化自然”的過程中降為客體,但同樣保留了“自然化人”的發(fā)展主動性,所以是生態(tài)危機的集中爆發(fā)喚醒了自然“客體主體化”的意識,形成了“終結”意義上的出路,發(fā)生了身份地位意義上的轉變,證實了“主體客體化”與“客體主體化”是同時發(fā)生發(fā)展的同一過程的兩個方面。
從晚期資本主義的歷史進程來看,生態(tài)危機的異化現(xiàn)狀已經從“主體客體化”與“客體主體化”的發(fā)生發(fā)展中走向新階段。申言之,加速主義與數(shù)字資本主義、新帝國主義、后殖民主義的嵌入,即現(xiàn)代性的合謀在已經生成或即將鋪展的諸多合作中使生態(tài)危機的發(fā)生發(fā)展得到思想改造和實際操控。
羅薩在《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中指出:“現(xiàn)代社會行動者在面對無法掌控的加速動力時,并不只是無助的受害者而已。他們并不單純僅是被迫去適應他們毫無籌碼的加速賭局。相反的,我想指出,加速的推動機制也會由文化應許賦予力量。”(15)[德]羅薩:《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鄭作彧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35頁。人們在當下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的不斷“內卷”正是加速主義的一個典型縮影,所以羅薩進一步通過“科技加速——社會變遷加速——生活步調加速”的封閉“加速循環(huán)系統(tǒng)”,指出我們長期遭受五種新異化之苦,即“空間異化”“物界異化”“行動異化”“社會異化”“自我異化與社會異化”。在這里,生態(tài)危機與加速主義的時代關系被鮮明而深刻地揭示出來,即對生態(tài)危機與異化困境的當下發(fā)展,需要在對加速主義的閱讀中找尋其理論鑰匙。
具體而言,其一,加速主義通過順利完成與數(shù)字資本主義的聯(lián)盟與合謀,導致生產過程需要不斷消耗與追加更多原材料,以維持商品的豐富性、利潤與剩余價值的豐厚性,造成能源消耗量和碳排放量的大幅上漲,導致生態(tài)危機加重。數(shù)字資本主義插上加速主義騰飛的“翅膀”后,不僅在數(shù)字資本主義自身的媒介、平臺、設備以及多方面建設中加劇資源消耗,增加碳排放量,更在這一數(shù)字鏈條的加速建設過程中完成了對勞動本身更隱秘的剝削與壓迫。這就是為什么默多克直言,“數(shù)字媒體平臺不遺余力地宣揚過度消費的文化,不僅消耗了大量不可再生的自然資源,而且讓一些生態(tài)災難開始周期性地爆發(fā)。近來困擾人類的新冠肺炎疫情,就是最新也是最有力的例證”(16)[英]格雷厄姆·默多克:《連接性、氣候與冠狀病毒:數(shù)字媒體與可持續(xù)未來》,李雨浛譯,《全球傳媒學刊》2021年第3期。。而在當下西方新左翼那里形成的“非物質勞動”“非剝削”等言論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實錘。其二,加速主義將“消費主義”變?yōu)樽约旱摹白堋保ㄟ^建立一套新的消費機制來不斷制造與更新商品消費、消解商品積壓與存量,說服人們購買更多本不在其計劃范圍內的商品,導致資源的過度消耗與生態(tài)危機的發(fā)生。羅薩強調,加速主義的出現(xiàn),導致資本主義世界的“態(tài)度和價值,時尚和生活風格,社會關系與義務,團體、階級、環(huán)境、社會語匯、實踐與慣習的形式,都在以持續(xù)增加的速率發(fā)生改變”(17)[德]羅薩:《新異化的誕生——社會加速批判理論大綱》,鄭作彧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6頁。。這種改造并沒有改造出一種更加美好的日常生活與美好的精神生活,也并非將其作為一種宗旨或價值觀,而僅僅是為了確保在加速中不斷出現(xiàn)的新的消費機制更加合理快速地在社會生產生活中運轉,這就需要追加資源投入,從而加劇人與自然環(huán)境、人與社會生活、人與自我精神的矛盾。其三,加速主義在這場人類與新冠病毒的戰(zhàn)“疫”中所起到的“促進”與“加速”作用較為明顯:促進新冠病毒尋求新的宿主,疫情傳播的時間加快空間擴大,凸顯了人類生存危機。加速自身在自然界、在社會生活、在商品消費以及各個可利用的媒介上的傳播,加劇與放大了生態(tài)危機。也就是說,加速主義不僅僅對人類社會施加了加速消耗與破壞生態(tài)的效應,而且對生態(tài)危機與病毒本身運用了魔法,促使生態(tài)危機開啟了加速的進程。
可以說,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對“主體客體化”“客體主體化”與“加速主義”“數(shù)字資本主義”囚困下的“新異化觀”的揭示,不僅深刻提醒著我們如何反思與解決資本主義生態(tài)危機,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實現(xiàn)了對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危機與異化批判理論的回應、深化與拓展,即“我們這個世紀面臨的大轉變”(18)韓秋紅:《從“人類與自然的和解”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xiàn)代化”》,《光明日報》2021年9月24日第15版。就是“人類與自然的和解以及人類本身的和解”(1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頁。。
關于后工業(yè)時代的無產階級、工人階級是否仍然是勞動主體的問題爭論,已經深刻影響到關于生態(tài)危機的拯救主體或生態(tài)變革引領者的分析與判斷。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接連拋出“非工人—非階級”“紅綠聯(lián)盟”“新無產階級”等論斷,集中反映出他們對后工業(yè)時代與晚期資本主義的認識,以及關于新的生態(tài)建設主體的研判。這種研判傳遞出生態(tài)變革主體的諸多可能與生命張力,進一步彰顯為一種新的“主體觀”。
伊林·費切爾曾指出:“今天,在發(fā)達的國家中工業(yè)無產階級固守著小資產階級的行為準則和愿望要求,已經不再是革命的主體了,而且社會的中心問題已經從社會物質生活的貧困轉移到精神上的苦悶,無產階級中的大多數(shù)不像以前那樣直接受到物質生活貧困的威脅。但是,在靠工資和薪金的上層人士中出現(xiàn)了生活毫無意義這種思想,因為生活緊緊地夾在異化的職業(yè)勞動和商業(yè)化的業(yè)余活動之間……人們反對資本主義社會是因為它強迫所有的人為進行異化的消費而進行異化的勞動。這樣,進行社會主義改造的社會基礎就逐漸擴大了。”(20)[德]費切爾:《社會主義還有前途嗎?》,載《當代西方思潮》,關山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8年版,第232頁。正是基于這種對形勢的研判,“非工人—非階級”“紅綠聯(lián)盟”到“新無產階級”作為正在形成的新型生態(tài)主體歷史性出場。
“非工人—非階級”作為在“后工業(yè)的無產階級”中建構起來的新的可能的生態(tài)建設力量,是高茲探討政治生態(tài)主體的新研判。首先,從產生背景過程來看,“非工人—非階級”已經不再作為資本主義及其生產關系的產物而被對待。它沒有被資本主義物質生產過程某個階層所同化或吸納,而是誕生于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瓦解過程中,“對資本主義的根除和超越只能來自社會的那些預示了包括工人階級本身在內的一切社會階級瓦解領域”(21)徐崇溫:《當代資本主義新變化》,重慶出版社2004年版,第628頁。,這一瓦解過程釋放了建設新的社會文明的可能。其次,從主體構成來講,“非工人—非階級”的成分十分復雜,囊括并擴展到社會各個階層。他們沒有固定的工作時間,經常自由流動,選擇在閑暇之中創(chuàng)造價值,以縫隙銜接的方式融入社會生產與環(huán)境保護。他們勞動時間的自主性、自由性、靈活性決定了他們不受制于勞動工具與生產關系的限制,而是能夠以自身的意志把生產發(fā)展權力、生產結構、生產效益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也就生成了運用“生態(tài)理性”指導生態(tài)生產力建設,開展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的可能。最后,從“非工人—非階級”的功能作用來說,它代表了對現(xiàn)存資本主義制度及其生產方式的否定,是未來社會發(fā)展運動的新的歷史主體。高茲認為:“他們的主要目的不是奪取政權以便建立一個新世界,而是通過從生產主義的市場合理性中解脫出來而重新取得支配他們自己生活的權利。”(22)André Gorz,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Translated by Michael Sonenscher. Pluto Press,1982,p.75.也就是支配生產與生活、物質與精神、社會與自然、人類文明與生態(tài)文明的發(fā)展權利。這就是為什么利特爾認為,高茲的“非工人—非階級”作為一種改造社會的“非力量”,與傳統(tǒng)的工人階級大相徑庭。“他們可以被用來排除經濟理性和外部強制,以便使個人獲得自主活動。”(23)André Gorz,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Translated by Michael Sonenscher. Pluto Press,1982,p.69.對于生態(tài)社會建設而言,“這樣一個社會不能在沒有這個非階級的情況下,或同這個非階級對立地產生,而只能通過它或在它的支持下產生”(24)André Gorz,Farewell to the Working Class:An Essay on Post-Industrial Socialism,Translated by Michael Sonenscher. Pluto Press,1982,pp.7-8.。
當高茲選擇以“非工人—非階級”來建構新的生態(tài)主體時,佩珀則在“紅綠聯(lián)盟”的艱難探索中找尋生態(tài)社會主義的希望。“紅綠聯(lián)盟”的形成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經歷了一個從沖突對抗到相互妥協(xié)、互相容納的過程。佩珀首先指認并澄清了“紅綠”與“綠綠”之間存在的矛盾抵牾與差異所在,以此明晰解決問題的方向與著力點所在。其一,二者對于生態(tài)問題的核心議題各有側重。關于工人階級是否能夠作為生態(tài)社會主義的革命倡導者與實踐改造者,關于個人主義還是集體主義更適合建設生態(tài)社會主義,關于馬克思主義之于改造生態(tài)中心主義的必要性與可行性,關于科學技術運用與生態(tài)危機必然性之間的關系,關于烏托邦思想在生態(tài)社會主義中的介入與運用等一系列問題,二者從不同立場出發(fā)各持己見。正是不同的政治經濟立場、不同的現(xiàn)實訴求,使其發(fā)出不同的理論吁求。可見,橫亙在二者之間的理論分殊與觀點差異是阻礙他們合流的關鍵屏障。其二,二者對于解決生態(tài)危機的原則方法大相徑庭、相去甚遠。“紅綠”始終牢牢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強調通過對歷史唯物主義的方法論運用,為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與生態(tài)運動提供引領,以此通達社會主義的科學大道,即“它最終一定是社會主義的形式”(25)[英]戴維·佩珀:《生態(tài)社會主義:從深生態(tài)學到社會正義》,劉穎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66頁。。但“綠綠”只會把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引向無政府主義和烏托邦主義的歸宿。所以“紅綠”給出的生態(tài)社會建設方案是,求助于國家政治行為與建構集體主義價值觀,而生態(tài)中心主義等“綠綠”則繼續(xù)選擇個人主義的生態(tài)道路。其三,階級分析法的介入影響了“紅綠”成員與“綠綠”成員之間的關系。在一定意義上,這是認識論意義上的先入為主的歧見。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紅綠”堅持以階級分析法衡量“綠綠”,先在地形成了“綠綠”減弱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運動革命熱情的觀念,預設了“綠綠”暗地里走向對資本主義制度的妥協(xié),接受資本主義的生態(tài)價值觀。所以,“馬克思主義者往往以階級觀點看待環(huán)境主義的興起——許多生態(tài)中心論者被認為是資產階級的和反革命的”(26)[英]戴維·佩珀:《生態(tài)社會主義:從深生態(tài)學到社會正義》,劉穎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9頁。。這不僅是在“紅綠”心目中對“綠綠”的形象判斷,更是20世紀80年代以后社會民主黨明確拒絕與綠黨保持同盟關系的現(xiàn)實寫照。所以說,從核心議題的差異到原則方法的不同,再到方法論視域中的認知偏差,導致“紅綠聯(lián)盟”的進程步履維艱,不斷削弱了二者聯(lián)盟的力量與可能。為打破這種僵局,佩珀提出只有“綠綠”能夠接受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真理與方法指導,才能與“紅綠”一道為構筑生態(tài)社會主義貢獻力量。佩珀強調,“馬克思主義觀點與無政府主義的進步因素一起,可以使綠色社會主義成為一種不像以前的一些‘社會主義’那樣傾向于極權主義的社會主義形式”(27)[英]戴維·佩珀:《生態(tài)社會主義:從深生態(tài)學到社會正義》,劉穎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6頁。,而是逐漸減少對無政府主義與烏托邦思想的依賴,開拓更多同向同行與合作實踐的共同空間。
申言之,“紅綠聯(lián)盟”首先要樹立起馬克思主義是連接“紅綠”與“綠綠”的關鍵橋梁與核心紐帶的意識。佩珀指出,“綠綠”對馬克思主義指導地位的接受應當是主動、自愿而溫和的,是一個循序漸進的靠攏過程。“不會主張必須拋棄無政府主義的觀點,我仍強調社會主義的與眾不同及其它如何受到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并主張生態(tài)中心論者的重點應轉向后者”(28)[英]戴維·佩珀:《生態(tài)社會主義:從深生態(tài)學到社會正義》,劉穎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4-5頁。,而是不斷推動他們理解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對于分析抽象勞動、剩余價值、資本邏輯與生態(tài)危機必然關聯(lián)的指導作用,理解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對于正確把握自然—社會辯證關系的科學指引,理解馬克思關于共產主義的分析對于建設生態(tài)社會主義的意義。而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在無政府主義與烏托邦主義那里是根本找不到答案的。其次,“紅綠聯(lián)盟”需要“綠綠”主動放棄“個人主義”的錯誤理念。佩珀指出,由于個人主義的價值觀依然植根于資本主義制度之中,仍然是對資本主義與資產階級的妥協(xié),所以只有徹底摒棄個人主義的狹隘性,在重塑與培養(yǎng)集體主義精神的過程中真正將目光、信心與希望聚焦于無產階級,才能從后現(xiàn)代主義的政治迷霧中走出來,充分釋放國家社會與無產階級建設生態(tài)社會主義的力量。再次,“紅綠聯(lián)盟”要求明辨與甄別“綠綠”中值得聯(lián)合的組織力量。佩珀認為,“綠綠”中包含著諸多派別,那些植根于烏托邦思想、堅持無政府主義、信奉后現(xiàn)代主義的組織與馬克思主義背道而馳,拒絕接受馬克思主義的引領與指導。只有那些更傾向于共產主義的綠色成員或者堅持工團主義路線的綠色組織與力量,才更有可能對馬克思主義采取積極友好的聯(lián)合態(tài)度與共同的積極實踐,“把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更多地帶進生態(tài)主義的主流,使其擺脫它的無政府主義的自由方面,轉而支持更多的共產主義和無政府—工團主義傳統(tǒng)”(29)[英]戴維·佩珀:《生態(tài)社會主義:從深生態(tài)學到社會正義》,劉穎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17-218頁。。最后,“紅綠聯(lián)盟”要求“紅綠”不斷推進對“綠綠”的全面的馬克思主義改造。即“主流綠色分子和綠色無政府主義者必須從馬克思主義那里接受更多積極的東西。那里有對資本主義的社會分析和社會—自然辯證法的概念:兩者都是強有力的、認識深刻的和準確的,然后才是它對社會主義的信奉。而且,他還有一個社會變革中介理論的可能性,綠色理論需要吸收馬克思主義的相關方面”(30)[英]戴維·佩珀:《生態(tài)社會主義:從深生態(tài)學到社會正義》,劉穎譯,山東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98頁。。可見,佩珀對“紅綠聯(lián)盟”的分析與建構是較為慎重而全面的。他清楚看到告別烏托邦主義以構建生態(tài)社會主義,不僅需要完成從“激進變革”到“社會變革”的轉換,更明確指出實現(xiàn)這一轉換需要經歷一個從“紅綠對峙”到“紅綠聯(lián)盟”的跨越歷程。
隨著生態(tài)危機不可逆轉地“加速”著其發(fā)展進程,以巴迪歐、齊澤克為代表的當下新左翼學者歷史性地參與到對生態(tài)危機、氣候變化、城市規(guī)劃以及建構新的生態(tài)主體等問題的討論之中,實現(xiàn)著當下新左翼與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的合作延展。一方面使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成為當下新左翼的典型代表,另一方面當下新左翼積極參與到生態(tài)危機、價值觀變遷等問題的激進批判中。
面對支配資本主義世界生活的四重恐懼——生態(tài)危機、知識財產的私有化、新科學技術帶來的倫理沖擊以及種族隔離、新的“柏林墻”和貧民窟的新形式,新左翼認為,來自生態(tài)危機的苦難首當其沖。它作為全人類“最緊迫的威脅”(31)Thomas Friedman,Would Russia or China Help Us if We were Invaded by Space Aliens?New York Times,Nov.1 ,2021.,從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高度決定著知識產權與法律挑戰(zhàn)的關系,決定著生物遺傳與倫理道德的界限,更決定著人類是否“可以真誠地為保護環(huán)境而斗爭”(32)Slavoj ?i?ek,First as Tragedy,then as Farce,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9,p.98.。在這一過程中,“人類”的概念因為具有了生態(tài)意義而具象化,“主體”的定位因為有了生態(tài)內涵而具體化,它使保護生態(tài)的主體力量有了清晰的界限與具體的表達,即絕不是內在反生態(tài)的資產階級,也不是原生態(tài)意義上的無產階級,更不是簡單意義上的工人階級,而是一個正在生成、顯現(xiàn)與逐步壯大中的“新無產階級”。
在理解“新無產階級”的意涵與構成之前,首先需要清理“無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理論地基,因為這正是當下新左翼重建其“新無產階級”生態(tài)主體的起點所在。“工人階級”與“無產階級”分屬于兩個不同的領域,前者作為一個簡單范疇展現(xiàn)的是一個具有實質性內容的中立社會階層,后者則作為真理范疇真正展現(xiàn)出革命斗爭的徹底行動者。他們堅稱,我們不僅要在馬克思關于無產階級與工人階級的“同義使用”中“辨別出一個明顯的傾向”(33)[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敏感的主體:政治本體論的缺席中心》,應奇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7頁。,更要在二者顯著的分殊中為建構真正的生態(tài)主體劃清界限,即“我們當然不應該放棄無產階級或無產階級立場的概念;相反,當前的形勢迫使我們將其激進化到遠遠超出馬克思想象的存在層面,我們需要一個更激進的無產階級主體概念”(34)Slavoj ?i?ek,First as Tragedy,then as Farce,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9,p.92.。
當下新左翼將“無產階級”改造為一個具有“無實體的主體”和“被排斥者”雙重內涵的“新無產階級”,并確立起生態(tài)建設主體的具體形態(tài)。首先,他們通過對拉康精神分析學的運用,使無產階級成為“一個被還原到笛卡爾式‘我思’的趨近于零點的主體”(35)Slavoj ?i?ek,First as Tragedy,then as Farce,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9,p.92.。他們認為,資本主義生態(tài)危機的愈演愈烈導致主體賴以生存的外部自然環(huán)境被破壞,不合理的知識產權私有制將“一般智力”從主體中剝離,加之生物基因技術在科技發(fā)展中的高歌猛進伴隨而來的是主體淪為更易操縱的對象,所以資本主義發(fā)展進程中的諸種沖突與對抗已經嚴重威脅并直接導致了人的存在根基被侵蝕、剝奪,主體不得不退回到、被還原為笛卡爾意義上的抽象、空洞的主體,也就是喪失掉實體和內容的“無物質的主體性”(36)[斯洛文尼亞]斯拉沃熱·齊澤克:《因為它們并不知道他們所做的:政治因素的享樂》,郭劍英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9頁。。其次,通過朗西埃“無分者之分”的范疇,使“新無產階級”蘊含的對于傳統(tǒng)政治秩序的挑戰(zhàn)、其所代表的真正的普遍性以及對于生態(tài)危機的治理潛能得以釋放與展現(xiàn)出來。朗西埃指出:“政治存在于,社會的部分(parts)與組成分子(parties)的計算被那些無分者之分的算入打亂的地方”(37)[法]雅克·朗西埃:《歧義:政治與哲學》,劉紀蕙等譯,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59頁。。他們的存在對現(xiàn)存政治秩序形成了挑戰(zhàn),它不是默認與忍受資本主義對社會的統(tǒng)治,而是要在現(xiàn)存社會的同質化、整體化操控中確立一片新的領地,以一種否定性、普遍化、發(fā)展性的姿態(tài)而存在,這就是為什么齊澤克認為“無分者之分”“屬于這個社會,但不屬于這個社會的任何亞群體”(38)Slavoj ?i?ek,In Defence of Lost Causes,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08,p.413.。這意味著他們沒有被固定化,沒有“合法化的特定特征”,也“不是肯定性的社會實在范疇”(39)Slavoj ?i?ek,Living in the End Times,London and New York:Verso,2010,p.198.,而是作為反抗者的姿態(tài)被視為“被排斥者”。“因此,他們的屬性是直接普遍性的。”
“新無產階級”被當下新左翼賦予了“無實體的主體”和“被排斥者”的內涵,也就具有了典型的現(xiàn)實樣態(tài),這在他們眼中直接就是貧民窟、難民、移民的存在。他們被剝奪了獲得公共體的權利,不具有實體的內容,處于國家政權控制之外,不能被容納進公民的合法空間,淪落為官方領土中空白一樣的存在,也就是資本主義統(tǒng)治秩序下的“活死人”。但恰恰是這一類“新無產階級”,他們在政治變革與生態(tài)維護上具有革命的潛能,他們既有望成為政治解放的革命主體,又可以成長為克服生態(tài)危機的新型群體。必須得說,當下新左翼關于無產階級的理解已經在馬克思主義的意義上發(fā)生了反轉,變換了語境,敞開了以一種激進化的方式來推進其所謂的階級斗爭或新秩序建構,以達其所謂的生態(tài)維護、危機克服的主體理論新凸顯。這在理論言說上不僅僅是一種新左翼思潮的激進言論,更是在現(xiàn)實中無可實踐的一些亂調,特別在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把握與運用上背道而馳的距離越來越大。
由此,從“非工人—非階級”到“紅綠聯(lián)盟”再到“新無產階級”,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對生態(tài)社會主義的建構及其主體力量的設想都進行了較為認真的思考,試圖從社會現(xiàn)實的危機與變革中找尋新生力量與可能希望。不得不說,這樣一種生態(tài)建設“新主體”的判斷,在一定意義上有一定程度的理論新突破、新視閾。但也須注意,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對于生態(tài)主體的建構是一種新主體形態(tài)的預設,是一個不成熟的暢想,更是在走與馬克思主義、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不同的生態(tài)社會主義之路,雖然看到路上特別的風景(如貧民窟、難民等),并將其設想為生態(tài)建設的主體力量,確也恰好暴露其只看風景畫面不看畫面基底的西方形而上學思維方式特點,也進一步暴露出這種激進左翼知識分子在“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上的無能為力。
共同體作為資本主義進入后現(xiàn)代的一個重要話題,再次得到多元意義上的文化激活。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從共同體中開掘新的文化意向,選擇包容與安全、承認與理解,祛除斷裂與沖突、暴力與對抗,使共同體的文化、政治、倫理等蘊涵廣泛敞開。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則從“大同主義”“共同福祉”的視角賦予共同體新的生態(tài)意蘊。
美國國家人文科學院院士、生態(tài)經濟學家小約翰·柯布提出,應當推動世界由大同主義發(fā)展為由共同體組成的共同體。他強調,隨著經濟全球化洶涌浪潮勢不可擋地撲面而來,世界各個民族、國家都被卷入其中,無法置身事外。傳統(tǒng)的“經濟人”假設與“個人主義”價值觀不僅推動人類冷酷無情地對自然展開“奴役”,使自然淪為“階下囚”,更導致彼此之間為了蠅頭小利動輒窮兵黷武,相互攻伐。可見,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理念與倫理文化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性共謀,總是試圖扼殺人類中心主義與個人中心主義以外的其他存在,剝奪其發(fā)展權益。柯布對此評論,滋長、蔓延于各個民族、國家間的不可持續(xù)的、短期的、極端個人主義的盲目逐利行為,必須為可持續(xù)的、能夠照顧所有成員利益的、以追求全人類共同福祉為旨歸的“世界大同主義”所取代。因為在環(huán)境問題方面,極端個人主義模式正使得生態(tài)危機越來越全球化、迅速化、劇烈化,“如二氧化碳導致的氣候變化、臭氧層空洞、酸雨、物種滅絕和海洋開發(fā)這些事情,都不可能只在地區(qū)乃至國家的層面上得到解決”(40)[美]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21世紀生態(tài)經濟學》,王俊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版,第184頁。,必須在多方共同體的聯(lián)合中才能得到有效處理。所以柯布認為,積極構筑各個民族、國家的多元共同體,摒棄與突破彼此之間的隔閡與藩籬,在緊密聯(lián)合中打造全人類以及整個地球的“命運共同體”,是重要而緊迫的。即“如果人類要生存,那么就必須有一個由多個國家組成的大家庭”(41)[美]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21世紀生態(tài)經濟學》,王俊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版,第184頁。。從一定意義上講,這與哈貝馬斯力求在協(xié)商與解決經濟危機蔓延、全球性生態(tài)危機泛起、后殖民主義滋生、保護主義抬頭等公共問題時,確立起以“包容”為基礎的“世界性共同體”具有異曲同工之處。“包容意味著,這樣一種政治秩序對于一切受到歧視的人都敞開大門,并且容納一切邊緣人,而不把他們納入到一種單調而同質的人民共同體當中。”(42)[德]哈貝馬斯:《包容他者》,曹衛(wèi)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61頁。
把地球這個最大的共同體視作由多個民族、國家“共同體”組成的共同體,是推動生態(tài)經濟共享發(fā)展、民族國家和諧共生、建設生態(tài)和諧與共同福祉社會的重要舉措。柯布立足于“共同體”這一整體性視角強調了內部成員之間的密切勾連與共同發(fā)展,指出了每一個成員在發(fā)展自身的同時也要尊重與照顧到他者乃至共同體的整體性發(fā)展。這一觀點在一定意義上傳遞了馬克思“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4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頁。的重要理念。斯普瑞特耐克與菲利普·克萊頓曾對此談到,只有使民族、國家這些共同體組成整個地球這個更大的共同體時,各個民族、國家在這個更大的共同體中才能夠更好地發(fā)揮自身的作用,最大化實現(xiàn)自身價值,使自身在參與共同體的事務、在謀求全人類以及整個星球的共同福祉中具有更大的意義。“在世界各處,我們看到了一種新的生態(tài)文明的曙光。人們反對一心一意地追求個體利益,無論這個體是一個人,一個群體,一個國家,或一種宗教。一個可持續(xù)的世界必須基于將共同福祉置于個人利益之上的那種使命。”(44)[美]菲利普·克萊頓:《走向一種為了共同福祉的建設性后現(xiàn)代主義》,周邦憲譯,《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所以,以柯布為代表的生態(tài)經濟學者以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姿態(tài)積極致力于打造由共同體組成的共同體,“通過提升個體自己的方式來同時提升共同體”(45)[美]赫爾曼·E. 達利、小約翰·B. 柯布:《21世紀生態(tài)經濟學》,王俊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版,第194頁。,使自身不斷融入共同體的生成發(fā)展之中,凸顯共生共榮、共存共享的鮮明特質。
除卻柯布等人在生態(tài)經濟層面思考“共同體”與“共同福祉”的關系,提摩太·莫頓在《生態(tài)地生存》中同樣傳承與傳遞了這種“共同福祉”的思想。首先,他認為我們要意識到自己所處的時代是一個全球氣候急劇變化、生態(tài)危機愈演愈烈的時代,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受到“大他者”——整個生物圈——的密切關注。所以,我們不是置之度外,而是永遠身處其中。“大他者在看著你”,“你對生命體和生物圈的想法、感受和計劃,與生命體和生物圈它們是連接在一起的一部分。你不是在生物圈之外,而是在生物圈之內”(46)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95.。其次,我們要明晰生態(tài)思維的對象并樹立起正確的生態(tài)意識,即生物圈是相互聯(lián)系的,人類要對生物圈負有責任。莫頓在書中沿用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思維方式,并把人類自身進一步確立為對生態(tài)環(huán)境負責的主體。“我使用‘我們’的部分原因是為了強調對全球變暖負有責任的人不是海馬:他們是人類,像我一樣的人。”(47)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0.人始終是生物圈的組成部分,從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獲得成長,又時刻承擔著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主要責任,從而也就是人作為“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是自然界的一部分”(4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1頁。。但他絕不僅僅是受動的,而是“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動的自然存在物”(49)《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09頁。。這種能動性使他區(qū)別于動物的地方在于,他通過勞動與自然“持續(xù)不斷地交互作用”,不僅用以維持與再生產自身,而且可以通過勞動“再生產整個自然界”(50)《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63頁。,推動生物圈的整體發(fā)展。最后,我們要逐步構筑有利于打造人與自然共同福祉的生態(tài)行動與生態(tài)風格。莫頓將對“思想模式中生態(tài)風格”(51)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06.的研究確立為第一步,就是要祛除錯誤的生態(tài)觀念而重塑新的生態(tài)行動與風格。他指出,有兩種錯誤的生態(tài)觀在很長一段時間中占據(jù)著我們的大腦,并造成了破壞環(huán)境的行為。一種是“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長期處于主人的地位”,并在這種傲慢態(tài)度的支配下產生了“把事物硬生生地分成主體和客體的做法,產生了神秘莫測的、被禁止的”(52)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94.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行為。另一種是“所謂的深層生態(tài)學家和無政府主義者——只是在延續(xù)農業(yè)學及其破壞性的自然概念,即人類和非人類有深刻差異的想法”(53)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63.,它以對立的方式將人與自然截然撕裂,凸顯了人與自然的差異并釋放了潛在的沖突對抗。莫頓認為,這兩種觀念與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共謀福祉是背道而馳的,所以“我們不會有任何‘深’或‘淺’或 ‘翠綠’或 ‘生態(tài)恐怖’或‘后殖民’的東西”(54)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207-208.。只有完成了這一清理思想地基的重要工作,才能進一步形成有助于實現(xiàn)人與自然共同福祉的生態(tài)行動風格——沉浸的、本真的以及效率的。
其一,“沉浸式風格”傳遞出我們始終“存在于環(huán)境中的最基本的想法”(55)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08.。這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對馬克思人與自然關系思想的改造式表達。“我們一直在談論生命體之間的因果聯(lián)系,我們有時稱之為生命之網的東西是保持相互關聯(lián)的。”(56)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83.其二,“本真性的風格”是指“根據(jù)這種風格,最重要的是真正的本真生態(tài),即首先對自己,然后對別人”(57)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12.。本真地對待自我才有可能和諧地對待“他者”,從而本真地與生態(tài)共生共榮。“共生,也就是生命體之間的相互聯(lián)系”(58)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96.,“被其包圍和滲透……這就是共生的本質”(59)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19.。其三,“效率風格”是指“你的方法是規(guī)范性的……你重視一個為人類生存而優(yōu)化的平穩(wěn)運作的生物圈,而不對其他生命體造成過多的損害”(60)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20.。這一行動風格不僅突出了“對其他生命體好的理由比比皆是……要毫無理由地欣賞它們”(61)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92.,更注重施以“擴大的關懷,將更多的生命體納入其保護傘之下”(62)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199.。在這一點上,“效率風格”與巴塔耶的“限制性經濟”具有相近之處。“限制性經濟是一個以效率為主導的經濟:最小的能源吞吐量。它強調地球是有限的,經濟流動必須限制在其有限的規(guī)模和能力之內。許多生態(tài)倫理學、政治學和美學都建立在限制性經濟的基礎上。”(63)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23.所以探索生態(tài)行動的“沉浸式風格”“本真風格”與“效率風格”,目的就是“只要讓生命體活著,就可以獲得某種快樂。這種感覺將是生活在一個與生態(tài)相適應的社會中的實際感受”(64)Timothy Morton,Ecology without Nature:Rethinking Environmental Aesthetics,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225.,也就是共生共榮、共同福祉。
從柯布的生態(tài)經濟思想到莫頓“生態(tài)地生存”,這些理論都以一種新的“交往觀”試圖改進人與自然的關系,以新的姿態(tài)與心態(tài)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這種新的交往觀實現(xiàn)了對西方傳統(tǒng)意義上的人類中心主義的突破,表現(xiàn)出后現(xiàn)代主義的多元中心主義、反基質主義、反一元論的理論傾向。在一定意義上,作為從后現(xiàn)代主義中萌發(fā)出的新的自然觀與新的交往觀,帶有一種建設性的建構主義特征而不是純粹的粉碎主義或打破主義的色彩,因而是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在資本主義“新異化”批判與“新主體”重建的過程中敞開的人與自然共享福祉的新希望與新可能。
德國哲學家漢斯·薩克塞曾說過,“人與自然的關系經歷了一個從敵人到榜樣,從榜樣到對象,從對象到伙伴”(65)[德]漢斯·薩克塞:《生態(tài)哲學》,佩云譯,東方出版社1991年版,第33頁。的發(fā)展歷程。這一歷程展示了人與自然關系的更迭嬗變,呈現(xiàn)了人與自然關系的復雜多變,預示著未來發(fā)展的多重可能。對此,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以“新異化觀”“新主體觀”“新交往觀”的研判與再釋,深化并推進對這一問題的認識,既對我們形成理論啟示,也使我們看到資本主義生態(tài)實踐與解決方案的脆弱性。所以,借助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窗口,可以窺探到他們對資本主義生態(tài)危機批判的新研判、新進展及其展開的新圖景,對于我們把握以生態(tài)危機為集中表征的資本主義現(xiàn)代性危機具有重要啟示,更對建設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生態(tài)文明具有一定參考價值,值得進一步反思性探討與批判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