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
(山西大同大學云岡學學院,山西 大同 037009)
族際通婚是指不同種族、民族之間的個體社會成員愿意接受彼此的族群文化、宗教信仰、生活習俗等方面的差異,從而締結婚姻共同生活的婚姻。古時的族際通婚包括頂層和親、上層宗族貴族世家聯姻與民間通婚三種形式。和親是指中國古代不同種族、民族和政權的君王之間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進行的政治聯姻;宗族貴族世家聯姻是指統治階級集團內部不同種族、民族之間的上層宗族貴族世家等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進行的聯姻,其中多夾雜政治成分;民間通婚指不同民族、種族和政權的下層普通民眾互通婚姻、結成姻親。
古時大同地處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的交匯處,匈奴、林胡、狄、烏桓、鮮卑、柔然、突厥、沙陀、契丹等北方游牧民族都曾在這里與漢族人民共同生活、繁衍生息。大同責無旁貸地承擔起了民族融合的重任,成為族際通婚的發源地之一。尤其是北魏時期,作為京師的平城(即大同)成為漢族與諸多少數民族“大雜居、小聚居”的中心,族際通婚成為常態,從而掀起了民族大融合的高潮,為實現中華民族大一統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中國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歷代君王最關注的問題之一,便是如何正確處理邊疆民族關系。武力征伐、和親、羈縻、結盟等不絕于史書。在武力征伐未果的情況下,和親政策便備受君王青睞,因為它可以緩解兩個對立民族、政權之間的矛盾,從而建立起親慕、友善的關系,有力于政權的長治久安。發生于大同的“白登之圍”開創了和親的先河。
漢高祖七年(前200年),漢高祖劉邦率32萬大軍,御駕親征據守同朔地區的韓王信叛亂,并試圖征服日益勢大的匈奴部族。然而“白登之圍”給了劉邦當頭棒喝,使其意識到漢初羸弱的國力根本無法對抗彪悍的游牧民族,遂采納謀臣劉敬(即婁敬)的“和親”建議:“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厚奉遺之。彼知漢適女送厚,蠻夷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代單于……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1](卷99《劉敬傳》,P2719)不過因呂后舍不得親生女兒遠嫁他族受難,劉邦只好退而求其次,“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于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約為昆弟以和親?!盵1](卷110《匈奴傳》,P2895)雖然匈奴單于冒頓不太明白和親的真實意圖,但對漢王朝的示好欣然接受。自此,作為官方宣言的族際通婚——和親便登上了歷史舞臺。
“白登之圍”引發的漢匈和親開創了中國古代中原王朝與邊疆少數民族政權和親的先河。[2](P57)此后70余年內,漢匈雙方雖在邊境偶有沖突摩擦,但并未演變成大規模的軍事戰爭,雙方的經濟文化交流得以長期續存。這其中和親的貢獻不言而喻。而作為“白登之圍”發生地的大同見證了和親政策的出籠與施行,從此與和親緊緊捆綁在一起,哪怕是王昭君出塞并未途經大同,但依舊有好事者演繹出琵琶老店的故事佳話來。
北魏建國初期,北方政權林立,鮮卑拓跋部不僅無力通過武力來消滅其它政權以完成統一,且還面臨著亡國的危險。如何使北魏政權生存、發展、壯大,擺在了統治者面前。而和親無疑是暫時首選,“今修和親,兼婚姻之好,豈但分災共患而已,實亦永安之福也?!盵3](卷118《姚興載記下》,P2999)和親不僅可以為北魏政權尋找到臨時盟友,避免四面受敵,且可以為其完成一統北方提供契機。事實上,早在北魏始祖神元皇帝拓跋力微時期,便規定帝室十姓不得通婚。而拓跋力微本人以身作則,與曹魏進行了和親。北魏統治者遂開啟了和親之路,先后與匈奴、前燕、后秦、北涼、柔然等少數民族政權統治者和親。
1.北魏與匈奴的和親
當原居住于黑龍江、嫩江流域大興安嶺的鮮卑拓跋部進入蒙古草原后,便與匈奴部族雜居于長城內外的廣袤土地上。兩個不同部族之間難免矛盾重重,作為外來勢力的鮮卑拓跋部選擇通過和親來加強兩族首領之間的聯絡,從而改善兩族的關系,消除彼此的隔閡。北魏與匈奴的和親最早可追溯到平皇帝七年(293年),平帝拓跋綽之女與匈奴宇文部大人普撥之子丘不懃和親,“帝以女妻撥子丘不懃?!盵4](卷1《序紀》,P5)昭 皇帝 五 年(298 年),匈 奴 宇文部大人遜昵延朝貢時,昭帝拓跋祿官“以長女妻 焉 ”。[4](卷1《序紀》,P6)鮮卑拓跋部與匈奴宇文部和親最重要的歷史遺產就是融合出在北魏、隋、唐歷史中書寫濃墨重筆的鮮卑宇文部,而這絕不是兩次和親所能完成的。
平文帝二年(318年),匈奴南單于后裔劉虎占據朔方,時常進犯鮮卑拓跋部,被平文帝拓跋郁律擊潰,劉虎從弟劉路孤率領匈奴余部投降。為了籠絡劉路孤,平文帝將女兒許與他為妻。昭成帝四年(341年),劉虎故去,其子務桓繼位。為了得到鮮卑拓跋部的支持,務桓請求歸順。面對務桓的示好,昭成帝拓跋什翼犍并未因劉虎的屢次進犯而不依不饒,其依舊利用和親來化解隔閡,將女兒嫁與務桓。昭成帝二十三年(359年),務桓第三個兒子衛辰繼位后,據守塞外朔方,控制疆域東西長達千余里,對鮮卑拓跋部造成極大的威脅。為了拉攏衛辰,昭成帝將女兒嫁給了衛辰。
可以說,鮮卑拓跋部進入蒙古草原后,能夠生根發芽、日益壯大,并與匈奴部族長期共存、共同發展、融為一體,和親功不可沒。
2.北魏與前燕的和親
前燕慕容氏是鮮卑族的一支,同族血脈使得雙方很自然的相親相近,和親自是必不可少。東晉咸康三年(337年),慕容元真以遼西為基地建立了前燕政權。昭成帝二年(339年),昭成帝請求和親,慕容元真將親妹妹嫁給他,后者將其立為皇后。昭成帝四年(341年),幕容皇后不幸去世。同年12月,慕容元真派遣使臣前來朝貢,“并薦其宗女。”[4](卷1《序紀》,P12)昭成帝六年(343年),慕容元真再次遣使請求和親,欲把女兒嫁給昭成帝。幕容元真對此次和親非常重視,于第二年二月親自將女兒送到邊境。昭成帝則派重臣長孫秩到邊境上迎接,以顯誠意。慕容元真的女兒被迎到代都平城后,立為皇后,史稱昭成皇后,備受昭成帝的寵愛,育有獻明帝和秦明王二子,可謂尊寵至極。昭成帝七年(344年)秋七月,慕容元真派使臣攜帶聘禮向北魏請求和親,昭成帝將烈帝的女兒嫁給了他。昭成帝十九年(356年)冬,慕容元真之子慕容俊請求和親,昭成帝同意。昭成帝二十五年(362年)十一月,慕容俊之子慕容暐推薦宗室女給昭成帝以備后宮。
雖然在北魏與前燕和親之路上,前燕處于弱勢地位,但北魏統治者給予了對方足夠的尊重,多人被立為皇后。北魏與前燕通過和親,加強了雙方的隸屬關系。終前燕始終(337-370年),兩國的和親之路從未中斷過。和親不僅給兩國人民帶來了和平,更重要的是解除了前燕的后顧之憂,從而能集中力量,南下滅掉后趙、冉魏,雄霸中原。[2](P63)
3.北魏與后秦的和親
北魏登國元年(386年),羌族人姚萇建立后秦。登國八年(393年),姚萇病逝,其子姚興繼位。后秦是東晉十六國時期北方較強大的一個少數民族政權,嚴重威脅著剛剛建國的北魏政權。為了籠絡后秦,道武帝拓跋珪主動示好,于天興五年(402年)以馬千匹作為聘禮,向姚興請求和親。姚興贊同,不過他提出了一個條件,那就是道武帝要立他的女兒為北魏皇后。而道武帝卻選擇立同屬鮮卑族的后燕慕容寶的幼女為皇后。姚興惱羞成怒,不僅終止和親,還兵戎相見。兩國爆發了一場激烈戰斗——柴壁之戰,后秦軍隊慘敗。柴壁之戰固然是北魏與后秦兩國欲消滅彼此完成統一所進行的軍事角逐,但雙方和親的失敗則成為了導火線。有鑒于此,北魏與后秦兩國都開始審慎對待和親。姚興先后于永興三年(411年)六月和永興五年(413年)二月兩次派遣使臣前往北魏請求和親。遭到拒絕后,姚興并未灰心,于永興五年(413年)十一月癸酉再次“遣使朝貢,來請進女,帝(即明元帝拓跋嗣)許之?!盵4](卷3《太宗紀》,P54)不過此次和親并未立即付諸實施,一度擱置下來。神瑞元年(414年),姚興重提和親之事,并于第二年派尚書姚泰與散騎常侍、東武侯姚敞將西平公主送到魏都平城。鑒于上次和親失敗所引起的柴壁之戰的慘痛教訓,明元帝高度重視此次和親,以皇后禮儀把西平公主迎進北魏皇宮。雖然西平公主因鑄造金人失敗而無法被立為皇后(北魏習俗,立皇后時要鑄金人以獲天佑,一旦鑄不成,則說明此人沒有皇后之福命),而是被立為夫人。但拓跋嗣仍“寵幸之,出入居處”,以皇后之禮待她。[2](P65)
北魏與后秦的和親歷程,雖有波折,但雙方統治者都認識到了和親“實亦永安之?!?,在力倡和親之時,都小心謹慎的修正之前的失誤,避免戰爭悲劇重演。
4.北魏與北涼的和親
北魏天興四年(401年),匈奴盧水胡沮渠部沮渠蒙遜起兵攻殺北涼國主段業,承襲北涼國主。由于北涼國小勢弱,為了避免被其它政權吞并,沮渠蒙遜決定與北魏和親,擬將女兒興平公主嫁給太武帝拓跋燾。延和二年(433年),太武帝派太常李順前往北涼都城姑臧迎接興平公主。斯值沮渠蒙遜病逝,其子沮渠牧犍繼位。沮渠牧犍堅持既定的和親方針,派左丞宋繇將尚在悲痛之中的興平公主送到平城。太武帝非常高興,冊封興平公主為右昭儀,在后宮的地位極高。北魏與北涼的和親,加強了雙方的隸屬關系。
為了進一步加強兩國的聯系,太武帝于太延三年(437年)將妹妹武威公主嫁與沮渠牧鍵。沮渠牧鍵受寵若驚,冊封武威公主為皇后,原皇后李后移居酒泉。最初,沮渠牧鍵對武威公主寵愛有加,但很快移情別戀于其嫂子李氏。武威公主察覺后,怒責沮渠牧犍和李氏。李氏心存怨念,企圖毒殺武威公主。事情敗露后,太武帝大怒,于太延五年(439年)親率大軍討伐北涼,沮渠牧犍投降,北涼亡國。
北魏與北涼的和親,曾經收到了兩國“永安之?!钡男Ч6睕龅臏缤觯m然其本質上是北魏要統一北方,但其導火線卻是北涼破壞了兩國和親的苦果。
5.北魏與柔然的和親
柔然亦稱蠕蠕、芮芮、茹茹、蝚蠕等,其最高統治部落為鮮卑別部的一支。5世紀初,社侖統領柔然,建立起一個由柔然、匈奴與高車等諸多少數民族組成的強大政權,對北魏王朝構成了嚴重威脅。社侖時期的柔然選擇與后秦姚興和親結盟,共同對抗北魏。北魏神二年(429年),吳提繼位。為了緩和北魏與柔然兩國的關系,雙方開始了和親之路。延和三年(434年),吳提迎娶西海公主為妻,同時派遣兄長禿鹿傀為首龐大的送親隊伍護送妹妹到平城。拓跋燾將吳提的妹妹納為夫人,后冊封為左昭儀,僅比皇后低一等。
雖然這次和親取得了一定成效,但很快兩國便圍繞爭奪西域爆發了戰爭。這嚴重影響到兩國和親政策的繼續執行。例如柔然予成可汗曾于北魏延興元年(471年)、太和元年(477年)兩次向北魏提出和親,均遭拒絕。
北魏和柔然兩國邊界犬牙交錯,一些小沖突在所難免,只有通過和親來建立民族間從上到下的通婚與信任,再通過和親而帶來的邊界和平與頻繁的商品交易、人際交流,才能實現民族融合,而得民族間的“永安之?!薄2](P69)可惜兩國統治者或“每懷詭詐”,或“款約不著”,導致和親之路步履維艱,未嘗不是憾事。
此外,《魏書?皇后列傳》所載神元皇帝到孝文帝20余位皇后中,就有匈奴、漢、鮮卑慕容、羌、匈奴鐵弗、匈奴赫連、柔然等族,至于妃嬪,族類更雜,有漢、匈奴、柔然、吐谷渾、氐、蜀、羯、羌……當時北方幾乎所有的少數民族都有女性進入北魏帝室。[2](P170)這其中有多少來自和親,我們不得而知,相信不在少數,尤其是這些異族皇后,應多是和親的結果??梢哉f,北魏王朝真正把和親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
綜上,和親作為特定歷史時期的產物,延續了上千年,為歷代統治者所采納。長期以來,史學界對和親的評價褒貶不一,總體是褒大于貶?!百H”者認為和親是屈辱妥協,是對女性的不尊重;“褒”者認為和親是維護各民族友好關系的有效手段。如果從民族融合角度來說,絕大多數和親在一定歷史時期內緩和了各民族之間的矛盾,改善了民族關系,增進了民族友誼,在一定程度上有力促進了多民族雜居的融合。由和親帶來的中原民族與各少數民族之間的經濟、文化交流及人口的遷移對人口素質的提高起到積極作用,更使其成為中華民族融合的最佳途徑。[2](P61)和親可謂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在鮮卑拓跋部歷代君王和親的感召下,其統治集團上層宗室貴族亦不甘落后,頻繁地與其他少數民族貴族、漢族門閥士族聯姻,實現了頂層和親、上層聯姻的互動,起到了族際通婚的示范引領功效。
鮮卑拓跋部上層宗室貴族聯姻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北魏建國前,聯姻對象主要是其他少數民族的上層宗室貴族。拓跋力微制定了帝室十姓不通的“祖訓”,這樣在鮮卑拓跋部與周邊少數民族君王和親的基礎上,其上層宗室貴族的聯姻日益頻繁,一些新的少數民族還由此產生,如鐵弗匈奴、赫連匈奴等,而這些民族最后又都被鮮卑拓跋部征服,全部融合于北魏大家庭中??梢哉f,鮮卑拓跋部由弱變強,統一北方,重要因素之一便是與其他部族和親、聯姻。
第二階段是北魏建國到孝文帝改革前,聯姻對象主要是其他少數民族宗族貴族與在鮮卑拓跋部入主中原進程中建立卓越軍功的世家大族。伴隨著北魏統一北方,北方其它政權皆灰飛煙滅,昔日的競爭對手成為北魏王朝的臣屬。如何正確處理與這些少數民族上層宗室貴族的關系,平息境內不同聲音,便顯得尤為重要。作為征服者的北魏統治者并未因對手淪為階下囚便肆意打壓,甚或斬草除根,而是以“四海之人,皆可與為國”[4](卷2《太祖紀》,P30)的兼容并包的民族平等理念,選擇聯姻將其吸納到北魏統治集團中,借以籠絡人心、減少敵對勢力,擴大統治基礎,從而更好地為北魏政權服務。至于那些立下悍馬軍功的世家大族更是要論功行賞,與北魏宗室聯姻無疑是最大的賞賜?!氨蔽撼俗⒅氐凼遗c他族通婚的同時,對于下面的王公大臣,也是注重用通婚的手段來加以聯結與融合的?!盵2](P170)
第三階段是孝文帝改革后,聯姻對象以北方漢族門閥士族為主。魏晉之際,漢族統治集團內部形成了以宗族為紐帶的官僚特權階層——門閥士族,他們累世為官、把持朝政,通過聯姻、仕宦、嚴格等級來維護門閥制度。門閥士族高高在上,構成了強大的居于壟斷地位的社會政治勢力。鮮卑拓跋部入主中原一度使門閥士族惶恐不安。幸而北魏統治者秉承“四海之人,皆可與為國”的治國理念,重用清河崔氏、勃海高氏、隴西李氏、河東柳氏、范陽盧氏等門閥士族,將其中的才學之士納入到統治集團中,如北方第一名門清河崔氏領袖崔浩。崔浩輔佐北魏道武帝、明元帝、太武帝三代帝王,在北魏統一中國北方的進程中居功至偉。以崔浩為橋梁,一些門閥士族開始參與北魏朝政。一切似乎都向好的方向發展。然而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年)六月己亥發生的“國史之獄”中,崔浩被誅殺,“清河崔氏無遠近,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皆浩之姻親,盡夷其族。”[4](卷35《崔浩傳》,P826)北方門閥士族遭到了毀滅性打擊。這使得他們與北魏統治者的關系降到了冰點,前者意識到,后者并非真正信任他們,對他們只是利用而非重用。門閥士族開始游離于政權之外,以此抗議北魏統治者的暴政。而北魏統轄境內以漢人居多,門閥士族在漢人中的影響力是無法取代的,故北魏統治者欲維持政權長治久安,必須要借助漢族門閥士族。于是孝文帝開始將聯姻的重心轉向了門閥士族。“然則婚者,合二姓之好,結他族之親,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必敬慎重正而后親之?!盵4](卷21上《咸陽王禧傳》,P534)孝文帝一次性為6個弟弟與門閥士族進行了聯姻:咸陽王拓跋禧、河南王拓跋干、廣陵王拓跋羽、潁川王拓跋雍、始平王拓跋勰、北海王拓跋詳分別迎娶了潁川太守隴西李輔女、中散代郡穆明樂女、驃騎諮議參軍滎陽鄭平城女、中書博士范陽盧神寶女、廷尉卿隴西李沖女、吏部郎中滎陽鄭懿女。對于門閥士族來說,若果他們不接受北魏統治者已然拋下的繡球,可能會招致殺身滅族之災。聯姻使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恢復昔日的榮光,何樂而不為呢?誠如陳寅恪先生所述:“當時中國北部之統治權雖在胡人之手,而其地之漢族實遠較胡人為眾多,不獨漢人之文化高于胡人,經濟力量亦遠勝于胡人,故胡人欲統治中國,必不得不借助于此種漢人之大族,而漢人之大族亦欲籍統治之胡人以實現其家世傳統之政治理想,而鞏固其社會地位,使北朝數百年間胡族與漢族互相利用之關鍵。”[5](P42)于是,一場以政治為目的的胡漢上層聯姻便轟轟烈烈展開了。清河崔夤、崔瓚,趙郡李安世,隴西李彧、李挺,司馬家族中的司馬楚、司馬朏、司馬躍,瑯玡王肅、王誦,范陽盧氏一族3人都曾迎娶過北魏公主。正是通過這種聯姻,使北魏統治集團上層宗室貴族率先實現了多民族的融合。
雖然我們無法準確統計出發生在平城的上層聯姻有多少,但作為北魏都城所在地,平城權貴云集,應是聯姻的絕對中心。
上有所好,下必仿效。君王和親、上層聯姻引領著北魏社會族際通婚的潮流,推動了民間族際通婚向前發展。北魏時期的民間族際通婚主要建立在移民雜居和北魏政府有意識地推動基礎之上。
移民雜居自古便存在,這在大同地區表現得尤為突出。早在戰國時期,趙武靈王的“胡服騎射”拉近了漢胡人民之間的心理距離,大同地區遂開始了大規模的民間族際通婚。北魏王朝建立在兼并其它政權的基礎之上,這本身便存在著諸多不安定的因素。為了隔斷原政權統治者與下層民眾的聯系,避免二者勾結再次威脅北魏政權,北魏統治者采取移民措施,將原住地民眾遷往其它地區,多民族人民雜居一處,為實現大規模民間族際通婚創造了條件。登國元年(386年),北魏定都平城后,開啟了大規模的移民活動。登國六年(391年)—太和十九年(495年),北魏政府移民多達58次,有具體數目的為41次,遷徙人口應在200萬以上。[2](P175)其中史載確切時間移民京師平城及其附近地區的有天興元年(398年)、天興五年(402年)、天興六年(403年)、泰常三年(418年)、太延五年(439年)、太平真君三年(442年)、太平真君四年(443年)、太平真君五年(444年)、皇興三年(469年),移民人數近百萬,尤以天興元年(398年)移民人數為最,“徙山東六州民吏及徒何、高麗雜夷三十六萬,百工伎巧十萬余口,以充京師。”[4](卷2《太祖紀》,P32)這使得平城成為當時聞名遐邇的國際大都市。如此大規模的移民,使平城成為諸多民族“大雜居、小聚居”的中心。各民族共同生活,開始逐漸接受彼此的族群文化、生活習俗和宗教信仰,族際通婚成為了北魏時期的社會生活常態。可以說移民雜居是民間族際通婚的關鍵所在。正是這種民間的、大規模的通婚行為所帶來的族際間的交融,方使得中國歷史上眾多的部族消融在這種族際通婚之中。[2](P40)可惜由于歷史的失語,絕大多數民間族際通婚未被載入史書,實屬憾事。
為了有效推動民間族際通婚進一步展開,北魏王朝有意識地加大了政府行為,如外放宮女、將女性俘虜賜婚給勞苦功高的將士、詔許異族異姓通婚等,為民間族際通婚提供了合法保障。
1.外放宮女
據《魏書》記載,北魏定都平城期間,統治者曾五次外放宮女并賜婚給鰥民。其中明元帝1次、太武帝1次、孝文帝3次,如永興三年(411年)“其簡宮人非所當御及執作伎巧,自余悉出以配鰥民?!盵4](卷3《太宗紀》,P51)太和十三年(489年)“出宮人以賜北鎮人貧鰥無妻者?!盵4](卷7下《高祖紀下》,P165)宮女所嫁范圍應為京師平城及京畿地區,而上述地區已然成為多民族雜居之地,故“每一次外放宮女配以京師及北鎮鰥貧的行動,都是一次相當規模的民族通婚行為?!盵2](P171)
2.賜婚將士
北魏之所以能夠統一北方,是與廣大將士的英勇作戰分不開的。為了籠絡部下將士,北魏統治者便將在戰爭中擄掠而來的異族婦女、牛馬羊等戰利品賞賜給他們。這主要發生在道武帝和太武帝時期,其中道武帝建立北魏政權,太武帝基本完成統一北方的大業,戰事較為頻繁。如天興二年(399年)征伐高車時,道武帝將擄掠而來的人口、牛馬羊等班賜給將士。始光四年(427年)年征伐赫連昌時,太武帝“以昌宮人及生口、金銀、珍玩、布帛班赍將士各有差?!盵4](卷4上《世祖紀上》,P73)此外,太武帝還曾于延和三年(434年)、太延五年(439年)兩次將擄掠來的婦女班賜給將士。事實上,將戰爭中擄掠而來的異族婦女、財物等戰利品班賜給將士的現象在北魏王朝并不少見,畢竟北魏廣大將士也是人,也需要成家立業、成就功名。盡管這種方式很野蠻,但大規模的族際之間的通婚,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民族的融合。[2](P171)
3.詔許異族異姓通婚
為了使異族異姓通婚合法化,孝文帝于太和七年(483年)十二月癸丑頒發《禁同姓為婚詔》,明令同姓之婚娶“自今悉禁絕之,有犯以不道論?!盵4](卷7上《高祖紀上》,P153)自此,一場以胡漢通婚為主的民間族際通婚在北魏境內全面展開。太和二十年(496年)七月丁亥,孝文帝下詔:“又夫婦之道,生民所先,仲春奔會,禮有達式,男女失時者以禮會之。”[4](卷7下《高祖紀下》,P180)孝文帝鼓勵民間奔會(相當于現在的婚慶會),錯過婚嫁年齡的男女可以在仲春二月奔會上尋找合適的伴侶。這在歷代統治者中尚屬首例。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北魏統治者詔許異族異姓通婚,但卻嚴禁不同階層通婚。北魏和平四年(463年)十二月辛丑,文成帝拓跋濬詔曰:“今制皇族、師傅、王公侯伯及士民之家,不得與百工、伎巧、卑姓為婚,犯者加罪?!盵4](卷5《高宗紀》,P122)孝文帝于太和二年(478年)重申該禁令,嚴禁皇族貴戚及士民之家和普通百姓通婚,“著之律令,永為定準。犯者以違制論?!盵4](卷7上《高祖紀上》,P145)這使得北魏族際通婚打上了明顯的階級烙印。
綜上,如果缺少北魏王朝有意識地政府行為,民間族際通婚勢必會大打折扣,以漢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大融合未必會如此徹底。
族際通婚打破了血緣、地域、社會習俗、宗教文化的界限,將不同種族、民族的人通過婚姻緊密結合在一起。作為一個少數民族——鮮卑拓跋部族建立的多民族政權,北魏統治者并沒有把自己局限于“尊己賤彼”的民族狹隘境界中,而是以“四海之人,皆可與為國”的兼容并包的民族平等理念,通過頂層和親、上層聯姻、民間通婚三管齊下,使族際通婚成為了北魏時期的社會生活常態。而族際通婚是民族融合的最佳途徑。通過族際通婚,改善了民族關系,緩和了民族矛盾,各民族人民很自然地相親相近,有序地融合在一起。正是在族際通婚的基礎上,各民族相互融合,形成了以漢族為主體的中華民族。
平城作為北魏時期全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各族宗室、權貴云集,普通民眾則雜居其中,遂成為族際通婚的中心。平城責無旁貸地承擔起了民族融合的歷史重任,在北魏定都97年時間內,將北方數十個少數民族融為一體。平城在民族融合的歷史舞臺上功績卓著,發揮了無可替代的作用,無愧于中國民族融合之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