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達,韓 磊,譚 慶,胡小容
(1.四川大學華西醫院臨床研究管理部,四川 成都 610000;2.遵義醫科大學附屬婦幼保健院,貴州 遵義 563000;3.重慶三峽醫藥高等專科學校,重慶 404120;4. 重慶市大足區人民醫院,重慶 402360)
在臨床觀察和生活實踐中,女性會經常在妊娠期和產后出現認知和行為學改變的現象,例如短期記憶力下降,表現為忘記辦理先前約定的事務、將物品擺放在錯誤的地點、忘記關閉家用電器和生活用具等[1]。近年來,隨著互聯網技術和新媒體應用的推廣,妊娠導致女性認知的改變已經成為眾多書刊、網絡平臺和孕產婦專欄探討的主題,“一孕傻三年”也成為一個網絡熱點詞匯。盡管妊娠期的這種臨床效應已被普通民眾廣泛接受,但妊娠對女性認知功能的直接影響仍缺乏充分的證據支撐,在經典的婦產科教科書中也沒有描述[2]。既往已經有研究顯示孕婦在認知功能、尤其是記憶功能方面可能較孕前發生了較大變化,但不一定都存在認知障礙。
人類系統研究妊娠與認知功能的相關性始于20世紀中葉,根據早期的文獻記載,臨床研究者主要是通過抽樣調查的方式收集和整理孕婦的主觀癥狀和感受來分析其認知障礙的情況,并積累了重要的臨床經驗[1]。其中最早一項回顧性研究發現,有12%的孕婦在產前會出現“精神迷惘”,而16%的人出現在產后;其中,初產單胎婦女中僅有5%出現癥狀,而多胎孕婦則高達31%[3]。但在妊娠的極早期(確診妊娠后前2周),初孕女性、經產孕婦與非孕女性之間并不存在記憶功能的顯著差異[4]。這些研究提示,妊娠過程本身是影響女性認知功能的重要因素,多次和多胎妊娠對于女性認知的不良影響較初次和單胎妊娠更加嚴重。
在一項以醫務工作者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調查中,有41%(21/51)的女性在初次或再次妊娠過程中出現了認知功能障礙的癥狀,其中7人連續兩次妊娠均出現癥狀[5]。患者主訴中以記憶力下降(約占2/3)、方向感差、思考和閱讀困難、注意力難以集中等最為突出,還有些表現出日常工作能力和語言表達能力下降,忽略重要詞匯、文字記錄出錯,對于既往熟知的工作需要他人提醒,甚至“感覺自己非常愚蠢”[6]。這部分調查對象的結果顯示:與他人合住、受教育程度高、年齡較大、有醫療保險的女性可能出現認知障礙癥狀的概率更高[6],但這與該人群特定的職業背景有關,結論可能存在一定局限性。既往的研究認為妊娠期認知障礙的癥狀與妊娠的伴隨癥狀(如嗜睡、易怒和多夢等)并無直接相關性,多數孕婦是在妊娠中、晚期出現癥狀,產后緩解;少數人還會一直持續到分娩后,或者出現動作協調性不足,例如跌倒、輕度燒燙傷和掉落物品等情況[1]。有些受試者認為這是產后睡眠不足和照顧新生兒的負擔所致[5]。但最新的一項嵌套隊列研究對妊娠后約15年的女性進行認知測試評估,發現患有妊娠期高血壓的孕婦在即時記憶和延遲記憶方面均顯著弱于正常妊娠女性,并且妊娠期高血壓病史與工作記憶和語言學習能力較差具有獨立的相關性[7]。臨床調查的結果可能還受到問卷內容和提問方式的影響,因為在開放式的問卷中并未提示認知障礙的內容,多數女性也很少提及;相反,在提示內容較多的問卷中,多數女性都認為妊娠與記憶力降低、注意力缺陷和思維不清晰有關。
哺乳動物體內妊娠相關的類固醇激素與神經可塑性、大腦功能的相互關系研究為探索妊娠引起的認知功能障礙奠定了實驗基礎。對嚙齒類動物的研究顯示,妊娠會改變大腦的形態和神經化學環境,特別是海馬體、杏仁核、皮層、邊緣系統和嗅球等結構。其中,海馬體是一個研究較為集中、功能較為確切的區域,主要負責調節空間記憶。妊娠后,海馬體內樹突和細胞數量增加、單胺類神經遞質活性增強。其他腦區在妊娠和哺乳相關的激素作用下,也出現形態學的變化,包括胞體大小、細胞數量和密度增加,樹突分支延長和形狀改變[8];有些變化是可逆的,有些則為永久性[9]。妊娠相關的甾體激素還可能通過其他方式影響認知功能,例如,雌激素受體廣泛表達在嗅球、杏仁核、海馬體、大腦皮質、藍斑核、中縫背側、中腦和小腦等部位,尤以下丘腦、海馬體和杏仁核的密度最高;雌激素可能通過調節上述核團中與學習相關的蛋白(淀粉樣前體、腦源性神經營養因子)表達,或調節多巴胺的敏感性在母體認知行為中發揮作用[10]。
大鼠是認知功能研究的常用模型動物,旱地迷宮、水迷宮、反向學習任務、物體識別和物體放置等經典的行為學測試結果顯示,妊娠可導致大鼠大腦發生一些生物化學改變,并改善其空間記憶、工作記憶和識別記憶[11],也會產生一定的形態學變化,與減輕焦慮和提高狩獵技能有關[12]。但另外一些研究認為,妊娠所致認知功能的變化與妊娠時間有關:早孕期大鼠表現為海馬體依賴性的學習能力增強,但在晚孕期學習能力受損;當然也有研究認為早孕期的實驗動物已經出現了空間記憶能力下降;這可能是妊娠期的一種適應性變化,空間記憶的缺陷會使母鼠冒險離開巢穴的可能性減小,從而為子代提供一定的保護[13]。
然而多數研究認為,孕鼠的記憶功能會隨著妊娠的進展和得到改善[14],而且分娩后學習和記憶能力也顯著增強并可持續到中年期[15]。經產大鼠完成水迷宮等海馬依賴性任務時也表現出記憶能力較未產大鼠更高[16]。這可能是由于母鼠需要最大限度地提高覓食效率,以節省能量用于哺乳,并盡量減少離開幼崽的時間,以完成照顧幼崽的任務。旱地水迷宮測試也證明,妊娠和產后的大鼠發現食物的時間比未產者明顯縮短,但與那些負責寄養幼鼠的雌鼠之間沒有顯著差異[17],說明產后大鼠腦功能的變化可能是受到體內生化環境改變和幼鼠對母鼠感官刺激兩方面的驅動,這種腦結構和功能的重塑有助于動物適應復雜的環境;其中有些變化是永久性的,有利于促進大鼠終身的學習和記憶功能,以減輕神經退化的影響[18]。也有證據表明:隨著孕產次數的增加和循環雌激素水平提高,母鼠的認知功能較同齡雌鼠增強[19]。
動物模型的研究顯示,妊娠導致的認知缺陷可能是暫時的,從個體的長期觀察分析,這種認知能力趨向于逐漸增強并具有持久性。然而實驗動物的迷宮測驗或物體識別等認知活動情況畢竟與人類的高級認知活動可能存在一定差異,且目前缺乏人類妊娠后遠期認知功能的隨訪研究,因此不能否認動物研究結果與人類的存在一致性可能。這一方面還需要大樣本量的隨訪觀察和隊列研究進行深入探索。
妊娠期間人類大腦的病理學檢查較為罕見,影像學檢查尤其是放射性檢查也受限,腦結構的改變主要是采用磁共振成像(magnetic resonance imaging,MRI)進行觀察,發現妊娠后大腦的容量隨著側腦室的擴大而逐漸縮小,足月時的腦容積平均縮小4.3%,達到最低水平,產后6個月時恢復至孕前大小。這些變化可能與妊娠相關激素、腦血管及中樞神經系統的代謝改變有關,但具體機制尚未闡明[20]。妊娠還會導致大腦灰質體積顯著縮小,且這種狀態可能持續至產后2年,尤其是負責社會活動和交流的那部分腦區不僅體積縮小,活化程度也降低;甚至僅通過灰質體積的變化就可以確定是否曾經懷孕[21]。人類腦組織在圍孕期的這一變化趨勢與大鼠完全一致[22]。
在多種妊娠相關的認知功能中,記憶功能對于女性的生活、工作影響深遠,并與其他認知行為密切相關,一直是臨床認知研究關注的焦點。神經系統的遞質和結構變化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釋其認知功能變化的原因,但記憶功能受損的情況則因記憶類型和評估方式的差異而有所不同。人腦的不同部位分別產生和支持著不同類型的記憶,例如海馬控制外顯和陳述性的長期記憶,小腦、基底節和大腦運動皮層則與內隱和非描述性的長期記憶相關[10]。現有的多種認知評估方法只能分別針對不同類型記憶的某一方面,而且臨床研究本身容易受到“心理暗示”、“傳統觀念”等因素的影響,導致認知行為的受試者產生下意識的神經活動,從而改善或加重了認知障礙,因此評估所得出的結論本身可能存在較大的異質性,對于評估結果的解讀也需十分謹慎[23]。
4.1 外顯記憶的評估有一項大規模的縱向臨床分別采用不同的記憶測試方法研究孕婦在妊娠前3個月和產后前3個月的外顯記憶功能,發現妊娠女性言語記憶的認知障礙存在于妊娠早期并可持續到產后,而工作記憶和識別記憶則不受影響[24]。有研究認為妊娠后外顯記憶的顯著下降僅限于妊娠晚期,可能只在妊娠晚期出現不同程度的認知速度降低,產后半年至一年時會明顯改善[25]。但有的對照研究認為,在妊娠中期、晚期和產后32周這三個階段編碼記憶和回顧性記憶能力都明顯弱于年齡和教育程度與之相匹配的未孕女性[26]。超過半數的經產婦在妊娠期和產后1年內的主觀和客觀性記憶都顯著低于身體和心理狀態與之相匹配的初產婦或未孕女性,且經產婦主觀上認為自己更加健忘[27]。可見,在妊娠不同時期或產后,女性的外顯記憶可能存在不同程度、不同類型的下降。
4.2 內隱記憶的評估多項研究都認為妊娠女性的執行能力并未改變,只是記憶能力顯著下降,尤其是隱性記憶,而且以初產婦和多胎孕婦最為明顯;這種認知能力在早、中、晚整個孕期均存在明顯的缺陷,妊娠中期表現最突出[28]。也有薈萃分析認為孕期女性的自由記憶能力下降,但內隱記憶并沒有發生顯著改變;不過,該文章納入的多為測試方法不同的小樣本量研究,可能存在偏倚[29]。
4.3 前瞻性記憶的評估有學者認為,既往對外顯或內隱記憶的測試可能無法全面反映女性在現實生活中遇到的真實情景,而前瞻性記憶的研究可能更加客觀,且更接近孕期的認知行為狀態[1, 29]。孕婦在完成前瞻性記憶任務方面與未孕女性相比并無顯著差異,但產后1年者前瞻性記憶功能則出現明顯損害,這可能是產后女性對未來事件的計劃和管理出現困難的重要原因;當然,其結果可能與測試內容、身體狀態、抑郁情緒等因素相關[30]。
妊娠女性血液中激素水平波動較大,有研究發現認知能力下降的孕婦皮質醇降低,而記憶力下降與雌二醇水平較高相關[31]。晚孕期和產后的女性在言語記憶和處理速度方面也存在顯著差異,但這些差異與雌二醇、孕酮、睪酮、皮質醇或泌乳素等激素水平并不存在相關性[32]。妊娠期的認知改變還可能由精神狀態和情緒變化所引發。孕婦的空間識別記憶和工作記憶的能力下降可能與其焦慮和抑郁癥狀發生率較高有關,而且記憶測試的得分與抑郁的嚴重程度呈負相關[33]。孕婦和產后婦女比未孕女性的焦慮、抑郁和睡眠剝奪等情況更嚴重,睡眠減少和精神壓力可能是孕婦和產后女性主觀感覺記憶功能衰退的原因[27]。
另外,國內有研究采用蒙特利爾認知評估量表對孕婦的視空間、延遲記憶、執行能力、注意力、語言能力、命名能力、抽象能力和定向力等方面進行評估,發現孕期有保胎經歷、既往有不良孕產史、性格內向以及妊娠期合并有糖尿病及妊娠期高血壓疾病都會影響孕婦的認知功能,是導致妊娠期認知障礙的重要危險因素;相反,常住地址位于鄉鎮和工作崗位壓力低是妊娠期認知障礙的保護因素[34]。但目前的臨床研究主要是對受試者的整體認知功能進行評分,鮮有專門針對妊娠后感知覺、執行力和理解判斷能力等各個認知方面的單獨分析,這一領域還需要更加細致、系統研究。
孕期和產后女性的認知功能會發生一些改變,這可能是妊娠和分娩導致大腦的特定區域發生結構變化,或者腦組織對性激素的反應發生變化的結果[1]。妊娠期實施一定的目標導向性的健康宣教和訓練將有助于改善孕婦的認知功能[35],孕前和孕期應采取積極措施預防妊娠期高血壓疾病等妊娠合并癥或妊娠并發癥將有利于減少妊娠相關認知障礙對孕產婦造成的不良影響。然而,既往不同研究的樣本量和評估方法均存在差異,對記憶障礙的類型、影響程度等方面并未達成一致,也不清楚實驗動物行為學測試和人體影像學檢查能否準確地模擬和反映人類妊娠期的認知功能及變化,不同物種母體在適應性反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29]。因此,妊娠過程對于女性認知功能的影響仍需要樣本量大且設計嚴謹的臨床研究進行深入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