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榮慧,雷曉明,張國民,劉平安
(湖南中醫藥大學 研究生院,湖南 長沙 410208)
消渴病是由于先天稟賦不足、飲食不節、情志失調、勞倦內傷等原因導致的以陰虛內熱為主要病機,以多飲、多食、多尿、乏力、消瘦或尿有甜味為主要表現的病證,在世界醫學史上,中醫學對此病的論述較為詳細。消渴之名,首見于《素問·奇病論》,根據病機及癥狀的不同,《內經》還有消癉、膈消、肺消、消中等病名的記載[1]。
張崇泉教授,一級主任醫師,博士生導師,湖南省名中醫,國家級名老中醫專家,心血管病和老年病學術帶頭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張教授行醫近50年,熟讀歷代中醫典籍,在消渴病的中醫辨治上積累了豐富的經驗。現將張教授治療消渴病的用藥思路和經驗介紹如下。
消渴病在《黃帝內經》及其他眾多醫家著作中多有論及。《金匱要略》立專篇論述,并最早提出白虎加人參湯[2]、腎氣丸[3]等治療該病的方藥。《諸病源候論·消渴候》論述其并發癥:“其病變多發癰疽。”《外臺秘要·消中消暑腎消》引《古今錄驗》之言:“渴而飲水多,小便數……甜者,皆是消渴病也。每發即小便至甜……焦枯消瘦”[4],對消渴的臨床特點作了明確論述。
《中醫內科學》教材將消渴病分為上、中、下三消,并提出對應治法[5]。張崇泉教授通過數十年臨證觀察,認為消渴病的發病多以脾腎的病變為主,并且發現脾氣可貫通三焦,輸布水液以潤澤三焦之燥熱,腎為一身陰陽之本,可通過調節腎之陰陽糾正消渴病的寒熱偏性,并提出以調節脾氣為主、補益腎之陰陽為輔的基本治法,以此執簡馭繁,補充消渴病的中醫辨治思路。
張崇泉教授參悟經典之意,結合臨床實際,論治消渴病時謹守病機,多臟同調,兼顧經脈,一藥多用。張教授認為消渴的常見病機為陰虧燥熱,以陰虧為本、燥熱為標,且病久常會入絡,導致經絡血脈瘀滯,并強調消渴病的發生實際是津液輸布異常所致,而具體涉及的病變臟腑主要責之于脾、腎。張教授認為脾處于諸臟之中心,為水液輸布之中樞;腎處于人體之下位,為水之下源,司水液之排泄。張教授遵“脾為孤臟,中央土以灌四傍”之論,認為脾為中土之臟,將胃中水谷之精輸送至周身,內養五臟六腑,外養四肢百骸、筋骨皮毛,對于其他各個臟腑的功能影響最大,故脾之病變,實為消渴病發生之基礎。《素問·五臟生成》云:“脾主運化水谷之精,以生養肌肉,故主肉。” 脾運化水谷,輸送水谷之精充養肌肉,脾失健運,則水谷之精化生不足,輸送不利,導致肌肉失于濡養,故見肌肉瘦削,體重下降[6];中焦燥熱,灼津消谷,故而多食易饑;加之脾氣對水精之升發不足,導致津不上承,故出現口干多飲之癥。病久及腎,出現下焦腎之陰液虧耗,下焦之燥熱上熏于脾胃,則進一步加重口渴多飲之癥[7]。正如《外臺秘要·消渴消中》所言:“房事過度,致令腎氣虛耗故也,下焦生熱,熱則腎燥,腎燥則渴。”腎中陰精的虧耗亦可導致消渴病的發生。腎主水而司二便,張教授認為消渴病患者腎陰不足,腎陽失于制約而過度亢盛,對水液的蒸化作用過強,故出現小便頻數的癥狀。張教授同時提出下之腎陰不足,無法上濟心陰,心火失于制約內擾于心神,導致心煩意亂,入睡困難,故臨床中的消渴患者常會伴有失眠的癥狀。
脾腎二臟各為先后天之本,在臟腑功能上的相互影響十分明顯。張教授認為腎陽的虛乏加重脾臟升清無力是消渴病的重要病機,并且此類病機往往見于消渴病發病的后期,常呈現陰損及陽的病態局面。《素問·熱論篇》云:“五日少陰受之,少陰脈貫腎絡于肺,系舌本,故口燥舌干而渴。”[8]張教授提出,《素問·熱論篇》的描述雖為熱邪循少陰經灼傷津液導致口渴,但亦是對腎陽不足引起消渴癥狀的佐證。《素問·上古天真論》云:“腎者主水,受五藏六府之精而藏之。”[9]張教授認為腎為水臟,具封藏諸臟之精的作用,腎中陽氣則是鼓動其中精水上升以潤澤的動力。故腎陽不足,腎中精水聚于下而不得上潤則見口渴多飲。而此類消渴病的病機與《傷寒論》中的少陰口渴相吻合:“少陰病,欲吐不吐,心煩,但欲寐,五六日自利而渴者,屬少陰也。”[10]同時腎陽虛乏對中焦脾胃的溫煦作用下降,則會導致脾氣升提無力,水谷之精不得上升濡潤諸竅,故而口渴多飲。由于腎陽對脾的溫煦作用下降故多見大便溏瀉,遇寒加重的癥狀,而后世所言脾腎陽虛之“五更瀉”亦與此類病機相關。
對于消渴病的治療,張教授強調益氣健脾,升提脾氣當為基礎法則,同時根據病性之寒熱輔以補益腎陰或腎陽之品。
在用藥上,張教授慣用黃芪、白參、山藥、蒼術益氣健脾、除濕升清;加入黃連清熱,以天花粉、五味子生津,張教授所用白參乃遵仲景之白虎加人參之意,取其大補元氣、補脾益肺、生津止渴之功,以圖脾肺雙補;五味子具有收斂固攝、益氣生津之功,可生津止渴、氣津同調,一藥多用,足見張教授用藥之精良,醫道之精專。在滋補肝腎之陰的藥物運用上,張教授尤喜選用生地、山萸肉、枸杞。張錫純謂山萸肉:“味酸性溫,大能收斂元氣,振作精神,固澀滑脫。因得木氣最濃,收澀之中兼具條暢之性,故又通利九竅,流通血脈……”[11]故張教授將其用于消渴病的治療,既可收斂因久病導致的元氣耗散,又可以借其酸斂之性固攝小便之頻數,同時借其通利九竅、流通血脈之功,逆轉久病入絡之勢。山萸肉與五味子之酸味入肝,可補肝之體,且此二味乃是《醫宗金鑒》中對坎離既濟湯的加味,可見張教授在組方用藥之思維周全得當而又不失于廣博。對于生地的運用,張教授對張景岳“涼心火,退血熱,去煩躁骨蒸,熱痢下血,止嘔血衄血、脾中濕熱,或婦人血熱而經枯,或上下三焦而熱渴”[12]之言大為贊同,認為生地可清三焦之熱,又可入血分、清血熱,直擊消渴病之病機。此外,張教授認為枸杞味甘而多液,補陰尤良,且為植物之果實,果熟下落于地,則正是其下行補益下焦肝腎陰分之明兆,真乃取類比象之妙思也。
若見腎陽不足,脾氣不升為主者,則在健運脾氣的基礎上著重加強升提脾氣、溫補腎陽之力。在用藥上,張教授喜以葛根、防風、桔梗三者配合升津液止消渴。防風為風藥中之潤劑,為業界之共識,而張教授以防風疏散胃中水液,既可開散胃中病理性的水濕,又不至因疏散太過傷及生理性的津液。配合具有“起陰氣”之功的葛根升提胃中清氣,使用可載藥上行的桔梗引導水液潤澤上竅。對于脾胃虛弱、水飲停滯明顯者,張教授常以大劑量生白術健運脾氣輸布津液,并指出白術在健運脾氣的同時具有一定補益津液的作用,既可通過健運脾氣,使津液輸布運轉,治消渴之本,又可補益津液以治消渴之標。而張教授之思維實則根植于《名醫別錄》關于白術之言:“主治大風在身面……消痰水,逐皮間風水結腫,除心下急滿……益津液、暖胃、消谷、嗜食。”[13]而《傷寒論》“理中丸”方下注解體現了大劑量白術治療口渴的應用:“渴欲得水者,加術足前成四兩半。”[14]可見白術在治療脾氣虛弱型消渴病時既可健運脾氣、消逐水飲,又可輸布津液之滯,補益津液之虛。張教授喜以巴戟天、補骨脂、仙茅、肉蓯蓉作為補益腎陽之藥組,并提出對于老年患者當慎用附子,原因在于附子之功效以破陰散寒為主、溫補陽氣為輔,老年患者久病多虛,恐不耐附子辛熱之性而傷及津血;而巴戟天、補骨脂、仙茅三藥之性味以辛溫為主,不似附子般劇烈,加之肉蓯蓉味甘咸而性溫,入脾腎而補益精血,獨具潤澤之性,可防辛溫藥燥傷精血之弊。查閱本草典籍可知,巴戟天可治“男子夜夢鬼交泄精”[15];補骨脂可“止小便利,腹中冷”[15];仙茅主“丈夫虛勞,老人失溺”[15];肉蓯蓉治“男子泄精尿血遺瀝,帶下陰痛”[15],諸藥有固攝下元之效果,與消渴病多尿之癥狀相吻合。
張教授強調,消渴病患者出現明顯臨床癥狀時,多病程已久,病久入絡,故在治療之時常加入活血通絡之品。加之消渴病患者久病多虛,故張教授在活血通絡藥物的選用上,十分注重寓通于補,切忌因行血活血過度,引起耗氣傷血之弊。故而張教授多用活血兼可補血之丹參和雞血藤,丹參有“一味丹參功同四物”之稱,雞血藤亦是活血兼行血之佳品。在治療消渴病時,張教授十分推崇葛根的運用,張教授對葛根的理解與運用來源于《神農本草經》中對葛根的描述:“味甘平,主消渴、身太熱,嘔吐、諸痹,起陰氣,解諸毒。”[16]張教授強調葛根在治療消渴病時獨具重要的作用,即貫穿人體上中下之三焦,又兼顧人體之表里。葛根“起陰氣”之力,可升提在下之津液,使其流經中焦,潤養于上焦,止在上之口渴多飲的同時,亦可清潤中焦之燥熱,升提在下之津液亦可對在下之小便進行固攝。葛根又有解肌之功,可疏泄在表之肌肉兼可通行腠理之津液,如《傷寒論》第31條“太陽病,項背強幾幾,無汗惡風者,葛根湯主之”[17],即是取葛根解肌之功。治療消渴病的方中亦是取葛根疏泄腠理、緩解肌肉攣的作用,協助丹參、雞血藤等活血之品,加強通經活絡之功。
患者劉某,男,67歲,2019年5月20日初診。主訴:口渴,疲倦乏力,小便頻數9個月。刻下:口渴欲飲,疲倦,下肢乏力,容易饑餓,腰痛,小便多,上肢時常有麻木感,飲食不節即腹瀉。舌質紅,苔薄微黃,脈細數。辨病為消渴病,辨證為脾腎陰虛、脈絡瘀滯。治以益氣健脾、養陰益腎、清熱活血,處方:黃芪35 g,白參15 g,麥冬15 g,川黃連6 g,生石膏25 g,五味子9 g,葛根15 g,枸杞子20 g,淮山藥15 g,天花粉20 g,補骨脂10 g,雞血藤30 g,丹參15 g,山茱萸20 g,蒼術20 g,甘草6 g。7劑,1劑/d,水煎服,2次/d,每次250 mL。
2019年5月29日二診:患者訴仍有疲倦、下肢乏力感,口渴減輕,尿多、饑餓感、上肢麻木均稍有好轉,服藥期間未出現過腹瀉,舌質稍紅,苔薄微黃,脈細稍數。處方:黃芪35 g,白參15 g,麥冬10 g,川黃連6 g,生石膏15 g,五味子12 g,葛根15 g,淮山藥15 g,蒼術20 g,枸杞子20 g,雞血藤30 g,丹參15 g,山茱萸20 g,天花粉20 g,生地黃15 g,甘草12 g。7劑,1劑/d,水煎服,2次/d,每次250 mL。
2019年6月10日三診:口渴明顯減輕,疲乏感、饑餓感、小便多、上肢麻木均有明顯好轉,舌質稍紅,苔薄淡黃,脈細稍弦。處方:黃芪25 g,白參15 g,麥冬10 g,黃連6 g,生石膏15 g,五味子9 g,葛根15 g,淮山15 g,丹參15 g,生地黃15 g,蒼術12 g,雞血藤25 g,天花粉10 g,甘草6 g。7劑,1劑/d。患者服藥后諸癥皆有明顯減輕,前法顯效,繼用原方加減調理,諸癥大減。
按:本案患者訴口渴,消谷善饑,乃是陰分虧虛、陽熱亢盛、灼津化谷所致;脾胃陰虛內熱,加之下焦之虛陽上擾,導致脾之運化失常,脾氣升清不足,故見腹瀉之癥;脾之運化功能失常,導致后天水谷之精化生不足,故元氣所得充養不足,加之虛火內動,火與元氣不兩立,故出現疲倦乏力之癥;下焦腎之陰分不足,相火亢盛,虛火內炎,故而小便頻數;腎陰為一身陰氣之本,腎陰虧耗,累及于肝,肝主筋,腎主骨,肝腎之陰皆虧,筋骨皆失于所養,故見下肢乏力,應治以益氣健脾、養陰益腎。以黃芪、白參、蒼術、山藥健脾益氣,培養中焦,助脾運化升清;黃連、生石膏清其內熱之標;枸杞、麥冬滋下焦陰分之虧以培其本;五味子、山茱萸、天花粉生津斂津;雞血藤、丹參共奏活血通絡之功。如此上可止渴,下可縮泉,兼可入血分、通血脈。《黃帝內經》云:“陰在內,陽之守也,陽在外,陰之使也。”陰陽互根,相濟為妙,故方中取補骨脂之熱性佐制諸藥之寒,又可培腎中之陽,以達陽中求陰之效,同時補骨脂既可以溫腎陽縮小便,又可補中陽治其泄瀉。
張崇泉教授從脾、腎二臟出發,對消渴病的病機提出了獨到見解,使癥狀與臟腑病變情況環環相扣。在治療時,張教授從臨床實際出發,提出消渴病具有病久化熱傷陰,易入血絡的病機特點,謹守健脾升清、調節陰陽的治療大法,并在臨證組方用藥中一藥多用,謹守病機,直指病變臟腑,謹遵經典理論,標本表里兼顧,臟腑血脈同治,寓通于補,經多年臨床檢驗,療效甚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