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一種新的修辭方法
——順逆

于全有 韓 書

一、引言

所謂的順逆，指的是在言語交際中，一方有意借另一方話語的某一表面內容與意思順勢而下，另衍生出別具他意、表順實悖的語句返回去回應對方的這樣一種語言表述方法。這當中的“順”，是順著、順勢、順推的意思，“逆”是逆義、逆返的意思。例如：

1.一老漢牽著一頭驢進城，意外與一無賴相遇。

無賴面向老漢問曰：“吃飯了嗎？”

老漢對曰：“吃過了！”

無賴嘻笑著說：“我沒問你，我問驢呢！”

老漢隨即踢了驢兩腳，對驢正色道：“你這蠢驢，你城里有親戚，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說一聲呢？(1)本文中的用例多選自比較流行的一些有關言語交際機智、幽默的故事中。有的同一個故事，流傳的版本略有不同。

2.一個富翁跟一個貧窮的農夫無意中坐到了一起。

富翁輕蔑地對農夫說：“瞧你那熊樣，跟一頭蠢驢能差多遠？”

農夫立即站了起來，張開手量了一下自己跟富翁間的距離，說：“差一尺遠。”

3.甲：我明白了，他(指下文中的乙——筆者注)肯定咬過狗！

乙：嗯，我咬過你！

例1中，無賴對老漢的帶有戲弄意味之言“我問驢呢”，與老漢指桑罵槐地回應之語“你這蠢驢，你城里有親戚，怎么也不事先跟我說一聲呢”構成了順逆：順著無賴的“我問驢呢”的這一思路，老漢順勢而下，另衍生出既然有人問候你驢，那么這個人就是你驢的親戚，你這頭蠢驢怎么事先不告訴我一聲你有這樣的(驢)親戚呢？暗含著無賴是驢的同類之意，而返回去回應了無賴對自己的戲弄。例2中，富翁的輕蔑之言“瞧你那熊樣，跟一頭蠢驢能差多遠”與農夫立即起身量過兩人間距離后的答話“差一尺遠”構成了順逆：順著富翁的“瞧你那熊樣，跟一頭蠢驢能差多遠”的這種“差多遠”的思路，農夫順勢而下，另衍生出我和你(蠢驢)“差一尺遠”，暗含著你是蠢驢之意，返回去回應了富翁對自己的輕蔑。例3中，甲對乙的斷言“他肯定咬過狗”，與乙的回應之言“嗯，我咬過你”構成了順逆：順著甲的“他肯定咬過狗”這一思路，乙順勢肯定性回答說“嗯，我咬過你”，暗含著甲是狗之義，從而返回去回應了甲對自己的輕蔑。這種語言運用方式，就是我們這里所說的順逆修辭手法。

二、順逆的結構模式及常見類型

順逆的基本結構模式是由“甲方話+乙方順著逆回的話”這樣兩部分構造而成。這又可以細分為直順逆、曲順逆兩種常見的基本類型。

(一)直順逆

直順逆就是一方直接順著對方話語的表層內容與意思，衍生出別具他意的語句返回去回應對方，中間不經過與對方的其他言語誘導轉換。例如：

4.一個年輕人曾給大仲馬去了一封信，希望二人能夠合作寫本書。

沒想到，等來的大仲馬的回復是：“先生：你怎么如此膽大包天，竟然想把一匹高貴的馬和一頭卑賤的驢子套在一輛車上呢？”

年輕人隨后回復道：“仲馬先生：您怎么如此膽大包天，竟然把我比作馬！”

據說大仲馬接到此回復后，很高興地接受了這個年輕人的提議。

5.據說，當年來中國訪問的基辛格曾笑著問周恩來總理：“你們中國人走路怎么總是彎著腰？你看我們美國人，腰挺得多么直！”

周恩來朗朗地笑著說：“你們是下山，走下坡路；我們是上山，走上坡路。”

6.早年電腦剛開始普及那些年，不少人都在用五筆輸入法練習打字，打字速度快得很讓人艷羨。

小文與小隋同在一個辦公室工作。小隋的五筆打字操作已達到了不用看鍵盤來盲打的熟練程度，而小文的相關電腦打字操作還處于一步一看鍵盤、由一指禪向二指禪過渡的生疏狀態。有一次，小文在辦公室聽了半上午小隋流暢的電腦擊鍵聲后，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對小隋說：“真厲害，完全能夠盲打了！”

小隋隨即一笑，回應小文說：“沒辦法，眼神不好，又一直配不上合適的眼鏡。”

7.市場上，一個賣肉的肉床子前，一男性顧客伸手扒拉了幾下床子上擺放的兩塊豬肉，想選擇一下。

沒想到，賣肉的女子不愿意了：“老扒拉什么呀？再扒拉都扒拉熟了！”

男性顧客微微一笑：“呵，那回家倒省事了！這么好熟么？”

8.赤日炎炎的季節，一位做觀摩課的男老師穿著牛仔短褲走上了講臺，一度引起課堂上部分學生的目光斜視與交頭接耳。

陪同隨堂聽課的一位本校領導在課后回到辦公室討論交流本課時，大概是想提醒一下這位男老師今天課上的穿著，于是便委婉地對他說：“你今天上課來得挺匆忙是吧？”

老師說：“對呀！你怎么知道的？”

領導說：“你看你，穿著短褲就來上課了嘛！”

這位授課老師絕頂聰明，領導的意思他一下子就聽懂了。

當著大家的面，只見這位老師嘿嘿一笑：“哈哈，校長，上級一再號召節儉，我是能省半截兒就省半截兒呀！”

例4中的“你怎么如此膽大包天，竟然想把一匹高貴的馬和一頭卑賤的驢子套在一輛車上”與“您怎么如此膽大包天，竟然把我比作馬”直接構成直順逆，而中間沒有經過與對方的其他言語誘導轉換。例5中的“你們中國人走路怎么總是彎著腰？你看我們美國人，腰挺得多么直”與“你們是下山，走下坡路；我們是上山，走上坡路”、例6中的“完全能夠盲打了”與“眼神不好，又一直配不上合適的眼鏡”、例7中的“再扒拉都扒拉熟了”與“那回家倒省事了！這么好熟么？”，例8中的“穿著短褲就來上課了嘛”與“上級一再號召節儉，我是能省半截兒就省半截兒呀”，也同樣都分別直接構成直順逆而中間沒有經過與對方的其他言語周折。前文所述的例1、例2、例3中的順逆用例，也屬于順逆中的直順逆類。這種用例在實際的言語交際中，尤其在與答問類、機智幽默類相關的言語交際實踐中隨處可見，不勝枚舉。

(二)曲順逆

曲順逆就是一方在經過對對方話語適當的婉曲誘導后，再順著誘導后的話語的表面內容或意思，衍生出別具他意的語句返回回應對方。例如：

9.一次，一位記者問基辛格：“我們有多少潛艇導彈在配置分導式彈頭，有多少‘民兵’導彈在配置分導式彈頭？”

基辛格回答道：“我不確切知道正在配置分導式多彈頭的‘民兵’導彈有多少。至于潛艇，我的苦處是數目我是知道的，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保密的。”

記者急忙說：“不是保密的！”

基辛格于是反問道：“不是保密的嗎？那你說是多少呢？”

記者怔在了那里，只好一笑了之。

10.四歲的兒子幾次隨爸爸媽媽一起去鄉下看奶奶時，都看見爸爸給奶奶錢。

兒子問：“爸爸，咱家的錢你為什么要給奶奶呀？”

爸爸聽后，拉著兒子的手說：“你愛爸爸媽媽嗎？”

兒子說：“嗯，我愛爸爸媽媽！”

爸爸又問：“那爸爸媽媽有困難需要你幫助時，你能不能幫助呀？”

兒子聽后，立即回答道：“我能呀！”

爸爸隨即笑著說：“你能，我也能呀！”

例9中的順逆是答問者先通過誘導問話者“我不知道是不是保密的”而進入自己理想的“順”境——“不是保密的”后，再順勢“逆”回——“那你說是多少呢”。例10中的順逆也是答話者先通過“你能不能幫助呀”將問話者誘入自己需要的“順”境——“我能呀”后，再順此“逆”回——“我也能呀”，來回應了孩子的問題。此種用例在公關言語中比較常見，不一而足。

三、順逆的特殊表達效果

順逆作為一種特殊的修辭手法，具有不同于其他修辭方法的特殊的表達效果。這種特殊的表達效果，概而言之，擇要有二：

(一)外順內逆，綿里藏針。不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且還于平靜、輕松、圓融的言語交際“順”向氛圍中，雍容完成內蘊著的、不平常的“逆”向轉變。如例1中，老漢面對無賴取笑他答了“我問驢呢”的話、因而也成了驢了的污辱，其回應與回擊，并不是讓人感到是針鋒相對式地惡語相譏，而是順著無賴話的思路，順勢轉向了驢，通過一句“你這蠢驢，你城里有親戚，怎么也不事先告訴我一聲”來十分巧妙地、指桑罵槐式地回應了無賴，暗含無賴是驢的同類，用無賴對老漢的取笑內容，暗中還回去譏諷了無賴，既未破壞表層上的言語交際合作氛圍，又暗中強有力地回擊了無賴。又如，例2中，農夫面對富翁把自己蔑視為跟蠢驢差不多的污辱時，其反擊也不是一般常規的惡語相向式的反唇相譏，而是順著富翁話的路徑量了一下自己跟富翁間的距離，用一句暗蘊富翁是蠢驢的“差一尺遠”，來巧妙地、不動聲色地回應了富翁，既未破壞表面上的言語交際合作氛圍與禮貌氛圍，又暗中以富翁之道還治富翁之身的方式，強有力地回擊了富翁，頗為給人一種擊節叫絕之感。

(二)言語風格詼諧幽默，言語風度睿智、機敏。如例8中，男老師當眾面對領導委婉的“穿著短褲就來上課了嘛”的提醒窘境，順勢以“上級一再號召節儉，我是能省半截兒就省半截兒呀”這種假裝沒聽懂領導話的本意而以王顧左右而言他的方式為自己擺脫了尷尬的窘境。所回答的語言不僅幽默風趣，而且給人一種隨機應變的機智感與智慧感。他如例5中的周恩來總理在面對基辛格的問題“你們中國人走路怎么總是彎著腰？你看我們美國人，腰挺得多么直”的這個頗含玄機的詰問時，順勢以“你們是下山，走下坡路；我們是上山，走上坡路”這樣的語言回應基辛格，例6中的對“完全能夠盲打了”的回應“眼神不好，又一直配不上合適的眼鏡”等，所用的語言也既詼諧風趣，又給人以機智、敏銳之感。

四、順逆與相鄰修辭方法的區別

(一)順逆與返射

首先，作為兩種不同的修辭方法，二者的結構模式不同。返射是“把對方的某些話巧借過來，又以此作為反射對方的手段”[1]，即“把對方說過的話，借用過來反唇相譏”[2]，它在結構模式上要先有對方說的話，然后再引用對方說過的話，以返回去回應對方，即它的模式是：“對方話+引用對方話”。而順逆的結構模式是“對方話+順著逆回的話”，其后一部分不是通過引用對方話來返回回應對方的，而是通過自己表順實悖的、別具他意的語言來返回回應對方的。比如，趙樹理小說《小二黑結婚》中，有一個典型的返射辭格用例：

11.一會兒，金旺他爹出去小便，三仙姑趁空子向小芹說：“快去撈米，米爛了！”這句話卻不料就叫金旺他爹聽見，回去就傳開了。后來就有好玩笑的人，見了三仙姑就故意問別人“米爛了沒有”。

這當中的前后兩個“米爛了”構成了一個返射辭格，其模式是“對方的話‘米爛了’+引用對方的話‘米爛了’”。若再簡化一些，返射辭格的模式就是“對方的話+引用對方的話”。而順逆辭格的結構模式和返射卻存在著根本的不同。以例2為例，“瞧你那熊樣，跟一頭蠢驢能差多遠”與“差一尺遠”所構成的順逆辭格中，其結構模式是“對方(或甲方)的話‘瞧你那熊樣，跟一頭蠢驢能差多遠’+己方(或乙方)順著逆回的話‘差一尺遠’”。若也將其再簡化一些，順逆辭格的結構模式就是“對方(或甲方)的話+己方(或乙方)順著逆回的話”。顯然，二者的結構模式是有所不同的。

其次，作為兩種不同的修辭方法，二者在修辭效果上也有所不同。返射是重復對方的話，并明顯地顯露出以此來“打趣，反譏，戲謔，諷刺”對方[1]71，或“反唇相譏”對方[2]46。而順逆卻不是在言語表面上就直接明顯地顯露出打趣、反譏、戲謔、諷刺對方之傾向，而是采用先婉曲地順著對方的語義，而后別生出逆向的意思來回應、回擊對方，亦即順逆的諷刺等效果是通過婉轉的而不是直白的形式而顯現出來的，比之返射更具有婉轉性。同時，順逆還比返射更具有詼諧性與幽默性，能夠很好地凸現出言語回應者的睿智、機敏的言語風度。

(二)順逆與反語

反語是“運用跟本意相反的詞語來表達本意，含有嘲弄諷刺的意思”[1]66。它可以是用正面的語句去表達反面的意思，也可以用反面的語句去表達正面的意思。例如：

12.瞧瞧，誰能想到他為這個人忙活了好幾天，這個“大善人”就給了他這么幾個子兒？

13.人家的孩子放學早就回來了，我家的這個小死鬼到現在也沒回家。

其中，例12中的“大善人”這個反語就是用正面的語句去表達反面的意思，例13中的“小死鬼”這個反語就是用反面的語句去表達正面的意思。這里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反語一般是直接使用跟本意相反的詞語來表達本意，而順逆則不是直接用跟本意相反的詞語來表達本意，而是用表順實悖的語句，通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的辦法來表述自己真正的意思。同時，在修辭效果上，順逆也比反語的諷刺效果相對要深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