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一個很古老的故事。因為年代久遠的緣故,我只好依靠故紙堆中的只言片語來復原它,需要聲明的是,因為記述的相關文字太少,我寫下的這些可能和事實小有出入。
故事發生在漢代,元狩四年,也就是公元前119 年——那一年,爆發了一場漢人與匈奴人的慘烈戰爭。
這里要說的是,霍去病的一支三百人的部隊。他們隨著大軍出代郡,一路奔襲,行走了大約兩千公里的路程——在漠北的一場戰斗中,他們被沖散,等這些大漢的軍人在幾天后趕到集合地點,三百人僅剩下一百余人,以及七十幾匹馬。糧草的問題還不是大問題,最大的問題是:他們和主力部隊失去了聯系。
主力部隊去了哪兒?戰士們眾說紛紜,他們指出了七八個方向,第二天,這七八個方向又變成了十幾個、二十幾個。幾位將領協商了許久,他們決定,繼續向狼居胥山的方向前進,在出發前霍去病將軍曾反復地提醒,要盡可能地打到那里去——對,去狼居胥山!
這一去,就是一個多月的時間。問題是,一路上他們沒有打聽到任何關于漢軍的消息;問題是,他們走出了一個多月,竟然依然沒有走近狼居胥山——或許,他們在草原上就迷路了;或許,他們在進入沙漠的時候迷路了,越走越遠。
沒有了糧食, 沒有了草料——盡管已是初夏,但他們到達的地方竟然異常寒冷,只有零星的草芽冒出,遠看似有近卻無……他們宰殺了累倒的或病倒的馬,然而這些完全是杯水車薪。一些將士病倒,病死,將軍命令要想盡一切辦法將他們的尸骨帶回: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他們做到了。戰士中有一位懂些巫術的醫師,他使用一種草藥,涂在尸體的身上,并念動咒語,那些干癟的尸體慢慢縮小,變得只有西瓜大小,它們垂在馬背上,有時會在顛簸中相互碰撞,發出銅器的聲響。
路上,他們也曾遭遇過一小股匈奴人,或者別的什么人。這使他們獲得一些短暫的補充,依然是杯水車薪,一個多月的時間里他們一直被饑餓感折磨著,一個多月的時間,他們已經失去了舊日的體形,變得骨瘦如柴,只有眼睛似乎變得更大。夏日來臨,他們的境遇好了一點點,但這個時候將士們的怨聲越來越重,這是自然的事:他們既沒有走到狼居胥山,也沒有再與大部隊相遇。偶爾,某位將軍會宣布大漢軍隊戰勝匈奴的消息,但他根本說不出消息的來源。后來他們也不再重復這樣的話題:沒有人信,他們自己也不信。盡管歷史上確實是那樣寫的,漢軍大勝,此戰之后,匈奴失去了漠北的王庭——但這支部隊并不知道。如果在那個時候某個人將這個真實的消息告知他們,他們也一定認為這不過是個謊言,自欺欺人而已。
夏日。這支部隊還有七十余人,十幾匹馬——本來還有更多的馬,包括他們從匈奴人手上搶到的,然而饑餓首先波及的是馬匹的生存。將領們最終商定,不再向狼居胥的方向奔波,而是返回,無論返回之后迎接他們的是什么。活著的將領,要首先承擔決策的責任。這個命令在宣布的時候引起一片沸騰,短暫的沸騰之后便是長久的抽泣之聲——他們盼這個命令盼得太久了。
也許,只有這支深入大漠中停留了數十天的部隊明白所謂“歸心似箭”的真切含義,他們每個人都是如此,每個人,包括那些忐忑的將領。這個命令,甚至為病中的幾位老兵也注入了活力,他們有的站了起來,而有一個本已病入膏肓的戰士,竟然在返回的途中痊愈,他主動承擔了牽著掛有尸體的馬的工作,要知道這是一件累人的活兒。回家,這個念頭簡直就像一團團的火焰。
他們走過山谷,走過幽暗的樹林,走過一望無際的沙海,遠遠望去,他們就像沙漠中輕微移動的沙子。
他們走在日出和日落之間。期間,一支匈奴的部隊包圍過他們,也不知是怎樣的力量竟然使他們成功突圍,付出的卻是極小的代價。他們走著,用大腦、心臟和腳趾來猜測:距離代郡還有幾天的路程,距離長安還有幾天的路程,然而……
他們的猜測或者說計算其實是錯誤的。代郡,長安,遠比他們想象的遙遠。故紙中沒有誰談及他們是不是又一次迷路,但我猜測,是的。他們被自己的感覺和幻覺所欺騙,又一次失掉了方向。走著,走著,他們又來到了一個沙海的邊緣,這個沙海,似乎比他們走出去的那個沙海更大,更加無邊無際。
只有四十余人,三匹馬。而這三匹馬,在踏到沙海邊緣的那一刻,竟然一起倒在了地上。將軍命令殺掉這三匹馬。還算健壯的將士們背起尸體,他自己背兩具。“我們不能丟下他們。我們要讓每一個出生入死的將士的骸骨,返回到他的家鄉——如果我們有機會活著回去的話。”
那一天,他們吃上了馬肉,然而他們都吃得很少。他們在吃馬肉的時候沒有一點興奮與歡樂,多數的戰士吃得淚水漣漣。
……他們在沙漠中走了多久沒有記載,那個時候,只有他們知道自己的存在,就像沙漠里的沙子那樣。不知道過了多長的時間——是的,不知道。他們一個個倒下,他們其實在進入沙漠的那日就已清楚沒有了返回家鄉的機會,但那個念頭在,一直在,他們就跟著那個念頭一路走著。直到……將軍找到那個醫師,當著所有人的面,提出了他的要求:我要求,在我們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吃下你的藥,涂上你的藥,把我們縮小了吧,但愿大風能將我們的尸體給吹回去。
他們涂上了藥劑,他們吃掉了藥劑。是的,我們猜得到結果。那個醫師是最后一個,他念動著咒語,眼看著自己的身體在慢慢變小,卻感覺不到一點兒的疼痛。
數日之后——書上的記載采取的就是這樣的模糊性,雙重的模糊性——“數日之后”是模糊的,死亡時間也是模糊的。數日之后,這些在沙漠中被陽光灼曬得發黑的尸體,一個個像西瓜那樣大小,也像西瓜那樣的形狀的尸體,竟然一一裂開:從里面鉆出的是一只只暗黑色的鳥。
它們通身黝黑,只有眼睛是紅色的。
這些鳥,叫著“回家”,一起飛上了天空。
在一本沒有作者名字、被稱為《舊史稗存》的古書中寫道,這些鳥名叫“歸寒”,形體有些像烏鴉。它們是秋天里最后一批飛向南方的鳥,一路上,它們叫著“回家,回家”,聲音極為凄切。許多的老婦人,聽見歸寒的叫聲就會禁不住落下淚來——她們會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兒子、丈夫,或者兄弟。這么多年了,他們還是音信皆無,不知道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
(嘉林秀摘自《飛翔故事集》,人民文學出版社,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