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途無量

［美］菲利普·迪克

一

艾德·道爾三步并作一步沖上階梯，闖入醫院大廳。

珍妮特今天分娩。半人馬座比鄰星距離地球非常遠， 艾德掐算著孩子的預產期， 提前幾周出發的。多年來， 他一直在地球文明的邊緣地帶做生意——那里還在用電燈照明。對地球人來說，那里的生活并不容易適應。

一個機器人醫護員走到艾德面前：“ 先生， 請問您在找誰？”

“珍妮特·道爾。她剛產下一個孩子。”

機器人查詢了一下訊息板，說：“先生， 請這邊來。”

珍妮特坐在一張書桌前，另一頭坐著一位醫生。“嘿， 艾德。” 她看到他，笑著說，“快進來坐。這位是比什醫生。”

“你生完了？”

“分娩過程已經結束。”比什醫生的聲音充滿金屬質感，艾德忽然意識到，這是個機器人。它的外表幾乎欺騙了他， 他離開地球太久了。

“醫生——”

“ 艾德， 別急。” 珍妮特嗔怪地說，“他們馬上就送他過來，得先給他洗浴一番， 還要做腦電波圖。”

“你的妻子已經決定給孩子取名為彼得。”醫生說。

“彼得。”艾德點點頭，“好名字。”

墻壁的顏色突然褪去， 變為透明。一個機器人推著小車走進來。小車上放著一個金屬罐子。

艾德趕忙站起來。只見機器人將前肢的磁力鉗伸進金屬罐，端出一個托盤。托盤上躺著的正是彼得·道爾。他剛洗浴完，藍色大眼睛睜得圓圓的，似乎對眼前的世界感到震驚。

“腦電波圖結果怎么樣？”珍妮特問。

“很好，顯示出卓越的發展潛質——” 比什醫生突然停下，“怎么了 ， 艾德先生？”

艾德正伸出雙手：“讓我抱抱他。”

醫生嚇得張口結舌， 珍妮特則尖叫起來：“艾德！你怎么回事？！”

醫生迅速將彼得交還給醫護機器人，后者帶著孩子飛快地消失了， 透明墻壁隨即關閉。珍妮特緊張地對醫生笑笑：“請不用在意他的舉動，他離開地球太久了。”

二

珍妮特拉著艾德來到醫院外的咖啡廳。“艾德， 我一輩子都沒這么丟臉過。”她臉上浮現出惱怒的紅暈，“你明知道我們不允許觸碰他。你想干什么，毀掉他的一生嗎？”

艾德垂頭喪氣地說：“是的，我忘了——只有機器人能靠近孩子。對不起，我激動過頭了。醫生都說了什么？”

“比什醫生本來就要告訴我們了， 結果你突然做出那樣瘋狂的舉動。”

艾德抬頭望著他的妻子：“還要多久我們才能把彼得領回家？”

珍妮特慢條斯理地說：“艾德，畢竟你在外邊那么久，現在很多事情已經變了。科學家們研發了一套撫養兒童的新方法、新技術。”她露出笑容，“過幾天彼得會轉到兒童指導中心，接受測試和檢查，指導中心將判斷出他具有的各種潛能，進而確定他的初期發展方向。”

“然后呢？”

“然后他會進入適合他的教育部門，接受根據自身特點制定的訓練。艾德，你知道嗎，我覺得他會成為一個大人物！我從比什醫生的表情上就能看出來。等到他大約9 歲，他會被轉到——”

“9 歲！老天啊！”艾德猛然坐直了身體，“我從沒聽過這樣的事，那時候他都長成半大小孩了！”

“沒錯，只要他沒長大，就得跟機器人待在一起。等他長大成人， 才能跟我們一起生活。”

“ 等他長到18 歲？” 艾德推開椅子， 跳了起來。

“你到哪兒去？”

“四處轉轉， 我受不了這種地方。”艾德走出咖啡廳，“該死的， 真的是太久了。”

三

比什醫生打量著面前的男人：“我記起來了， 先生，你來自比鄰星。艾德·道爾。時間過得真快，上一次是——”

“9 年前，”艾德冷冷地說，“你知道我兒子在哪兒嗎？”

比什醫生想了想：“是的，一年前我親自將他送到了洛杉磯生物研究所， 他正在那里接受特殊訓練。先生， 你的兒子展現出了非凡的天賦。”

“我能見見他嗎？”

“見見他？你說的是——”

艾德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我想跟他交談。單獨談。旁邊不得有機器人。”

“單獨？”醫生謹慎地說，“我不知道你的情緒是否穩定，是否能夠探望你的兒子。你最近才從比鄰星回來嗎？”

“沒錯。我回來就是為了看兒子。”

“彼得正處于一個非常關鍵的階段。過去六個月， 他剛剛開始了進階訓練。他將——”

“彼得對此有什么想法？這是他想要的嗎？”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先生。你的兒子具有成為世界頂尖生物化學家的潛能。”

道爾站起來，神色堅定：“告訴我在哪里能找到他。我要跟他談。”

比什醫生嘆口氣：“好吧，先生。你需要做出正式申請，然后可以和他交談90 分鐘。”醫生推給道爾一份文件，“填寫好這些， 彼得一會兒就到。”

四

研究所的大型混凝土建筑群前， 兩個醫護機器人領著彼得出來， 艾德幾乎沒能認出自己的兒子。9 歲的彼得身形修長筆直，長著一雙藍色大眼睛，像艾德，而那一頭淺金色頭發，則遺傳自珍妮特。

男孩停下腳步， 平靜地注視著艾德，這個穿著亂糟糟的斜紋西裝， 正對他露齒而笑的低矮臃腫的男人。

意識到彼得在打量自己，艾德連忙從口袋里掏出手巾， 不自在地擦著額頭：“我剛下飛船，從比鄰星飛過來的，長途旅行，還沒來得及洗漱……”

彼得點點頭：“4.3 光年，對嗎？”

艾德領著彼得走出醫護機器人的視線，在一棵懸鈴木旁找到了平坦的落腳處。 “我們坐這兒吧。” 艾德一屁股坐在地上， 擦去脖子上的汗水，隨后轉向彼得，“你過得好嗎？我只見過你一次， 在你剛出生的時候。”

“ 我知道。你的探訪有記錄。”

“他們對你還好嗎？”

“當然。”

彼得沉默地坐在旁邊， 漠然地凝視前方。艾德從那張帥氣的小臉上完全讀不出兒子在想什么。“你不冷吧？”艾德問，“注意別感冒了。”

一只松鼠從他們身前經過，向懸鈴木跑去。它用后腿站立起來， 搖著蓬松的大尾巴。艾德笑了：“瞧瞧它。你以前見過松鼠嗎？”

“我想沒有。”

“時不時回一趟地球感覺真不錯。看看一些舊的事物。不過，它們正在消失。”

“消失？”

“消失不見。被毀了。地球總在不斷改變。”艾德嘆道。

“你的話越界了。”彼得說。

“什么？”

“ 我不學習你說的那種信息。我想比什醫生告訴過你，我在攻讀生物化學。”

“我知道。”艾德喃喃道，“給我講講，你怎么和那些東西攪在一起的？生物化學？”

“測試顯示， 我的能力與這些領域相符。”

“你享受現在的生活嗎？”

“我當然享受， 這是適合我的工作。”

“在我看來，讓一個孩子從9 歲開始學這些東西， 實在可笑。”

“為什么？”

“想當年我9 歲時， 整日只是在鎮子里到處晃蕩。從這里跑到那里，玩耍， 看漫畫， 悄悄溜進火箭發射場。”他回憶著，“16歲時， 我跑到了火星上，在那里做了一陣子廚師， 然后跑到木衛三，在那兒我沒找到工作，于是又去了比鄰星。”

“ 你在比鄰星一直待了下去？”

“嗯，我找到了自己的追求。現在人類正著手開發小天狼星系。”艾德挺起胸膛，“我在小天狼星系開了一家分公司。規模不算很大， 主營零售和維修服務。”

彼得點點頭。

“你想不想離開地球，到小天狼星系看一看？那可是個好地方。4 顆純凈的行星， 和25年前的比鄰星很像， 環境宜人。”

彼得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艾德的臉色有些發白：“我覺得……你也許想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彼得突然站起身來：“時間不早了，該回研究所了。”

“好吧。”艾德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再回來，我不經常回地球。自從你媽媽和我分開之后，除了你，這里我已別無牽掛。彼得，你想和我一起去小天狼星系嗎？”

“但是我有自己的工作了。”彼得加快了步伐，“ 時間要晚了。”

五

“講講吧。”比什醫生說，“這是你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你覺得他怎么樣？”

“他非常情緒化。他說的每一句話、干的每一件事， 都帶著明顯的個人偏見。”

“還有呢？”

“還有一件事。”彼得遲疑一下， 露出了笑容，“他身上有股氣味，一種很重的刺激性氣味。”

“恐怕他們都是這樣，”比什醫生說，“皮膚腺體。從血液中排出的代謝廢物。”

“那股氣味讓我想起了某種東西。”

“什么？”

“生物實驗室里的動物。和實驗用的動物的氣味一模一樣。”

機器人醫生和這個前途無量的小男孩對望一眼。兩人露出了笑容， 一種隱秘的、不為外人所知的笑容。

（摘自《命運規劃局》，四川科技出版社，本刊有刪節，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