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路易·埃文斯

凌晨2 點半, 被救護車送往醫院的路上,無名氏先生的心跳已經停了一次。
我在他的輪床推進大門那會兒趕到。在急救中心干了六年多,我還從未見過這般情景——在沒有任何外力的幫助下,他的心臟居然自己又跳了起來。
領班護士開始介紹他的情況:“ 頭部挫傷。顴骨及下顎骨折。全身外表面遍布三級燒傷……腹部有疑似撕裂傷,胸腔內可能留存有碎片。”
“名字?醫療記錄?”
“ 不知道。他的芯片掃不了。”她指向病人的左手說道。他的左手已經燒到殘缺不全,虎口上的“O”字紋樣說明了一切:全能芯片。
從醫生的角度講,我堅決反對全能芯片。它聽起來確實省事,只需一顆芯片,就能把你個人的醫療、財務信息統統保存其中。“全能”的廣告鋪天蓋地,外加許多人很嫌棄多次植入。但是,這絕不是好事。至少對于急救醫生來說,當事人車禍后,超過10% 的芯片將無法讀取,其中三分之一會導致可悲的后果。
繞過轉角, 進入外科室,我和值班護士基蘭一起將病人從輪床移到病床上。既然無法直接讀取無名氏的醫療檔案,面部識別系統就要出場了。外科病床上有一只長長的機械臂,上邊裝有面部識別攝像頭。隨著我按下開關,機械臂動了起來,在他的面孔上方上下盤旋,一串紅字顯現:“面部未能識別,是否重試?”
該死的燒傷加骨折!
他的血壓不斷下降,從“不容樂觀”降到了“靠外力維持”。我們給他接上了血壓泵,但短暫的回升后又開始下降。癥狀非常明顯:體內有創口,正在內出血。這種情況下,確認身份已經不重要了。體內的異物和創傷才是迫在眉睫之事。必須馬上掃描,盡快手術。
從前,一提到創傷外科醫生,就代表著病人會被切開再縫好。但現在文明多了。對于無名氏這樣的病人,我們只需先做一個CT 掃描,對他的五臟六腑進行完整的3D 建模,接著我會在腹腔鏡的幫助下,做一個微創切口,插入一條細管道,在必要的位置注入手術用微型機器人,控制它們完成手術。最后把它們及需要處理的異物吸取出來,大功告成。
當然,沒有醫療記錄絕對有問題。這意味著我們不知道他的過敏情況和植入物問題。但從急救的角度講,現在已經算死馬當活馬醫了。
“幫我把他弄進掃描儀里。”我看著屏幕上旋轉的輻射光束劃過無名氏的軀體,屏幕上,一幅圖像開始成形,從腳部向上一層層延伸……脾臟處,有一個異物,反射出明亮的光芒——某種彈片。
圖像消失。
屏幕上閃爍著:“隱私鎖定。”
現在的情況是,系統不但存儲了所有醫療檔案信息,還配備了隱私保護系統。我們沒能在系統里匹配到無名氏,也沒能在他燒化了的塑料褲子里找到錢包和手機。他被燒得實在太慘,以致面部識別系統也沒能認出他來。
但根據慣例,系統會繼續畫像,不停嘗試從醫療數據中找出他的檔案。然而,這位無名氏把自己的醫療隱私級別調成了最高,就是“數據對任何人均不可見”。
絕大多數情況下,這套系統還算有用,但現在這種情況,真是把我們逼上了絕路。因為“數據不可見”涵蓋所有的醫療數據和醫療影像,當然也包括我們剛才生成的CT 掃描影像。沒有CT 成像,就沒法手術。無名氏就死定了。
我們試了些慣用手法,比如切換賬號,重啟系統。不行,循環往復,灰色的背景圖,鮮紅的大字:隱私鎖定。
我們把無名氏從掃描儀室重新推回外科手術室,重新接上心電圖線、腦電圖線、脈搏血氧儀。所有屏幕上完美地同步閃出:隱私鎖定。
我回到急診室,和護士一起把無名氏從那張智能外科床上移下來。我們把他挪到一張有50 年床齡的老手術床上,位于倉庫的一個角落。體溫正常。那臺該死的腦電圖儀器顯示著大腦功能——救命啊,我不會看這種過時的腦電圖儀器。血壓仍在下降。該信息出自那種纏在上臂、用手擠壓不斷為其充氣的血壓儀。
通常情況下,你可以嘗試聯系“數據不可見”的緊急聯系人獲得授權。但無名氏的全能芯片完全報廢,我們沒法找到他的緊急聯系人。
我們還有三個方案,都屬于破罐破摔。
第一種, 嘗試跳過系統。我們聯系醫院的IT 部門管理員,向她解釋了眼下的情況。她證實了我的最壞預期:系統無法被跳過,她也沒有那樣的權限。我們必須致信系統開發公司的高層及生物倫理委員會——他們為此有專門的申訴渠道,但哪怕是加急,我們的申訴也大概要在6 周后才會被他們擺上議程,那時無名氏應該已經涼透了。
輪到方案二:喚醒。
無名氏一直處于昏迷狀態。如果我們能叫醒他,哪怕只有20 秒, 他也許就能給出密碼。那樣我們就能解鎖他的權限,進行CT 掃描,取出那個正在殺死他的異物。
我們給無名氏注入了大量腎上腺素。他的眼瞼開始抖動,背部蜷曲,嘴巴張開,一聲嘶啞的嘆息從喉嚨中噴薄而出。
“你能聽到嗎?”我問道。我試圖用最溫柔的聲音跟病人交流。
“ 嫩,” 無名氏答道,“ 唔,嫩。”他嘗試吞咽口水濕潤喉嚨。雖然已經注射嗎啡,但我還是覺得他非常痛苦。
“喂,喂,你的密碼,你的全能芯片的密碼!”
“唔,唔呵,嘶嘶嘶……”
“拜托,快說密碼,我們能治愈你,好嗎?”
無名氏又倒在了床上,躺倒之前他的眼睛就已經閉上了。沒有任何驚喜——全都是徒勞。
經過四個多小時的摸索,有關他的情況,我們依然沒能實現零的突破。情況正在惡化,無名氏的血壓從“有點低”降到了必須靠藥物才能“勉強存活”。
這意味著我們只有執行第三個方案了:探查性手術。
“探查性手術”這個詞,我在醫學院里學過:在不殺死病人的前提下,打開病人的體腔,然后用肉眼查出是哪里出了問題。
這意味著我們必須像歷史書里的外科醫生一樣開膛破肚。我無法想象,自己憑借一把消過毒的特制手術刀,靠切割縫合救活一個三級燒傷病人。
我只能呼叫杰弗遜醫生。
杰弗遜醫生是這一帶最老的外科醫生,早已過了退休年齡。他一直工作到無法勝任,然后換上現代化的老年義肢:電子臂、電子眼,又開始了從業。他是唯一一個有過我即將踐行方案相關經驗的醫生。
我在走廊找到他,盡可能簡潔明了地向他解釋當下這場危機。他聽完,笑了。
“我早說過會有問題,我們開始籌劃外包病人記錄那陣我就說過了。”杰弗遜說道,“好了,凈手吧,袁醫生。”
我們清洗換裝完畢。杰弗遜醫生說道:“13 點15 分,手術開始,手術刀。”基蘭將那把古董手術刀交到他手中。
“現在,從胸部至骨盆打開第一個切口。”幸運的是,此時無名氏已經失去了知覺,省去了再找麻醉師的麻煩。
“準備打開他的腹腔。”杰弗遜醫生說道,“鑷子。”他小心地分開病人的皮膚和肌肉。他盯著無名氏的臟器看了許久,然后抬起頭,對我說道:“我看不了。我不能看他的內部。”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頭霧水,然后反應過來:一名老人,同時又是一名老外科醫生。
剛才怎么說的?現代化的老年義肢:電子臂、電子眼。我盯著杰弗遜醫生的電子眼:合成相機——完美的分辨率,精準的變焦系統。當然,正如我們習以為常的,它也依托于醫院網絡,受制于系統和它的隱私權限。
透過無名氏胸前長長的切口,杰弗遜醫生能看到的只有灰色背景上鮮紅的大字——隱私鎖定。
但我的眼睛還能看,受限制的只有我的慣性思維和認知缺陷。杰弗遜醫生把手術刀遞給我。他什么也沒說,他不必說。
“ 現在開始腹腔內作業。”我說道。我做到了。
接下來五個小時,我們在無名氏的肚子里找到了六個異物,其中有兩處已經傷及重要臟器。我們將各處恢復原狀,然后用精確標準的縫線將他的腹部皮膚接在一起。
杰弗遜醫生拍了拍我的背。病人的血壓恢復正常了。我回到家,倒頭就睡。
當天晚上,無名氏先生去世了。
我在第二天早上收到了這個消息。我在醫院的網絡系統中填寫了死亡證明:時間是2113 年10 月16 日23 點51 分,姓名是無名氏。這便是歸檔的正式名稱。
我們將他移去了停尸房。如果沒有人領取尸體,我們會負責處理它。
沒人知道他是誰,只有系統知道他真正的故事,但系統承諾會永遠保護無名氏的隱私。
杰弗遜去世了——某種傳染性癌疫。生命的最后階段他皮膚暗淡,呼吸困難,但他那雙合成鉆石材質的醫生用電子眼依然熠熠生輝。
至于我,眼下我正站在距離醫院一公里的墓園,審視著一塊墓碑。它上面刻著主人的名字:無名氏。名字下方還刻著他逝去的日期。至于出生日期,我不愿猜測。
我現在已經是個老太婆了,但我依然是一名優秀的外科醫生。去年,當我的眼科醫生——一個剛畢業不久的年輕人告訴我,我患有老年白內障的時候,我告訴她:我不打算退休。
幾個小時以后,我就要進手術室。我會在那里好好睡一覺,然后,我會通過電子眼獲得遠超常人的視力。所以我來到這個墓碑前告別。下次再來的時候,我那雙完美的新眼將再也無法讀取墓碑上的私人信息:無名氏,2113。我能看到的,只有懸浮在無名氏墓碑上的紅字:隱私鎖定。
(摘自《科幻世界·譯文版》2022 年第5 期,本刊有刪節,姜吉維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