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華初 劉睿博
消費直接與人的生存境遇相聯系,表現為主體性與客觀性的統一。在馬克思看來,一方面,消費的根本目的在于滿足人的需要,同時,由于需要的能力總是以人自身的感覺為限,因而消費的內容和形式依賴于主體的發展程度。可以說,消費是一種通過人且為了人的本質活動。另一方面,消費又時刻受到生產方式的客觀強制。在以物對人的統治為特征、以資本增殖為絕對目的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個人消費必然喪失其屬人性,成為脫離人甚至敵視人而受制于資本、為了物的異化活動。這一點在無產階級個人消費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對此,馬克思以唯物史觀視野下的消費本質為尺度,深刻地批判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無產階級個人消費中應然與實然間的斷裂,揭示出其中的內在必然性,闡明了個人消費向人自身復歸的現實路徑,展現出鮮明的人學邏輯,為我國在新時代保障人民消費活動、提升人民消費能力和水平提供了重要啟示。
目前,學界關于馬克思消費思想的研究逐漸走向深入,形成了多種視角。例如,有學者認為,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中消費行為的批判遠遠超出了道德和社會心理層面,因而應當“在政治經濟學(經濟哲學)層面討論馬克思消費理論的形成邏輯與現代意義”(1)申家字:《馬克思消費理論的形成邏輯與啟示》,《學習與探索》2016年第8期。。還有學者緊扣生產與消費之間的辯證關系,強調了資本邏輯在理解消費活動中的“中軸”(2)鄒廣文、寧全榮:《馬克思生產與消費理論及其當代境遇》,《河北學刊》2013年第4期。作用。但是,對馬克思來說,消費不單是一個政治經濟學范疇,就其作為人生存、發展的基本手段而言,消費活動還是一種哲學意義上真正的人的活動。因此,對馬克思個人消費思想的理解和把握,不僅要在政治經濟學的論域中進行,還要在唯物史觀的語境下進行。這實質上也是馬克思主義整體性的必然要求。
從唯物史觀視野出發,馬克思將消費理解為滿足人的需要的本質活動,從而通過需要的為我性看到了消費的屬人性,構建了審度無產階級個人消費狀況的基本尺度。
“人從出現在地球舞臺的第一天起,每天都要消費。”(3)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96頁。在馬克思看來,消費以滿足人的需要為目的,與生產相關涉,貫穿于整個人類發展進程之中,是人類歷史分野的重要標識。一方面,“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1頁,第519頁,第191頁,第190頁。。如果就史前狀態下那種以滿足粗陋需要為目的,依靠采集、撿拾等簡單實踐手段來獲取自然中的現成產品而進行的個人消費而言,消費甚至優先于生產,為人類歷史的開啟提供了最為基本的前提。同時,得到滿足的需要及其所依靠的活動又會引起新的需要。隨著需要的豐富和發展,消費也不再以簡單的自然產品為全部對象,并推動人開始自覺地生產。而“一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即邁出由他們的肉體組織所決定的這一步的時候,人本身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1頁,第519頁,第191頁,第190頁。,因而也和史前人類區別開來,開始創造真正的人類歷史。從這種意義上說,消費的發展直接引起人的實踐的變革,是實現史前史到人類史徹底轉變的重要動力。
另一方面,消費中介著生產和需要。它的內容和形式不僅標志著人類生產實踐的發展階段,還直接彰顯著人本身的發展程度,是人的本質力量的又一確證。馬克思認為,對象對我的意義“恰好都以我的感覺所及的程度為限”(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1頁,第519頁,第191頁,第190頁。。伴隨世界歷史而形成、豐富的五官感覺決定著人的消費對象和消費行為的歷史形式。用刀叉吃熟食解除的饑餓與用手、指甲和牙齒啃生肉所解除的饑餓不同。消費直接標識著人的生存狀況,因而對消費活動的批判實質上就是對人的現實境遇的直接批判。消費的片面化或向單一形式的倒退集中體現著人的感覺和能力的未發展或已經發展起來的感覺和能力因外界的限制而處于萎縮狀態。所以,當馬克思批判“一個對象只有它被我們所直接占有才是我們的”這種消費狀態時,他認為,這是人的感覺“被這一切感覺的單純異化即擁有的感覺所代替”(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31頁,第519頁,第191頁,第190頁。,也就是人本身異化的結果。
最后,在對消費的屬人性這種深刻認識的基礎上,馬克思還進一步透過人的存在方式發現了理解消費的另一層維度——社會,從而為揭示資本主義社會中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困境形成的必然性提供了思想支援。馬克思認為,人的社會性質決定了人的活動只能在社會中才能被加以理解。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他將能否認識到這點看作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的重要分水嶺,并批判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之所以重新陷入唯心主義,正是由于費爾巴哈沒有從人們現有的社會聯系和生活條件出發來理解人及其活動。所以,在馬克思看來,對于消費活動的理解不能僅僅停留在物的形式上,還應進一步看到凝結了的社會關系——社會制度——對消費活動的影響。他指出,“在生產、交換和消費發展的一定階段上,就會有相應的社會制度形式”(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2-43頁。。而這種社會制度一旦固定下來,本身就會成為一種獨立于人的外在力量反過來影響甚至決定人的實踐活動。也就是說,從事活動的人們總是受到一定時期的生產力和交往關系的制約。在政治經濟學批判時期,馬克思進一步將這種交往關系具體化為生產關系,并將這種交往關系賴以形成的根本基礎——勞動——具體化為社會生產。他認為,人們在社會生產中形成的不以自身意志為轉移的生產關系不僅規定了生產要素和資源的配置方式,也決定了個人在產品分配中的參與形式。也就是說,生產對消費的決定性作用不僅表現在生產為消費創造現實對象上,而且表現在個人消費的內容和形式受到生產本身的產物——分配關系——的直接影響。并且正是這種影響才使得同一社會內部個人消費的差異不僅成為可能,而且成為現實。至此,馬克思從人的現實存在方式中清晰地透視出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困境中潛在的制度決定性,從而為他徹底超越以往人本主義者倫理說教的狹隘眼界,自覺地將對這種困境的批判建立在對人的深刻認識和對整個資本主義體系的科學分析之上提供了思想準備。
如前所述,社會規定著人的生存狀況和實踐形式,因而,對消費活動的考察,只有以對其所處社會的科學理解為前提,才能把握到其中的必然性。通過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運行規律的考察,馬克思科學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的內在機理,駁斥了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家將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困境看作反常狀態和陣痛的謬論,在社會機制層面揭露了無產階級個人消費異化的內在必然性,為理解資本主義社會中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困境提供了邏輯主線。
首先,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割裂了消費活動與人的勞動產品間的直接聯系,導致了個人對商品的全面依賴。馬克思指出:“商品生產和商品流通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般前提”(9)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09頁。,而大規模的商品生產和流通又以高度發達的社會分工為基礎。這種狀況不僅使個人勞動在由資本所集中起來的共同勞動面前被貶低到無能為力的地步,還使個人勞動目的本身由消費轉變為交換,以至于個人需要的滿足只有通過市場,以他人手中的商品為對象才能實現。同時,無產階級特有的階級狀況又使得其個人消費明顯異質于資產階級個人消費,表現為在對商品全面依賴性基礎上的對資本的從屬性。一方面,勞動力是無產階級所擁有的唯一商品,他們只有通過在一定時間內將自己的生命完全交由資本支配來交換以商品形式存在的必要生活資料才能生存;另一方面,勞動力能否交換到商品完全取決于商品所有者——資本——對勞動力的需要程度。這意味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無產階級個人消費能否實現,完全由資本決定,是一種從屬于資本的活動。同時,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對資本的這種從屬性還是與之相對立的資產階級個人消費得以實現的現實基礎。一個階級必要勞動時間的空余必然要以另一個階級剩余勞動時間的延長為補充,不從事直接生產的資產階級的生活資料歸根到底是通過對無產階級剩余勞動的無償占有而得到的。此外,由于這種剩余勞動所創造的價值往往遠超出供養資產階級正常生活所需的量,因而還使得只能以剩余價值為交換中介的奢侈消費成為可能,使奢侈品成為“資本家的消費特權”(10)吳瓊、劉懷玉:《從交往異化到拜物教的再生產——馬克思奢侈消費批判思想的邏輯演變述評》,《社會科學家》2017年第3期。。由此可見,盡管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個人消費都高度依賴于商品,但資產階級個人消費的特征在于它不僅依賴于一般的實體商品,更完全靠吮吸勞動力這種特殊商品而實現,并借此將自身向較高層次的發展建立在無產階級動物式的低層次個人消費之上。甚至就奢侈消費所造成的浪費來說,其實質上也只是對工人勞動力的浪費,因為資本家并未對此付出什么東西。所以,馬克思說,資本家的奢侈浪費與工人節儉之間的聯系只有在經濟規律被揭示后才能看到。
其次,對資本的從屬性不僅使本來為我的消費轉變為他人的消費,更使為人的消費轉變為為物的消費、為資本的消費。馬克思指出:“一種已經完成而可供消費的產品,能重新成為另一種產品的原料。”(11)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13頁,第659-660頁,第281頁,第306頁。根據消費對象——商品——在勞動過程中的不同地位,可以將消費分為生產消費與個人消費。當商品作為生產資料時,它是抽象的活勞動的物質因素。盡管這種商品還是由無產階級進行消費的,并且只有無產階級將自身的勞動力加之其上才能消費它們,使它們身上潛在的使用價值展開為現實,構成交換價值的基礎。但這種活動就其產品歸資本所有來說,其結果是與工人相對立的資本的增殖,因而是一種生產消費。而個人消費與生產消費不同。在個人消費中,消費主體把商品當作活的個人的生活資料來消費,它是主體的為我的活動,它的直接目的是滿足人自身的需要,個人消費的產物是消費者本身。但在現實中,工人的個人消費卻往往異化為生產消費的一個中間環節。由于工人只有作為勞動力進入資本主義生產過程才能生存,而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無產階級本身也不過是一種生產資料,其個人消費僅僅代表可變資本的物質要素,是與資本家全部墊付資本數量和利潤率相關的抽象的東西。也就是說,在資本看來,工人那里不存在生產消費與生活消費的區別。工人不為資本進行生產消費就不能進行生活消費,而工人的生活消費作為生產消費的附屬品,等同于給機器上油、保養機器。工人的“個人消費是直接生產的消費”(12)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13頁,第659-660頁,第281頁,第306頁。,是與工人本身相脫離的為資本增殖所服務的異化活動。
綜上所述,在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視野中,無產階級個人消費的異化作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必然結果,表現為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屬人性的全面喪失。這種喪失使消費脫離人而從屬于資本,成了一種為支配我的他物而進行的異化活動,使主客關系異化為“人成為產品的奴隸的非人關系”(13)梁愛強:《馬克思消費思想的人學意蘊》,《求實》2011年第12期。。
馬克思指出,資本主義生產目的是盡可能多地自行增殖。在這種邏輯下,無產階級個人消費不但在觀念上被看作可變資本的物質要素而與其屬人的本質對立,而且在實踐中也因資本對剩余價值的貪欲成了一種敵視人的需要的活動。
在馬克思看來,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困境的生成在邏輯上表現出一種先后順序。
起初,資本對絕對剩余價值的攫取主導著整個過程,并直接造成工人消費時間和消費資料的窘迫。馬克思指出,延長工作日,使工人生產出超出自己勞動力價值的價值,是資本獲得絕對剩余價值的根本手段。通過這種方式,資本不但將無產階級為自身消費而進行的自由勞動時間全部轉化成為資本服務的雇傭勞動時間,而且直接對無產階級個人消費所必要的時間加以限制。這是因為,不論怎樣延長工作日,資本總會遇到由地球自轉所決定的客觀界限。為此,它必須回過頭來否定工人的需要、否定工人為滿足這種需要所必需的時間。它“‘零敲碎打地偷竊’工人吃飯時間和休息時間”(14)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13頁,第659-660頁,第281頁,第306頁。,并且宣布這種時間和個人受教育時間、發展智力的時間等“全都是廢話”(15)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13頁,第659-660頁,第281頁,第306頁。。另外,工作日的延長還通過“侵占必要勞動時間”的方式得到實現。在這種方式下,資本盡可能地縮減工人的消費資料,以便將工人的個人消費控制在維持肉體生存和繁殖的最低限度,從而盡量多地減少必要勞動時間、增加剩余勞動時間。而更糟糕的是,由于對資本的從屬性,無產階級僅能獲得的少數消費資料還時常會受到其他資本家的進一步盤剝。如特里門希爾提到的,工人階級明知摻假也必須與面包一起忍受明礬、石粉之類的東西。因為,對沒有勞動資料和勞動時間的工人階級來說,資本給他們什么樣的面包,“他們就得買什么樣的面包,這是必然的事情”(16)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3頁,第427頁,第501頁,第96頁。。
隨著貪欲的無休止增長和競爭的需要,對絕對剩余價值的攫取很快就遇到了由人身體組織決定的絕對限度——維持肉體和繁殖的最低需要。于是,提高勞動生產率以獲取更多相對剩余價值就成了資本增殖的主要途徑。這個任務起初是通過固定分工和協作得到完成的。固定分工和協作以工人操作的熟練程度為基礎,要求工人不致餓死就必須以某種智力和身體上的畸形化乃至五官感覺的喪失為代價,轉化為終身從事某種局部職能的器官,從而達到減少工作日空隙、濃縮勞動時間、提高勞動生產率的目的。生產方式的這種變化,一方面,將工人固定在片面活動中,導致工人能力的全面喪失,以致其失去消費能力本身;另一方面,這種變化還和科學的發展一道促使工具轉化為機器,導致固定分工的進一步深化,加快了工人的片面化過程,并極大增大了資本對于工人的統治權力。馬克思一語中的地指出:“機器要使商品便宜,是要縮短工人為自己花費的工作日部分,以便延長他無償給予資本家的工作日部分。”(17)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3頁,第427頁,第501頁,第96頁。商品特別是作為生活資料的商品價值的下降直接導致勞動力價值的降低,表現為滿足工人生存需要的必要勞動時間的縮短,從而使資本能夠在工作日不變的條件下獲取更多剩余價值。這種情況不僅進一步使無產階級個人消費的相對惡化與富人的奢侈浪費形成鮮明對比,還使得因此而加速膨脹起來的資本在與工人的對抗中占據了更為絕對的優勢。這是因為,對剩余價值的渴望必然促使資本家不斷將資本用于購買機器,從而在工廠內部擴大生產規模,提高勞動生產率。而競爭的強制規律則迫使其他資本家為了不致破產,也必須采取同樣的方式以維持自身。蔓延于整個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的機器大規模應用不斷以自然力取代人力,以婦女、兒童取代熟練工人,從而在社會上制造出龐大的相對過剩人口,為資本提供越來越廉價的勞動力和持續擴大的產業后備軍。由此形成的就業壓力和普遍饑餓不僅實際地迫使工人為了不致餓死而不得不從事過度勞動,淪為機器的有意識的器官,忍受消費的非人狀況,甚至還因其加劇了工人之間的競爭而在觀念上使“工人與資本家之間的階級矛盾被改裝為工人之間的內部矛盾”(18)劉福、李愛龍:《人是如何變成機器的?——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機器體系的生命政治批判》,《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2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說:“機器成了鎮壓工人反抗資本專制的周期性暴動和罷工等等的最有力的武器”(19)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3頁,第427頁,第501頁,第96頁。。
在馬克思看來,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屬人性的喪失以及由此產生的現實困境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必然結果。實現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向人的復歸只有通過建立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同的共產主義生產方式,從根本上消除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對資本的從屬性才能達到。
首先,將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轉變為社會占有是共產主義生產方式的根本特征,因而也是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復歸的根本要求。馬克思設想:“有一個自由人聯合體,他們用公共的生產資料進行勞動”(20)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3頁,第427頁,第501頁,第96頁。,通過這種勞動所得的產品一部分作為生產資料重新回到社會,另一部分則作為生活資料由個人消費。同時,這種生產又由于社會對生產資料的占有而使社會的調節能力得到發揮。在此條件下,通過勞動時間的有計劃分配,勞動職能與個人需要之間將形成一種比例協調。這種生產方式不僅使個人重新與生產資料結合,從而將自身消費置于自身勞動的前提之下,創造了個人消費向人復歸的基本前提,還使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無法克服的固有矛盾得到徹底解決,避免了周期性的危機所導致的生產力極大浪費,從而為個人消費創造出更為豐富的物質對象。同時,對生產資料的社會占有還將使人從固定分工下解放出來,促進個人消費能力的提升。馬克思認為,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達方式。隨著社會占有全部生產資料,個人將從舊的生產關系中解放出來,自主活動的桎梏也將隨之消失。“在這種情形中,偶然性的存在僅僅是個人所從事的職業的偶然性,而不再是個人存在的前提條件的偶然性”(21)張娜:《真正的分工及其與私有制的關系——〈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與〈德意志意識形態〉分工問題的比較分析》,《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9年第3期。。由私有制規定的局部固定分工將轉變為以自由意志為出發點的自愿分工,五官感覺和以此為基礎的個人消費能力也將隨著自由的勞動實踐而發展起來,并最終使人的本質得到豐富。
其次,社會產品中作為生活資料由聯合體成員消費的部分又要通過一定的分配方式進入個人消費領域。這種分配方式既是共產主義生產方式正義性的直接表現,也是個人消費復歸的重要條件。馬克思強調,共產主義社會中的分配方式不再取決于資本,而代之以勞動時間來計量。在這種條件下,可供個人支配的消費資料量完全取決于個人勞動量,而個人勞動量又取決于個人的自由意志,因而,個人消費在社會歷史發展階段的限度內直接由個人本身決定。當然,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形式的個人消費也有其暫時性,因為這種分配默認勞動者本身不同的工作能力是一種天然特權,并最終導致在實際消費中的不公平狀況。但這是一種“沒有了剝削制度的不公平”(22)趙振華:《馬克思的消費理論及其啟示》,《當代經濟研究》2011年第1期。,因而與資本主義制度下的不公平存在根本的不同。到了完全擺脫資產階級權利狹隘眼界的共產主義社會高級階段,消費資料的分配將完全以人的個性為尺度,服務于人的需要。同時,這種需要不是在人的頭腦中偶然誕生的,而是以在人按照自己意愿所進行的勞動實踐中發展起來的個人對對象的感覺能力為基礎。正如馬爾庫塞所言,在與資本主義形式有著本質不同的新型勞動組織形式下,社會必需的生產程度也會相應發生改變,而“這種改變轉過來又影響生產者及其需要”(23)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發達工業社會意識形態研究》,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第190頁。。勞動本身將直接規定需要和個人消費的內容,人自身的發展程度將重新成為個人消費的基本尺度,因而這種消費是向人的完全復歸。
最后,在馬克思所構想的共產主義生產方式下,機器的使用對個人消費復歸具有獨特意義。馬克思認為,機器本身不過是一種生產資料,其性質取決于它的使用形式。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機器成了工人的競爭對象和統治者,并直接與工人對抗。而共產主義生產方式則通過對資本主義機器化大生產的揚棄,將個人消費資料的極大豐富建立在機器所帶來的社會生產力的飛躍之上。馬克思還透過機器的勞動解放意義看到了其在時間維度上對高層次個人消費的保障作用。他認為,真正的節約是勞動時間的節約,這種節約等于發展生產力。即使在共產主義社會,為了維持和再生產自己的生命,文明人也必須與自然搏斗。同時,隨著人的發展以及隨之而來的需要的擴大,這個自然必然性的范圍也會擴大,并導致必要勞動時間的延長。因此,如果不懂得合理地利用機器所帶來的巨大生產力,就會使個人的大部分活動時間仍然被必要勞動占據,從而無暇進行滿足生存需要以外的更高層次的個人消費。此外,就消費主體而言,機器的共產主義使用還將促進個人消費能力的提升。馬克思指出:“大工業的本性決定了勞動的變換、職能的更動和工人的全面流動性”(24)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60頁。,因而使得用全面發展的個人來代替局部個人成為生死攸關的問題。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一個部門內機器對工人的替代和對勞動的節約由于固定分工所造成的工人片面化而轉變為對工人的排擠,使工人游離于生產之外,成為適應于資本剝削需要的后備貧困人口,時刻面臨自我犧牲。而在共產主義生產方式下,大工業生產的這種規律則自發地使人擺脫固定分工,使人有可能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從而促進個人能力的全面發展和在此基礎上的個人消費能力的極大提升,并重新使個人消費成為人自身本質力量的確證。
從消費作為人滿足自身需要的社會性活動這種本質意義上看,它將經濟社會進步與個人發展有機地聯系在一起,因而它的表現形式往往也是社會與個人之間協調程度的重要標識。盡管馬克思對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困境的批判著眼于資本主義這一特殊社會歷史階段,但在這一過程中,他對個人消費本質、個人消費的決定性因素以及個人消費復歸的現實路徑等問題的批判闡發具有強烈的一般性質,對新時代我國保障人民基本消費活動,提升人民消費能力和水平仍然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首先,馬克思對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困境的批判啟示我們,要準確理解消費的本質特征,應深刻把握消費活動具有的雙重意義:不僅要將它放入經濟社會整體運行機制中,看到消費與生產、分配、交換之間的緊密聯系和相互作用,還要認識到消費作為滿足人的需要的現實活動,根本目的在于實現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人的本質力量的重要體現。我們要在實際工作中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我國經濟工作的根本導向。要在追求經濟效率的同時,摒棄“唯GDP論”等將經濟發展與人民需要割裂開來的觀點,進一步將提升人民消費能力和水平作為完善消費體制機制的重要任務。還要尊重人民在消費過程中的主體性地位,堅持從人民實際消費需求出發,完善擴大內需的方式方法。要注重消費產品的供給內容和方式,避免無效供給和過度供給,不斷提高以消費拉動經濟增長、激發經濟活力的實效性,避免陷入“強迫地投資、加速地消費”(25)鮑德里亞:《物體系》,林志明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83頁。的惡性循環,從而加快形成以消費拉動生產、以生產引導消費升級的生動局面,有力幫助人民提升消費能力和水平,實現經濟社會進步與個人全面發展的有機統一。
其次,馬克思對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困境的批判啟示我們,要高度重視決定消費狀況的制度性因素。在馬克思看來,生產、分配、交換與消費四個基本領域構成了現代社會經濟有機體,其中,生產起著根本的決定性作用。因而,一種消費狀況形成的因素不應在消費行為本身中去尋找,而應到生產方式以及反映這種生產方式的經濟制度中去尋找。從歷史上看,公有制經濟在新中國發展中做出了突出貢獻,公有制的主體地位是發展成果惠及全體人民的制度性保證,是社會主義優越性的重要體現。馬克思所揭示出的資本主義制度下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困境形成的內在必然性已經表明,一旦生產資料集中在少數人手中,經濟社會的發展就一定會建立在少數人對多數人的奴役的基礎上,導致人類的整體消費狀況出現歷史性倒退。為此,我們應牢牢堅持公有制經濟的主體地位,發揮國有經濟的主導作用,確保經濟社會健康發展。同時,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公有制經濟、非公有制經濟應該相輔相成、相得益彰”(26)習近平:《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18年11月2日。,我們還要清楚認識到非公有制經濟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及蘊含的巨大活力,不斷通過堅持和完善基本經濟制度,推動公有制經濟和非公有制經濟協同發揮作用,使兩者共同為滿足人民消費需求、推動人民消費升級夯實物質基礎。值得注意的是,在現代社會經濟結構中,分配在生產與消費之間發揮著重要的中介作用,因而,科學合理的分配方式是人民消費活動順利進行的又一制度性保障。為此,我們應在堅持社會主義分配基本原則的基礎上,不斷完善分配制度,在做好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的同時,進一步利用好第三次分配的補充作用,更好地使發展成果惠及全體人民,保障人民消費權利。
最后,馬克思對無產階級個人消費困境的批判還啟示我們,要進一步增強創新能力,提高科技水平。如前所述,馬克思認為,在一種以絕大多數人的根本利益為取向的生產方式下,科學技術發展將為個人全面消費能力的形成和高層次消費的實現創造條件。而從現實來看,“我國經濟社會發展比過去任何時候都更加需要科學技術解決方案,更加需要增強創新這個第一動力”(27)習近平:《在浦東開發開放30周年慶祝大會上的講話》,《人民日報》2020年11月13日。。為此,我們應加快推進創新驅動發展戰略,轉變經濟發展方式,把科技進步和創新作為新常態下的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提高經濟發展質量,提升社會生產力發展水平,增強社會的總體消費供應能力。相應地,還要努力提高勞動者素質,提升勞動者技能。要充分發揮職工單位和職業院校的教育培訓功能,完善補償機制,增加勞動者的學習渠道和再就業機會,避免技術性失業,切實提高人民購買力、消費力。此外,從國際范圍看,增強創新能力,提高科技水平,還是擺脫發達國家依靠科技壟斷掠奪剩余價值的必要手段。在以往的國際分工體系中,我國因相對落后的科技水平而扮演著“世界工廠”的角色,生產中的大量利潤以換取知識產權使用權的方式被發達國家占有,勞動者的收入也因此被發達國家限制在較低水平。當前,新一輪信息革命引起了全球分工體系的深刻調整,這為我國發展提供了新的歷史機遇。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言:“機會稍縱即逝,抓住了就是機遇,抓不住就是挑戰。”(28)《敏銳把握世界科技創新發展趨勢 切實把創新驅動發展戰略實施好》,《人民日報》2013年10月2日。在新的歷史形勢下,我們應準確把握全球科技發展方向,發揮制度優勢,加快進入創新型國家前列,在世界科技競爭中形成比較優勢,在全球分工體系中占據有利位置,從而切實提升經濟效率,提高勞動者報酬,為人民更豐富和更高層次的消費夯實物質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