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三言

我順著風的方向,抬起頭,看見陽光的觸須小心翼翼地探過郁郁蔥蔥的榕樹。回頭,身后是笑靨明媚的伙伴,她們的發絲在空氣中氤氳出朦朦朧朧的金色光芒。再一次,恍惚間,我想起了那年五月的枇杷,還有那個站在枇杷樹下笑彎了腰的女孩。
我的高中三年,如果刪去和她在一起的部分,那就像少了一片花瓣的花朵——總有一份填不滿的落寞。
曾經有段時間,我的網名叫“枇杷與十一月的冰激凌”,它其實包含了兩個故事。
我們的高中校園種滿了枇杷樹,五月的時候,枇杷成熟,一個個沉甸甸的果實用盡全身的氣力,把枝頭壓彎,努力探身下來一展笑靨,渴望得到人們的稱贊,但總是沒人摘。師生們匆匆忙忙,沒有誰會在文言文與導數的間隙中讓枇杷的倩影擠進來,這是一份奢華的羅曼蒂克。幾個星期后,枇杷掉落,變色、出褶、腐爛,化在泥土中,卑微地傷心著。
我常坐在一樓的書吧自習,偶爾呆呆地看向窗外的枇杷樹,滿樹的燦爛蒙住了我的雙眼,我感到大腦躺在一陣舒服的暈暈乎乎里。為什么不去摘一個吃呢?我嚇了一跳。但是靜靜想了想這個主意,心卻越來越癢。
我把這個主意告訴她,她瞬間笑得眼睛彎彎。“去啊,你去啊……”她慫恿我,自己卻一個勁兒地擺著手。我睜大眼睛打量了她一下——好家伙,八百度的眼鏡都擋不住她眼神里興奮的光,到時候她一定是吃枇杷吃得最歡的。吃晚飯前,我倆推推搡搡地下了樓,直奔枇杷樹。
我們站在樹下,第一次感覺它是那么高大,它懷抱著一簇一簇的枇杷,好似坐擁所有的甜蜜,可是它又沉默不語,顯得如此渺小無力。
隱隱落寞中,我抬起低了一天的頭,透過枇杷葉細細的縫隙,看到了溫柔而陌生的晚霞。我踮起腳尖,抬起手臂,做出一副好像要觸摸晚霞的姿態,然后狡黠地一笑,手握住又張開,掌心里是一個毛茸茸的黃色枇杷。我一瞥,躺在她手里的果實比我的還大。我想起一刻鐘前她那只擺個不停的手,忍不住彎下腰大笑。她撓撓頭,將長長的馬尾甩到背后,不好意思地發出咯咯的笑聲。
我們偷偷地挪到垃圾桶邊,撥開枇杷那層黃色絨衣,看見那些晶瑩剔透的汁水如無數顆細小的鉆,鑲嵌在果肉中,反射每一縷來自太陽的晚安。我們吮吸著晚霞的影子,感受著甜與酸的交響樂。
那天,如果只有兩個人留意晚霞,那一定是我和她。當我再一次走進教學樓,透過窗戶看枇杷樹時,只見它在晚風中舒展,愜意地玩著自己的枝葉。有君來采擷,它一定好開心。
還有那杯十一月的冰激凌。武漢游學的晚上,我穿著紅色的棉衣,戴著毛茸茸的大圍巾,黃色的路燈下婆娑的樹影,遠處繁華的高樓,身邊呼嘯而過的汽車,手上朗姆酒味的冰激凌,還有在不遠處蹦蹦跳跳的她。那一刻我感覺,美好的未來不就是這樣的嗎?在繁華之中,有一個朋友能在冬天邊打冷戰邊陪你吃冰激凌,那種滋味令人心安。
街道長長的,我們各自攜帶著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好像永遠會這樣攜手前行,好像永遠都走不到頭。
我從來沒有問過她:我們是不是最好的朋友?有多少次,我們坐在一起計劃未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那時,我從來沒想過,我們有一天會不再是朋友,就好像兩條不小心匯集到一起的河流,在前方注定要分開,從此不再有交集。《茶花女》中有一句話,朋友之間永遠不會失禮。回憶起來,我們從未大聲吵架。我們的友誼結束在黯淡而莫名其妙的沉默中。沉默,正是扼殺這段友誼的罪魁禍首。有時我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我們中有一個人失了禮,結局會不會不一樣?我知道,我們都是好強敏感的人,當現實中的競爭壓力撲面而來,我們變得越來越無話可說,越來越以自我為中心,兩條河最終奔赴自己的大海。
如今,就算有幾滴水想要回頭,也是于事無補。就像那個被吃掉的枇杷,當它滾下咽喉,便不再有滋有味。但總記得點什么吧——偶爾,當金色再次照耀我的眼睛,當我再穿上紅色棉衣,當耳機里自動放出她推薦的音樂,當我想起我的高中歲月。
不管怎樣,祝她安好。
(摘自《讀者·校園版》2022 年7 月A 刊,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