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圓
受古典哲學、政治經濟學熏陶的青年馬克思與現實社會碰撞,開啟了圍繞資本主義社會貧困問題的實踐考察與理論性的政治經濟學研究。但是,馬克思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實證主義者,他不回避歷史中的否定和揚棄,分割自然史與人類史彼此制約的聯系;他不是一個純粹的實干者,為了解救一個工廠、一個地區或是一個國家的貧困人民著手建立烏托邦;他不是僅作為一個純粹的思辨哲學家,沉浸在意識的海洋中,為貧困找尋存在的必然。對于傾盡全力探求真理的馬克思來說,資本主義的貧困現象背后最為本質的要素是何?貧困問題是否只是漂浮在天國的虛幻鏡像?貧困的人與富裕的人本質與需要是否有別?資本主義的公平正義是否是永恒的?反貧困是否可能?進入階級社會以來的人類始終不可能絕對平等,社會主義的反貧困又基于何種價值取向?初涉貧困問題之后,對這些問題的厘清,是馬克思反貧困理論體系必須解決甚至重塑的核心問題。
馬克思反貧困理論以歷史唯物主義為基本維度,這既是貫穿于馬克思理解貧困本質和探尋反貧困道路的哲學邏輯,又是與其他反貧困學說邏輯上的本質區別所在。
貧困問題長期以來是一個現實問題與哲學問題糾纏難解的困惑,限于治人者與治于人者力量的有限,貧困存在于歷史中,很長一段時間內被認為是由“上帝”的目的和意志造就的必然性結果,“歷史”一直在演進,但“歷史哲學”“歷史科學”在近代科學發聲之前,并不被作為一種邏輯思維,歷史學僅將歷史片段無聯系地串聯、描述出來。伴隨中世紀基督教變革,文藝復興運動,科技進步與生產力的提升,曾經作為基督教產物的思辨哲學①趙家祥主編:《馬克思主義歷史哲學》第2 卷,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 年,第4 頁。開始重新確立歷史觀,從康德的“自然之意圖”到黑格爾的“絕對精神”都在表達歷史過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必然性。這時的歷史哲學發生了轉向,有了自己的目的和意義,然而,單純認為歷史實踐客觀存在,甚至“理性化”為一種迷信,無論對于傳統貧困問題還是“現代性”的貧困來說,歷史哲學突破的只是客觀地解釋而已,馬克思指出:“正是因為哲學把這一任務僅僅看作理論的任務,所以哲學未能解決它?!雹賲⒁娏簶浒l主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一般原理的基本觀點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 年,第324 頁。
世界是物質第一性的還是意識第一性的,這是哲學的一個基本命題,對于貧困來說,亦是如此。
首先,人的貧困最簡單的表述就是人的需要和物質資料之間產生不平衡關系,因此凡有貧困,必然存在三個基本要素:人的需要、物質資料的供給(包括物質生活資料和生產資料)、不平衡的狀態。故而,貧困必然是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發生的,在不同社會發展階段人的需要不一樣,物的供給狀況也不同。在原始社會,人們希望有足夠的食物、便捷的水資源、安全的生活環境,在氏族的庇佑下,盡管不具備高效的生活資料生產能力,以洞穴為居,以野果、野菜、獵物為食,依然能夠滿足原始部落的生存需要,這種生活并不能被定義為貧困。用封建社會的標準,評判原始人的貧困與否,顯然是錯誤的。
其次,單個人的貧困與類貧困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問題。單個人的貧困不是馬克思探討的主要內容,馬克思強調“孤立的——人的個體”并不是人的本質,人的本質只能被理解為“類”,是“許多個人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性”,因此分析貧困最重要的一個前提就是要將其放在現實性上,放在社會關系中。馬克思指出,一個人無論主觀上如何界定自己與周圍環境的關系,本質上他總是“這些關系的產物”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年,第10 頁。,他的需求、生產、消費都必然與他所處的時代的經濟社會形態密切相關。馬克思指出了“各種社會經濟形態的產生、發展和衰落的過程”③《列寧專題文集·論馬克思主義》,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4 頁。,社會貧困并不是單個個體的行為決定的,而是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一種社會結構發展為另一種社會結構后,人與物質世界之間失衡的表現,是“類”人在包含各種矛盾的社會趨向中發生的、復雜又有規律的變化過程,這一規律就是由單個人組成又不以單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歷史唯物性。
資本主義時代的貧困并非從天而降,它隨著社會物質資料生產力、生產關系的變化而發生變化。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724 頁。資本社會主義在封建社會生產方式不能滿足新的物的生產和物的市場需求后,由資產階級掀起,革命性、歷史性地從經濟上到政治上發展、擴張、確立的,社會生產力的進步決定了資產階級文明和資產階級所有制關系。資本主義時代的貧困現象是馬克思反貧困理論研究的最核心內容,從邏輯初衷開始,他便確定貧困產生的土壤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馬克思認為,社會的財富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占統治地位,巨大的社會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研究龐大商品堆積中的貧困現象,應該從商品這個細胞開始,分析商品的產生、商品中包含的人類勞動、勞動產生的商品二重性、勞動生產的產品包含的生產形式、資本家和雇傭工人的對立、生產與使用的對立——直至大范圍無產階級貧困現象的產生。馬克思說,“商品是一種在物的外殼掩蓋下的人的關系”,貨幣又將這種關系很好地遮蔽起來,以至于經濟學家們可以找到商品生產的提高方法,可以找到貨幣增加的直接途徑,卻說不清為什么物質的增加與貧困的增大同時出現。
貧困現象的奧妙就在于,貧困者并不會意識到貧困很多時候不是個體發展的歷史,而是社會歷史。社會的物質關系是個體物質生產的基礎,只不過社會物質關系以個體的生產、生活活動為它“借以實現的必然形式罷了”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2—44 頁。。因此,解決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下無產階級的貧困問題,絕對不可能以一種思辨的、宗教的、情感的方式進行,而必須要回到產生資本主義貧困的社會關系之中。
馬克思指出,唯物主義者在過去的世代總是以最為直觀的形式去理解“對象”“現實”和“感性”,他們忽視了理解本身就是一種人類活動,同被理解的客體一樣,都是實踐。形而上學從本體論意義上思考萬事萬物的“發生”,對自然界、人、人的意識的研究都陷于一種起源意義上的追問。①參見莫小麗:《論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中的“實踐”》,《毛澤東思想研究》2016 年第2 期。然而“全部社會生活本質上是實踐的”,漂浮于形而上的追問很難用于改造世界。無論是封建社會的貧困現象還是資本主義世界廣泛、深刻的無產階級貧困,都是歷史唯物性的,需要用真正的實證科學去“描述人們的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哲學家們曾將人民最精致、最珍貴和看不見的精髓集中在思想里,樹立了一個時代的哲學體系,然而哲學家終究是屬于世界的,隨著人類活動的豐富林立,真正的生活開始于“思辨終止的地方”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第73 頁。。
貧困問題經常性地被不同的范疇在不同的時代予以觀念性的解釋,歷史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歷史觀最大的不同就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東西”,不是將“觀念化”過的物質貧困用“幽靈”“怪影”“怪想”等“自我意識”進行消滅,而是“實際地推翻這一切唯心主義謬論所產生的現實的社會關系”,最為重要的是,重塑歷史唯物主義的世界觀之后,用革命的動力代替宗教、哲學和其他理論的動力,完成反貧困的歷史革命。③《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年,第43 頁。也只有在實踐的意義上,反貧困才不止步于天才的頭腦之中。
“貧困”之問要追究至底,其根本就是人本身。馬克思考察人的本質和人的需要,批判完全無視人作為自然人而將人異化為機器的資產階級邏輯,揚棄純粹的人的“精神”崛起,回歸人由自然界生成又以實踐創造人類歷史的人的本質,系反貧困解答的邏輯起點和終點。
人,首先是一個自然人,是特殊的個體,有其基本的生物性,純粹的自然界的存在物是人的首要特性,馬克思跳出了黑格爾玄幻的“本質先于存在”的學說,回歸到人最基本的實體上。人的物質生活和理論對象,如太陽、空氣、光、水、生物、石頭等,一方面是客觀存在的自然實體,是人生產、生活憑依的對象和研究的對象,另一方面是人能動地在頭腦中進行加工的意識產品。人依靠這些“自然產品”獲得肌體所需的基本要素,同時把這些直接的生活資料根據需求進行加工和改造??傊叭丝孔匀唤缟睢亲匀唤绲囊徊糠帧雹堋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61 頁。。
其次,人具有豐富的情感。區別于大多數生物,人的基礎感覺經過漫長的實踐后發展為意志、愛、享受、痛苦等精神感覺,主動地展開豐富的、主體的感性世界,能用耳朵感受音樂的旋律,用眼睛感受形式的美。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自然界又是人的對象性存在。人具備自然性,同時又具備通過人的感性來探索自然的力量,完成對物的和對意識的加工能力的鍛造,為“人作為人”的需要成為需要而做準備。在此過程中,從感性意識到理性意識的發展,成就了人與人類社會。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94 頁。
再次,人具有勞動的屬性?!皞€人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的第一個歷史行動不在于他們有思想,而在于他們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19 頁。,當人用產生思想的頭腦指揮肉體去實踐的時候,人就開始把自己和動物區別開來,“間接地生產著自己的物質生活本身”⑦《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19 頁。。人們的意識生產在物質生產中發展,在勞作中思考勞作,人類的歷史也由經濟到文化、宗教到政治、國家全面推進。這個過程的完成,前提是人,對象是物,橋梁是實踐。
馬克思將貧困視為一個現代性問題,現代性的貧困不是宗教、意識所規定的差異,而是歷史的產物,是資本主義生產發展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每一個人類發展階段的貧困現象都是世世代代人類實踐的歷史照影,又經由人的實踐予以改變。所以資本主義社會下的貧困,不會是永久的無法改變的確定,這一階段的矛盾是前一代活動的結果,必然隨著歷史的發展繼續推進,“并隨著需要的改變而改變他們的社會制度”,“對實踐的唯物主義者即共產主義者來說,全部的問題都在于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實際地反對并改變現存的事物”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28 頁。。
人類社會從氏族社會開始,人就依存于氏族群體,在物質世界創造過程中形成宗教、哲學等各種觀念形態,形成貧富差異的經濟社會結構和貧富的意識概念,貧困不僅在物質上是社會性的,而且在意識上也是社會性的。
第一,社會屬性是人的本質屬性。人區別于動物就在于人能夠改造自然進行物質生產,結成一定的由生產力決定的生產關系,人獲得自然屬性滿足的主渠道不是像動物那樣直接面向自然,而是通過社會分工、交往,通過人的社會屬性實現?!叭耸亲蠲逼鋵嵉纳鐣游?,不僅是一種合群的動物,而且只有在社會中才能獨立的動物。”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 年,第734 頁。
第二,人的生活方式由生產方式決定,生產方式以個人彼此之間的交往為前提。人的一切生活、生產、意識都受其生活的社會環境以及構成這個社會環境的歷史的影響,“人們不能自由選擇自己的生產力——這是他們的全部歷史的基礎”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3 頁。。每個個體從“一開始就有一種物質的聯系”④《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 卷),第160 頁。,一定的生產方式始終與一定的共同活動方式或社會階段相適應。更重要的是,在共同的生產生活中,產生了“意識”,從最初的直接感知、本能,到分工出現有更多時間和機會構造的“純粹的”理論、神學、哲學、道德等,單個人的生活方式由生產方式決定的社會環境決定,單個人的道德、情感、價值同樣決定于此。
第三,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這一結論在邏輯上由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就可推出,但馬克思得出這一結論則是經歷了一段嚴謹的研究過程。在黑格爾的國家哲學中,代表倫理精神的家庭和代表特殊性的市民社會,是統一于代表絕對觀念的國家的,國家在本質上就是“理性”“絕對精神”的產物,國家決定市民社會。當“要對所謂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時,馬克思重新審視市民社會與國家,開始了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馬克思并不是單純地對黑格爾國家理論決定市民社會進行邏輯否定,他指出,“每個個人和每一代所遇到的現成的東西:生產力、資金和社會交往形式的總和,是哲學家們想象為‘實體’和‘人的本質’的東西的現實基礎”,但是如果僅僅看到這個現實基礎,沒有發現現實基礎形成的歷史過程,不能根究決定現行國家體制的生產關系所帶來的極大不公,就不能發現社會的基本規律和貧困的解決辦法。
人的需要從最原始的人的自然性開始,人的需要促進人的發展,人的發展同時在不斷豐富和刺激人的需要。每當人類獲得滿足某種需要的能力時,馬上就會派生出新的需要,促使人類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產生一種新的發現或技術。
第一,需要的變化反映在人與自然的脫嵌中。在長期的歷史發展中,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慢慢發生著變化,當然,即便是在現代社會,人類仍然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依靠自然生存,但是個體對自然的直接性需求占其總需求中的比重在不斷下降,甚至最基礎的食物需求也不是他直接向自然索取,而是經過了人類社會和市場整體的加工。原本每個個體與自然的緊密相嵌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而逐漸脫離,轉而向其所處的這個社會群體,以其所能承擔的方式,盡可能地實現其需要。在此過程中,由直接的滿足基本物質需要的過程,夾雜人際交往、生產分配、地位階層、文化宗教等,衍生出了更加復雜的需要鏈,而增加的需要越多,個人與自然的脫嵌便越徹底。
第二,需要推動社會進步。資本主義社會正是在滿足需要的同時又創造更多需要的過程中發展的。隨著資產階級在經濟領域占有的擴大,市場提供的選擇愈發廣闊,需求永遠在增加,特別是世界市場的開拓,為資產階級擴大生產提供了更多動力。勞動力成為資本主義爆發的必需品,因此總是會用各種方法緩和社會矛盾,滿足工人階段性要求。馬克思指出,這一時期,由于勞動力市場緊缺,生產又爆發式增長,必然會出現一段工人工資提高的過程,很快市場會拓展有錢人的社會享受,創造出更多的奢侈需要。那么,工人的生活水平表面上看隨著工資的提高有所提升,但整個社會收入增長最大的不是工人,而是資本家,個體更豐富的需求得到更多滿足的也是資本家。二者在社會發展中所享受的程度相較,工人獲得的社會滿足不僅沒有增加反而降低了。可見,決定個體需要的不是個體本身,對需要的滿足不是用發展了的生產力與已經成為過去的需要相對應,衡量需要和享受是以社會提供給個體的整個生產、生活環境為基礎的,是以社會為尺度的,需要和享受具有“相對的性質”。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729 頁。
第三,反貧困的實現以共同的目標、多維的需要為前提。既然人的需要永遠存在,需要依存、變化于人的社會關系之中,那么需要是否永遠都無法被滿足?如果是這樣,反貧困是不是終究不可能實現?社會主義社會中人的需要又有何不同呢?馬克思回答道,在資本主義制度下,資本家對生產力的需要源于對資本的追逐,擴大再生產的目的不是為了滿足“平均的需要”②國內外絕大多數學者并不認為人的需要可能“平均”,馬克思闡述的也不是完全平均的社會,“平均”只可能是目的的公平性,也就是回歸人的公平。,因此一切生產力和交換手段的支配由資本市場決定,越多的生產必然引起越多的貧困。當整個社會發生根本性的轉變,生產仍然需要,并且與資本主義時代的生產規模相比還要進一步擴大,在那時,由于人回歸于人的本質,有了獨立的人格和更加豐富的需要,雖然會生產出超過社會當前需要的物質資料,但更加多維的人的需要決定了物質財富不會是一切價值的衡量標準,也就不會存在資本主義社會的貧困。并且,在人的生產是最富創造性的時代,需要會以更新、更全面、更人性的方式出現,并成為推動人類繼續前進的手段。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688 頁。
“現代性貧困”令人最為困惑也最為諷刺之處,恰在于它是在以“自由、平等、博愛”為宣言的資產階級創造的資本主義世界中誕生的,盡管貧困古已有之,但資本主義社會下的貧困可謂人類貧困史之最?!白杂善降取蹦速Y產階級“正義”的代表,當今世界所謂“資本主義終結論”宣揚資本主義的“正義”是人類“正義”的理性之光,而馬克思卻用最簡單的論述揭露了資本主義正義的虛偽和“正義”的本質。然而世人往往迷信于“正義”的靚麗詞匯,忽視了作為意識形態的“正義”不是永恒不變的價值尺度,在客觀、具體、實在的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社會生活之中,資本主義的“貧困”現實就是最好的“不正義”證明。馬克思用“唯一的科學”——“歷史科學”論證了“正義”的本質,發現不同“正義”間存續、對抗的歷史規律,看到人類在對“正義”的渴望中追逐自身的物質、精神脫貧。
第一,“正義”不是永恒的真理,不同社會存在不同的“公平”“平等”等價值觀念。馬克思指出,人類在發展的歷程中,不同的家庭有自己的正義標準,不同時期的國家標榜不同的正義,宗教、道德體系中的正義也有巨大的差別,甚至是文學、藝術、科學都在一定的正義觀上被人們接受。“正義”差別的背后是生產方式的差別,對什么是“正義”的追究密切地受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年,第121 頁。無論是從道德的角度還是從法的角度,“正義”都是人在物質生產中完成的精神生產,其本質都是一種意識形態,“正義”“道德”等不是它們所處的社會的“永恒的”“真理的”基礎,“恰恰相反,它們是那個社會的產物”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669 頁。。
第二,作為意識形態的“正義”以觀念、觀點、概念等不同形式表現,隨人們的“生活條件、人們的社會關系、人們的社會存在的改變而改變”,占社會主流認同的“正義”反映的是統治階級的意志。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0—51 頁?!吧鐣v史上從來不存在要不要正義的問題,存在的只是什么或怎樣才是正義的問題。”④林劍:《論馬克思歷史觀視野下的社會正義觀》,《馬克思主義研究》,2013 年第8 期。奴隸社會有以奴隸為私有財產的正義,封建社會有“君權神授”的正義,宗教有上帝所指即為心之所歸的正義,資本主義社會金錢則代表一切的正義等,都是生產力發展所決定的意識形態,“正義”在本質上是觀念的上層建筑。在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構成了每一代的物質的基礎和上層建筑的基礎。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82 頁。
第三,歷史上偉大的哲學家們追求理性與真理,甚至超越自身生活的社會環境,追尋更遠處的“正義”理想。哲學本身是一種思想一種意識形態,又以思索所有思維的和存在的真理性為己任,然而無論真正的“公平”“正義”“真理”有無被參悟,“當關系還沒有發展到能夠實現這個意志以前,這個‘意志’的產生也只是存在于思想家的想象之中”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 年,第379 頁。。
馬克思認為,“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一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⑦《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50 頁。。奴隸之于奴隸主的正義、封建農奴之于封建統治者的正義都有同樣的局限,當奴隸制度適應并促進生產力發展時,維持奴隸制度的“正義”是社會各階層的必然選擇,奴隸主對待奴隸如同對待他自己的私人物品一樣,從原始氏族社會中承襲下來的主人對其擁有的財產(奴隸)的保護,不僅是奴隸主的“正義”,也是奴隸的“正義”,他們的思想不可能超出奴隸制生產生活決定的界限。當直接反映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矛盾的“正義”意識出現時,推動生產關系的變革也局限在這一意識存在的物質關系之中。對于資產階級也是一樣,當封建的制度、道德束縛生產發展時,“在物質利益和社會地位在實際生活上”⑧《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第501 頁。迫使思想“鐵籠”中的資產階級以“正義”之名沖破牢籠,馬克思說,無論資產階級借由“民主”“正義”的方法來改造社會,“但是這種改造始終不超出小資產階級的范圍”,因為他們自身獲得解放的條件和要求仍然是現實的社會世界,是身處的具有深刻歷史沿襲的物質關系與社會關系。
現實的社會生產和交往是“正義”存在的土壤,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清晰地闡明了人類社會的全部歷史,都是在階級對立、斗爭中運動前進的,在不同的階級社會,對立以不同的形式展開,“正義”觀念也發生著變化。在不同的階段,有與社會生產生活密切相適的主流意識形態,以宗教、道德、哲學、政治、法的觀念等形式體現,這些意識形式的主要觀點或流派隨著社會歷史的發展而興起、成熟、高潮、衰落,在這一過程中,逐漸出現某些似乎是通用于人類社會各個階段、各種歷史、各個群體共同認可的價值觀,如“自由”“正義”等。這種看法貌似基于人類歷史的發展作出了“科學”的結論,卻把現實割裂在歷史之外,將每一個出現的當下都看作了永恒,忽視了當下也是歷史的一個組成部分,是以遵循社會發展基本規律而發展的。因此,馬克思不是要構建某種“正義”的價值,而是要廢除階級社會所謂“自由”“平等”“正義”等“永恒真理”。因為它們不管處于何種形式,都是在一部分人剝削另一部分人的階級社會中運動的,“任何一個時代的統治思想始終都不過是統治階級的思想”,只有消滅了階級,消滅了階級對立,這些意識形式才會完全消失。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51—52 頁。
馬克思特別強調,以“平等”“自由”“正義”為旗幟的資產階級運動雖然成就了人類生產力發展史的巨大進步,但資本主義的“民主”“正義”本質上仍然是資產階級的“正義”。資本主義給封建社會人們渴望的主體存在感,穿上了抽象的外衣,使每個人獨立于市民社會之外的“自由公民”沉浸其中,忘記了資產階級只是用更好的偽裝修飾了自己政治統治的地位,人們本質上仍處于實際上更加深刻的階級社會之中,受統治階級政治、經濟直至思想的制約。馬克思深刻地批判“政治經濟學家”們所謂的“天然正義”,如果用達爾文“物競天擇”的自然進化來看待人類社會的話,那么一切的發展、變化都是正義的,資本主義代替封建社會是正義的,生產力發展帶來的商品交易也是正義的,經濟交易由單個人的契約行為變為法律形式的政治行為自然也是正義的。這種正義觀本質上是為當時的利益主體、政權獲得者——資產階級作既合乎道德又合乎法律的辯解,無視資本主義社會是人類社會發展的一個歷史階段,其道德價值、法律都具備歷史性,“正義”的形式作為單純的形式,是不能決定這個內容本身的,“自然正義”的階梯僅僅表示——“正義”是階級性的——這個內容。
總之,馬克思正是基于哲學基礎、邏輯核心、價值尺度三大維度為基底,建構起科學的反貧困理論,深刻回答了何為貧困、何為貧困根源以及如何消除貧困等問題,從而實現了人類歷史上反貧困理論的革命性變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