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毅
《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以下簡稱《憲法》)第52 條規(guī)定的民族團結義務是新時代民族工作法治化的核心規(guī)范之一,相關研究分為四類:一是基于憲法文本對“民族團結”問題的規(guī)范闡釋,此類成果相對鮮見①如胡弘弘、阿力木·沙塔爾:《憲法文本中“民族團結”含義及其維度》,《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 年第3 期;張立哲:《“民族團結”命題的憲法邏輯及其展開》,《廣西民族研究》2016 年第4 期;常安:《作為憲法義務的“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全國各民族團結”》,《金陵法律評論》2012 年第1 期。;二是在研究憲法基本義務條款時附帶涉及民族團結義務②論文如姜秉曦:《我國憲法中公民基本義務的規(guī)范分析》,《法學評論》2018 年第2 期;王暉:《法律中的團結觀與基本義務》,《清華法學》2015 年第3 期;王世濤:《憲法不應該規(guī)定公民的基本義務嗎?——與張千帆教授商榷》,《時代法學》2015 年第5 期。著作如鄭賢君:《基本權利原理》,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 年,第10 章;馬嶺:《憲法權利解讀》,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3 章第1 節(jié);林來梵:《從憲法規(guī)范到規(guī)范憲法:規(guī)范憲法學的一種前言》,北京:法律出版社,2001 年,第8 章;李勇、蔣清華:《論公民的憲法義務——基于憲法的平衡精神》,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4 篇。;三是從價值論等宏觀法律視角探討民族團結,相關條款往往僅作背書式引用③如虎有澤:《用法律來保障民族團結》,《西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2 期;趙連升:《貫徹民族區(qū)域自治法,增強民族團結,促進民族自治地方的繁榮進步》,《滿族研究》1993 年第1 期。;四是基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而附帶分析民族團結立法問題④如葉強:《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地方立法路徑及完善》,《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0 年第5 期。。既有研究呈現(xiàn)“三多三少”特征,即:關聯(lián)性研究多而針對性關注少、政策性研究多而規(guī)范性關注少、單一文本研究多而規(guī)范體系關注少,難以匹配《憲法》第52 條的規(guī)范地位。
本文將《憲法》對第52 條展開規(guī)范分析,核心關切有三:民族團結的憲法內涵如何詮釋?民族團結的基本義務屬性如何證立?作為基本義務條款的第52 條如何實現(xiàn)?
“團結”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有兩種詞性:動詞解作“為了集中力量實現(xiàn)共同理想完成共同任務而聯(lián)合或結合”;形容詞解作“齊心協(xié)力,結合盡力;和睦”。①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編:《現(xiàn)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年,第1321 頁。當代語境中的“民族團結”實為“民族團結的狀態(tài)(局面)”的省文,故形容詞性的“團結”構成前述語義邏輯的基礎,但這并未窒息動詞性“團結”參與解釋的空間,因為“團結”可視作對“集中力量實現(xiàn)共同理想完成共同任務而聯(lián)合或結合”的修飾,即作為狀語出現(xiàn)。兩者區(qū)分的核心標準,在于是否以“民族平等”為前提,否則即便存在“和睦”的狀態(tài),也難以真正契合“團結”的本質。毛澤東指出:“幾百年來,中國各民族之間是不團結的,特別是漢民族和藏民族內部也不團結……現(xiàn)在都團結起來了。這是中國人民打倒了帝國主義及國內反動統(tǒng)治之后才達到的。這種團結是兄弟般的團結。”②《毛澤東文集》(第6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168 頁。其引申判斷有二:一是民族平等乃是兼具動詞和形容詞性的廣義民族團結的前提,即中國共產黨提倡的“各民族平等的聯(lián)合”③何叔濤:《新中國60 年的民族平等和民族團結政策》,《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 年第5 期。;二是在中國共產黨民族團結思想形成之前很難說中國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團結④參見韋勝強:《試論毛澤東的民族團結觀及其偉大意義》,《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 年第4 期。。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中國共產黨民族政策中出現(xiàn)的“團結”一詞呈現(xiàn)四個特點:動詞性的民族“團結”占比相對較大;強調以平等作為團結的前提;以反對大漢族主義作為實現(xiàn)民族平等的重要路徑;對不同類型的民族團結進行了初步劃分,包括最常見的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概括提及的各民族間關系以及聚焦特定少數(shù)民族內部或各少數(shù)民族之間的關系。
1949 年的《共同綱領》實現(xiàn)了民族團結的“準憲法化”。3 處“團結”中有2 處為民族場域,且均為形容詞屬性,開創(chuàng)了憲法文本中從正(實行民族團結)、反(禁止分裂各民族團結)兩個維度規(guī)制民族團結問題的模式。
五四憲法的4 處“團結”中有3 處為民族場域,開創(chuàng)了在序言部分強調民族團結問題的先河。序言第5 段的“我國的民族團結將繼續(xù)加強”和第3 條第2 款的“禁止破壞各民族團結的行為”延續(xù)了正、反兩個維度的規(guī)制模式,且均為形容詞性;但序言第5 段“我國各民族已經團結成為一個自由平等的民族大家庭”則為動詞性,首次在憲法文本中實現(xiàn)了民族“團結”的廣義化。
七五憲法的3 處“團結”均指向民族場域,均位于規(guī)范效力存疑的序言部分。其中,第五、六段的“團結”為形容詞性,第八段的則為動詞性,延續(xù)了五四憲法的廣義化立場,但七五憲法也取消了禁止破壞民族團結的反面視角。
七八憲法的10 處“團結”中半數(shù)為民族場域。一是恢復了正反兩個維度的全面規(guī)制模式,整合于第4 條第2 款;二是所有的民族“團結”均為形容詞性;三是首次將民族團結作為公民的基本義務初步提出——第56 條位于基本義務章,但并未明確將“維護各民族的團結”定性為基本義務。
現(xiàn)行憲法的9 處“團結”中有5 處為民族場域,皆為形容詞性。規(guī)模上與七八憲法持平,且依然從正反兩個維度全面規(guī)制;結構上延續(xù)了七八憲法“序言+總綱+(準)基本義務”的格局,且第52 條在七八憲法第56 條的基礎上明確將“維護全國各民族團結”界定為公民基本義務。
對民族團結的詮釋,應通過構建一個具有能夠體現(xiàn)“內部證成結構的組成要素之間的彼此和諧的相互關系”的證成的融貫性(justificatory coherence)的解釋框架。⑤[荷]揚·斯密茨:《法學的觀念與方法》,魏磊杰、吳雅婷譯,北京:法律出版社,2017 年,第16 頁。這里謹從憲法文本及其所置身的更為宏觀的法律體系兩個層面探討第52 條的規(guī)范內涵。
卻伯(Laurence H.Tribe)指出:“鑒別特定憲法條款中所暗含的一種或幾種核心價值的方法,是將該條款置于憲法其余部分的總體結構中。”①[美]勞倫斯·H.卻伯、邁克爾·C.多爾夫:《解讀憲法》,陳林林、儲智勇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3 年,第97 頁。第52 條的民族團結在憲法文本中所置身的體系包含三個層次:第52 條自身、憲法序言以及總綱第4 條。
1.第52 條的靜態(tài)內涵
該條以并列結構同時規(guī)定兩大憲法義務:維護國家統(tǒng)一義務和維護民族團結義務,這種共享《憲法》第52 條的規(guī)范安排具有獨到價值。蔡定劍曾將“國家統(tǒng)一”解構為主權獨立性、領土完整性和權力統(tǒng)一性三重內涵,但對“民族團結”卻僅以對《刑法》第102、103 條的簡單列舉一筆帶過。②參見蔡定劍:《憲法精解》,北京:法律出版社,2006 年,第287 頁。不過,這種將“國家統(tǒng)一”和“維護國家統(tǒng)一和全國各民族團結的義務”作為闡釋第52 條內涵的基本結構的立場提供了一個重要視角,即通過“國家統(tǒng)一”來詮釋民族團結的內在邏輯。
一是基于《憲法》序言第5 段,各民族團結在中國共產黨這一領導核心周圍,取得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勝利并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進而實現(xiàn)主權的獨立性。二是通過團結特定民族的方式實現(xiàn)領土的完整化。1951 年簽訂的《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關于和平解放西藏辦法的協(xié)議》第1 條即規(guī)定:“西藏人民團結起來,驅逐帝國主義侵略勢力出西藏,西藏人民回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祖國大家庭中來”,體現(xiàn)了通過民族團結實現(xiàn)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完整化的邏輯。③參見常安:《紀念西藏和平解放70 周年:“十七條協(xié)議”的憲法學解讀》,《中國邊疆史地研究》2021 年第4 期。三是民族團結實現(xiàn)了國家的權力統(tǒng)一。《憲法》第十一段指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全國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各族”和“共同”所營造的“民族團結”語境直接“締造”了“統(tǒng)一”的前提,再加之第3 條第1 款“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機構實行民主集中制的原則”的規(guī)定,“國家統(tǒng)一”進一步衍生出“權力統(tǒng)一”的內涵。
綜上,“民族團結”與“國家統(tǒng)一”共同構成第52 條的基本義務內容絕非偶然,其中既包含了為“民族團結”建構初步解釋空間的規(guī)范意涵,也為民族工作實踐中的“四個維護”直接提供了根本法背書。
2.第52 條同憲法序言的邏輯關聯(lián)
一是2018 年入憲的“中華民族”為民族團結提供了制度目標。2018 年修憲前,在《憲法》的民族表述中,“各族”和“各民族”各出現(xiàn)7 次,唯獨缺少國家(nation)層面的“中華民族”表述④參見黃興濤:《重塑中華:近代中國“中華民族”觀念研究》,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367—368 頁。,導致作為憲法術語的“民族”多元性鮮明而一體性闕如,誘發(fā)“民族團結”的主體要素相對明確但目標要素卻相對模糊的規(guī)范困境。“中華民族”入憲的核心價值之一即在于直接回應了“家庭成員”徑由“民族團結”最終構成“大家庭”的根本法邏輯,在對“石榴籽”的多元狀態(tài)進行客觀描述的基礎上,落實了作為認同目標的“石榴”的規(guī)范角色。
二是2018 年將“和諧”增補進《憲法》序言第十一段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為民族團結明確了制度框架。基于國家民族的根本性,“和諧”在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四類特征中具有某種超然地位:平等是團結的基礎,團結是平等的實現(xiàn);⑤1999 年《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政策及其實踐》白皮書:“中國政府歷來認為,民族平等是民族團結的前提和基礎,沒有民族平等,就不會實現(xiàn)民族團結;民族團結則是民族平等的必然結果,是促進各民族真正平等的保障。”平等是互助的條件,互助是平等的充實;團結是互助的前提,互助是團結的發(fā)展;而和諧則是平等、團結、互助的有機整合。由此,對民族團結的解釋應以平等、互助為條件,以和諧為目標。
三是《憲法》序言第十一段“兩個反對”為民族團結的實現(xiàn)構建了具體制度路徑。對民族團結實現(xiàn)方式的精準把握有助于從邏輯上反推其規(guī)范內涵。如果說“中華民族”和“社會主義民族關系”重在描述民族團結的靜態(tài)結構,“兩個反對”則意在突出民族團結的動態(tài)實現(xiàn),進而與“團結”的形容詞屬性和動詞屬性分別構成了對應項(counterpart)。對民族主義的“地方性”的強調,又將民族關系與央地關系兩大主題直接勾連,進一步夯實了前文所述的第52 條中以民族團結夯實國家統(tǒng)一的邏輯基礎。若將“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同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相對照,則平等是“抱”的前提,團結是“抱”的過程,互助是“抱”的形式,和諧則是“抱”的終極目標。
3.第52 條同第4 條第1 款的邏輯關聯(lián)
首先,第4 條第1 款明確了民族團結的憲法維度。其一,廣義的“各民族”既包括漢族也包括少數(shù)民族,該理解徑由《憲法》序言第十一段的“兩個反對”具象化為“漢族—少數(shù)民族”團結的維度,在民族政策層面反映為1981 年中共中央書記處提出的“兩個離不開”思想。①詳見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政策法規(guī)司編:《堅持和完善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國務院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qū)域自治法〉若干規(guī)定〉貫徹實施十六講》,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 年,第42 頁。其二,第4 條第1 款同時使用了“各民族”和“各少數(shù)民族”兩種表述。尤其是第二句先強調保護“各少數(shù)民族的合法權益”,再強調“各民族”的團結關系,其隱匿的遞進邏輯說明各民族團結的實現(xiàn)必然包含各少數(shù)民族間的團結的要素,在民族政策層面反映為1990年江澤民同志在視察新疆時將“兩個離不開”進一步發(fā)展完善為“三個離不開”。②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政策法規(guī)司編:《堅持和完善民族區(qū)域自治制度——〈國務院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qū)域自治法〉若干規(guī)定〉貫徹實施十六講》,第43 頁。其三,如果說“漢族—少數(shù)民族”和“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聚焦的是民族的整體性維度,那么第52 條對于“公民”概念的強調則突出了具有特定民族身份的公民個人在民族團結中的建構性角色,特定民族內部個體之間的“團結”亦為民族團結的題中之義。
同時,第4 條第1 款將“維護和發(fā)展各民族的團結關系”明確為國家職責,與第52 條定位的“公民義務”互相補充,凸顯了實現(xiàn)民族團結職責主體的多元結構。其一,這里的“國家”不僅是通常意義上所理解的抽象政治概念。《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第9 條延伸了《憲法》第52 條的規(guī)定:“上級國家機關和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機關維護和發(fā)展各民族的平等、團結、互助的社會主義民族關系”,從而將“國家”在特定情況下具象化為“自治機關”和“上級國家機關”。③內涵分析參見鄭毅:《自治機關構成與自治州地方性法規(guī)的授權邏輯》,《貴州民族研究》2015 年第7 期;鄭毅:《論〈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qū)域自治法〉中的“上級國家機關”——一種規(guī)范主義進路》,《思想戰(zhàn)線》2016 年第1 期。其二,前述判斷并不意味著《憲法》維護民族團結的主體僅為國家與公民。《憲法》序言第十三段規(guī)定:“全國各族人民、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yè)事業(yè)組織,都必須以憲法為根本的活動準則,并且負有維護憲法尊嚴、保證憲法實施的職責”,除了可解作“國家”的“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和可解作“公民”的“全國各族人民”外④詳見楊陳:《論憲法中的人民概念》,《政法論壇》2013 年第3 期。,“各政黨和各社會團體、各企業(yè)事業(yè)組織”同樣負有維護民族團結的職責——根據(jù)《憲法》第52 條,維護民族團結既屬公民個人的義務,自可引申為公民經過特殊的組織規(guī)則而結成的各類公民群體的義務,這是在第52 條與序言第十三段間建立體系解釋邏輯的基礎。至于《憲法》第4 條第1 款和第52 條關于維護民族團結主體的具體表述,則應理解為對維護民族團結重要主體類型的特別強調。
第一,現(xiàn)行法律中含有民族團結規(guī)定的共13 部,最新的是2021 年修正的《教育法》。其中,《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的規(guī)定較為詳細,其他法律則多為原則性規(guī)定。此外,2000 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維護互聯(lián)網(wǎng)安全的決定》第2 條“為了維護國家安全和社會穩(wěn)定,對有下列行為之一,構成犯罪的,依照刑法有關規(guī)定追究刑事責任:……(三)利用互聯(lián)網(wǎng)煽動民族仇恨、民族歧視,破壞民族團結”的規(guī)定也可視作法律中的民族團結條款。
第二,現(xiàn)行行政法規(guī)中含有民族團結規(guī)定的共18 部,最新的是2020 年修訂的《音像制品管理條例》。其中,《國務院實施〈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族區(qū)域自治法〉若干規(guī)定》的規(guī)定較為詳細,其他法規(guī)則多為原則性規(guī)定。作為典型的民族立法,1993 年的《城市民族工作條例》中未見關于民族團結的規(guī)定;作為其姊妹篇的《民族鄉(xiāng)行政工作條例》也僅有兩條關于民族團結的原則性規(guī)定。
第三,現(xiàn)行部門規(guī)章中含有民族團結規(guī)定的共83 部,最新的是2021 年國家宗教事務局等五部門聯(lián)合印發(fā)的《互聯(lián)網(wǎng)宗教信息服務管理辦法》。其中,除2004 年《民族工作經費管理暫行辦法》集中規(guī)定了維護民族團結的經費支出問題外,包括《內地西藏中學班(校)管理暫行規(guī)定》《內地中等專業(yè)學校西藏班管理的若干暫行規(guī)定》《中小學少數(shù)民族文字教材管理辦法》等從標題來看應屬典型民族類規(guī)章在內的其他部門規(guī)章均僅對民族團結作原則性規(guī)定。
第四,兩高現(xiàn)行司法解釋中涉及民族團結規(guī)定的共14 部,最新的是2021 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為新時代推進西部大開發(fā)形成新格局提供司法服務和保障的意見》。這14 部司法解釋均僅對“民族團結”作原則性規(guī)定。
關于“民族團結”的地方立法中最典型的是直接以相關表述為主題、旨在對特定地方民族團結促進工作予以全面規(guī)制的一類地方立法。截至2021 年2 月《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區(qū)創(chuàng)建條例》,目前已有22 部民族團結進步主題的地方立法:在級別上,覆蓋省(自治區(qū))、設區(qū)的市(自治州)和自治縣三級;在類型上,包括省(自治區(qū))和設區(qū)的市(如拉薩)制定的地方性法規(guī)、自治州和自治縣(如北川、前郭爾羅斯、尋甸)制定的單行條例和地方政府規(guī)章(如2019 年《〈玉樹藏族自治州民族團結進步條例〉實施細則》);在主題上,以“民族團結進步”為基礎,又衍生出“民族團結進步示(模)范區(qū)創(chuàng)建”“促進民族團結進步”“民族團結進步工作”等更具針對性的細化主題;在結構上,有的地方制定了多部相關立法,初步形成了民族團結進步規(guī)范體系(如新疆)。此外,在絕大多數(shù)民族自治地方的自治條例及相當一部分各級各類專項地方性法規(guī)和地方政府規(guī)章中也往往存在關于“民族團結”的原則性規(guī)定。雖然地方民族團結立法在格局、位階、范圍、質量等方面尚面臨諸多問題,但十余年的立法與實施經驗以及在級別、類型、主題、結構等方面的多元化呈現(xiàn),仍為中央民族團結立法提供了豐富、有針對性的鏡鑒。
綜上,中國現(xiàn)行民族團結立法的特征有四點:一是從中央到地方各層次、多類型的全面覆蓋;二是以民族立法為核心、專項團結立法為補充的“一核多極”結構;三是對民族團結內容的規(guī)定基本上仍局限于原則性層面;四是有些法律規(guī)范中雖未直接出現(xiàn)“民族團結”的表述,卻仍在促進和維護民族團結的法律過程中扮演關鍵性角色,這揭示了立法機關將抽象民族團結具體化的規(guī)制邏輯。
首先,通過區(qū)分民族團結的具體規(guī)范語境澄清外延邊界。中央立法通過差異表述為“民族團結”賦予了不同的具體規(guī)范語境。第一,延續(xù)憲法文本的抽象風格,泛泛提及原則化的“民族團結”,既體現(xiàn)為該表述在文本中的孤立出現(xiàn),也體現(xiàn)為“民族團結+進步”的固定搭配,“進步”系“民族團結”的引申。但此類表述無法充分發(fā)揮對《憲法》第52 條的輔助性詮釋功能。第二,將民族團結作為特定規(guī)制目標的前提和路徑,根據(jù)規(guī)制目標的不同在表述上分為“民族團結+社會/邊疆穩(wěn)定”和“民族團結+國家統(tǒng)一/安全”兩類。一般情況下,可將“社會/邊疆穩(wěn)定”視作“國家統(tǒng)一/安全”的一部分,兩者的價值取向并無本質區(qū)別,表述模式的選擇根據(jù)特定條款及其在央地關系間的側重決定:側重中央層面,則傾向于“國家統(tǒng)一/安全”的表述;側重地方層面,則傾向于“社會/邊疆穩(wěn)定”的表述。第三,將破壞民族團結具象化為具體的違法(犯罪)行為,法律規(guī)范對相關具體違法行為的列舉即可作為反向解釋民族團結內涵的基礎,如傷害民族感情、民族歧視、煽動民族仇恨等。
其次,通過將抽象的民族團結分解為具體的違法類型標定規(guī)范畛域。以社會關系覆蓋最廣泛的《刑法》為例,其對民族問題的涉及除了第90 條關于民族自治地方刑法適用變通的規(guī)定外,主要集中在第249 條的煽動民族仇恨、民族歧視罪,第250 條的出版歧視、侮辱少數(shù)民族作品罪以及第251 條的侵犯少數(shù)民族風俗習慣罪。可見,《刑法》將對《憲法》中抽象的破壞“民族團結”的行為具體化為煽動民族仇恨、煽動民族歧視、歧視少數(shù)民族、侮辱少數(shù)民族,以及侵犯少數(shù)民族風俗習慣五類。其中,煽動民族仇恨和煽動民族歧視涵蓋民族團結的全部三類憲法維度,歧視少數(shù)民族、侮辱少數(shù)民族和侵犯少數(shù)民族風俗習慣則僅聚焦民族團結中“漢族—少數(shù)民族”的憲法維度。
最后,違法行為類型化突出了當前民族團結立法的重點。第一,在三類民族團結的憲法維度中,“少數(shù)民族—少數(shù)民族”以及“特定民族內部”兩類團結關系僅通過《刑法》第249條的兩個罪名抽象覆蓋,而“漢族—少數(shù)民族”的關系則通過《刑法》第250、251 條實現(xiàn)了相對具體規(guī)制,這說明“漢族—少數(shù)民族”關系在當前民族團結三類憲法維度中居于主導地位。第二,《憲法》序言第十一段對“漢族—少數(shù)民族”關系初步具象化為“兩個反對”,對其“主要是大漢族主義”的“主要”二字邏輯上存在兩種解釋方案,一是大漢族主義作為大民族主義的核心體現(xiàn),二是大漢族主義作為“兩個反對”整體的制度抓手。結合《刑法》規(guī)定的行為類型,“漢族—少數(shù)民族”關系呈現(xiàn)某種矢量性(vectorial),即“漢族→少數(shù)民族”。由此,《憲法》序言第十一段第三句“要……主要是……也要”的表述,不僅在語法上存在主次之分,①1982 年修憲時曾對此有專門討論,詳見許崇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442—433 頁。其規(guī)范意涵也得到了現(xiàn)行法律體系的印證。第三,前述分析并不能解讀為現(xiàn)行立法對地方民族主義的輕忽。如2015 年《國家安全法》第26 條將民族團結作為“國家安全”的題中之義,“防范、制止和依法懲治民族分裂活動,維護國家統(tǒng)一、民族團結和社會和諧”顯然劍指地方民族主義;同時,由于地方民族主義較之大漢族主義更易直接關聯(lián)危害祖國統(tǒng)一和邊疆安全等問題,故特定的地方立法往往對此格外“關照”,如2017 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去極端化條例》中對“民族團結”的強調就共計8 次。
《憲法》第二章題為“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文義上有兩種解釋:一是權利和義務皆為“基本”的修飾對象,全稱為“公民的基本權利和基本義務”;二是“基本”僅修飾權利,即義務不具有基本性,只能稱為“憲法義務”。雖然一般認為兩者的差別微乎其微②林來梵:《從憲法規(guī)范到規(guī)范憲法:規(guī)范憲法學的一種前言》,第235 頁。,但也有例外:“基本義務是指憲法中個體對國家的根本義務,它對國家的存續(xù)具有決定性的意義。而憲法義務則是指憲法上規(guī)定的其他義務,其內容在普通法律中亦有具體體現(xiàn)。”③王暉:《法律中的團結觀與基本義務》。這實際將憲法義務分為了基本(憲法)義務和其他憲法義務,其中基本(憲法)義務的基本性源于其“對國家存續(xù)具有的決定性意義”,或 “關乎國家目的的實現(xiàn)”。④參見王鍇:《為公民基本義務辯護——基于德國學說的梳理》,《政治與法律》2015 年第10 期。筆者在原則上認同這種區(qū)分,但基本(憲法)義務和其他憲法義務的區(qū)分僅依賴“是否在普通法律中有所體現(xiàn)”的標準則未免形式化,正如伊森澤(Josef Isensee)所言:“如果沒有法律來具體化基本義務,憲法上的基本義務對個人來說不過就是一個道德上的呼吁。”⑤參見王鍇:《為公民基本義務辯護——基于德國學說的梳理》。筆者認為基本義務與憲法義務乃是基于不同視角對同一個事物的差異化描述,出于對憲法義務重要性、基本性以及例示性的理解⑥參見李勇、蔣清華:《論公民的憲法義務——基于憲法的平衡精神》,第42、98 頁。,“基本義務”更能體現(xiàn)其本質屬性。那么,民族團結在憲法文本中為何以基本義務的形式出場?
憲法以國家主義為基礎。⑦[日]穗積陳重:《法典論》,李求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年,第89 頁。普芬道夫(Samuel Pufendorf)就曾把“將國家的安全和穩(wěn)定作為最大的牽掛”,“與同胞和平友好地相處”,“為國家增添榮耀、促進其繁榮而奉獻所有”等視作公民對國家的自然法義務中的普遍義務(generalduties)。⑧參見[德]塞繆爾·普芬道夫:《人和公民的自然法義務》,鞠成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年,第188 頁。政治效忠作為一項原則的首次登場可追溯至五四憲法第18 條“一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必須效忠人民民主制度”的規(guī)定,現(xiàn)行法律對政治效忠原則的體現(xiàn)如《香港基本法》第104 條、《澳門基本法》第101 條、《香港特別行政區(qū)維護國家安全法》第6 條的“效忠特別行政區(qū)”,《國家情報法》第6 條的“國家情報工作機構及其工作人員應當忠于國家和人民”,《軍人地位和權益保障法》第12 條和“國防法”第20 條的“軍人必須忠于祖國,忠于中國共產黨”,以及《憲法宣誓誓詞》中的“忠于祖國,忠于人民”等。雖然在現(xiàn)行法中,效忠的主體主要是特定國家機關公職人員①參見邢斌文:《“忠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的法理解讀與規(guī)范分析》,《北大法律評論》第20 卷第2 輯(2019),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 年,第81—82 頁。,但仍有將其擴大解釋的空間:一是將主體擴充至個人或組織,強調其對國家或國家權力的效忠;二是將政治效忠與基本義務耦合,提出個人需要對國家承擔必要的義務以維護國家的存在和安全,即對憲法體制的效忠;三是將公民有維護國家統(tǒng)一、維護祖國安全、服兵役和納稅等義務認定為憲法確認的公民或組織的政治效忠義務②參見姚國建、談文棟:《作為憲法性義務的政治效忠——以香港立法會議員宣誓事件為視角》,《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7 年第4 期。。這是對政治效忠理論的重要發(fā)展,對民族團結的憲制解讀尤具獨到價值。其一,這是由民族團結的兩大基本屬性決定的。一是政治團結(political solidarity),即“基于對不公正和壓迫的反應而產生,以共同致力于一項政治事業(yè)為基礎,將個人凝聚在一起的團結形式”,其基于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前缺乏民族平等基礎的“不公正和壓迫式”的民族團結的反思,強調以平等為前提的民族團結作為實現(xiàn)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這一“政治事業(yè)”的要素;二是社會團結(social solidarity),即“國家作為共同體要求每一個公民都要盡其義務,每個公民都有義務向所有其他公民盡義務”,其在路徑策略的層面實現(xiàn)了“民族團結”與“義務”機制的有機整合。③政治團結和社會團結源自美國學者莎莉·J·肖爾茨(Sally J.Scholz),詳見嚴慶:《中國民族團結的意涵演化及特色》,《民族研究》2019 年第1 期。其二,效忠于憲法體制是維持國家共同體存續(xù)和發(fā)展的前提。“在共和體制之下,個人身份與政治共同體唇齒相依、榮辱與共,國家的安全、榮譽和利益與個人安危系于一身,義務履行屬于公民職責”④鄭賢君:《基本義務的共和品性:羅馬精神的復興》,《哈爾濱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 年第4 期。,僅局限于公職人員群體顯然是遠遠不夠的,有必要將其寬泛解釋為公民對國家的“忠誠義務”⑤參見胡玉鴻:《公民美德與公民義務》,《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 年第2 期。。《憲法》序言第十三段,第5 條第4 款、第5 款等都體現(xiàn)了這一意旨。其三,目前多見于宣誓制度的根源在于長期以來公職人員作為效忠主體的局限性——他們因行使特定職權而格外需要通過宣誓場合的儀式感強化政治效忠意識,但對于公職人員之外的寬泛社會主體而言,無須(但也不排斥)通過宣誓的方式即可踐行政治效忠,這首先就體現(xiàn)為將具體政治效忠內容基本義務化。其四,作為政治效忠原則最典型實例的特別行政區(qū)相關立法,主要指向政治效忠原則的首要層次即“國家共同體的統(tǒng)一完整”⑥姚國建、談文棟:《作為憲法性義務的政治效忠——以香港立法會議員宣誓事件為視角》,《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7 年第4 期。,這在本質上與《憲法》第52 條蘊含的“以民族團結維護國家統(tǒng)一”的邏輯異曲同工,且進一步得到了《國家安全法》第26 條“依法懲治民族分裂活動,維護國家統(tǒng)一、民族團結和社會和諧”的規(guī)范確認。其五,這種以民族團結為內容的政治效忠在民族政策實踐中集中體現(xiàn)為對偉大祖國、中華民族、中華文化、中國共產黨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高度認同。總之,維護民族團結的義務是中國公民效忠現(xiàn)行憲法體制的重要體現(xiàn),作為托馬斯·桑恩麗(Thomas Thornely)“法典本位論”體系中的“適法行為”,兼有“被命令的行為”和“對國家應為的行為”的雙重特征。⑦參見[日]穗積陳重:《法典論》,第93 頁。
第一,民族團結具有極為重要的價值。在理論上,張友漁先生曾從社會主義本質出發(fā),徑由國家和公民利益的根本一致性推導出公民行使自由權利不能損害國家利益,最終形成了維護祖國統(tǒng)一和民族團結的正當性基礎。⑧參見張友漁:《論公民的權利和義務不可分離——憲法修改草案的一個重要間題》,《東岳論叢》1982 年第5 期。在實踐中,中華民族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核心要素,而民族團結則是維系中華民族這一基本共同體的前提和關鍵。毛澤東同志早在1957 年就指出:“國家的統(tǒng)一,人民的團結,國內各民族的團結,這是我們的事業(yè)必定要勝利的基本保證。”⑨《毛澤東文集》(第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204 頁。鄧小平同志亦指出:“我們民族工作的中心任務是搞好團結,消除隔閡。”①《鄧小平文選》(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 年,第164 頁。2014 年習近平總書記在考察新疆時提出“團結是發(fā)展進步的基石”的科學論斷,同年舉行的第四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更是將民族團結提升至“各族人民的生命線”的高度。第二,民族團結需要通過法治的手段貫徹落實。“團結”在產生之初即具有深刻的法治淵源。最早出現(xiàn)于羅馬法的“團結”乃是現(xiàn)代連帶責任的雛形,并由此發(fā)展出“通過互相扶持和幫助,個人對團體具有歸屬感”的社會學內涵。②參見王暉:《法律中的團結觀與基本義務》。而當團結淪為單純依賴內心道德和理性選擇的結果時,其必然性就面臨質疑③參見王暉:《法律中的團結觀與基本義務》。,這在“民族團結”這一關乎國家命運的具體領域是絕對不允許出現(xiàn)的。因此,以法律的方式對其加以保障就成為必然的制度選擇。2006 年全國人大常委會在開展《民族區(qū)域自治法》的執(zhí)法檢查過程中,司馬義·艾買提就曾指出:“維護民族團結,要大力倡導依法規(guī)范民族關系”④吳亞明:《依法規(guī)范民族關系不斷增強民族團結》,《人民日報》2006 年8 月22 日。;2014 年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亦強調“用法律來保障民族團結”⑤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編:《中央民族工作會議精神學習輔導讀本》,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 年,第123 頁。,這與黨的十九大全面依法治國、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目標相契合,更加凸顯了民族團結法治化的時代價值。第三,民族團結背后所蘊含的中華民族凝聚力對國家穩(wěn)定和發(fā)展具有根本性影響,其法治化始于作為國家根本法的憲法。2018 年3 月正式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載入憲法序言,說明作為其前提的民族團結與憲法規(guī)范形式具有本質上的契合性,也只有通過進入憲法文本,才能進一步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正式從憲法文本擴展至整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并最終真正實現(xiàn)。第四,作為憲法規(guī)范的民族團結需要借助基本義務的形式確保全面實施。“團結位于國家法理念的深層,為共同體奠定了協(xié)作式的根基,義務是它最基本的表現(xiàn)方式。”⑥王暉:《法律中的團結觀與基本義務》。與私法通過對等的契約關系或公序良俗調整權利義務關系不同,公法必須通過義務的方式抵消自由的離散效應而確保共同體的向心力。⑦王暉:《法律中的團結觀與基本義務》。憲法通常被理解為公民權利的保障書⑧周葉中主編:《憲法》,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年,第37 頁。,以基本權利為內核外向發(fā)散,進而通過“權利—權力”和“權利—義務”兩類基本法律關系衍生出基本權利、國家職責和基本義務三個核心范疇。民族團結若欲在憲法層面獲得最佳保障效果,自應在前述三個范疇中全面體現(xiàn):《憲法》第4 條第1 款第一句的“各民族一律平等”從基本權利角度為民族團結提供了前提,第二句“國家維護和發(fā)展各民族的團結關系”則從國家權力(職責)的角度予以直接闡述⑨有學者將“民族團結”本身即視作“憲法民族權利的政策表達”。張立哲:《“民族團結”命題的憲法邏輯及其展開》。,而基本義務視角的規(guī)制任務顯然通過第52 條具體實現(xiàn)。同時,《憲法》序言第十一段的“兩個反對”是實現(xiàn)民族團結的重要制度路徑,根據(jù)拉倫茨(Karl Larenz)對“受其規(guī)整之人”和“依其規(guī)定而為之行為”的完全法條結構⑩參見[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年,第132 頁。,在本段四句表述中,前兩句因屬于對客觀情況的一般描述而缺乏現(xiàn)實規(guī)范性;第四句符合完整法條的基本特征;而載有“兩個反對”內容的第三句缺失“受其規(guī)整之人”元素。但基于第四句明確以“國家”為主語的類比邏輯,第三句的缺失應理解為主語的可指示參照性,進而適用序言第十三段最寬泛的主體范圍。由此,“兩個反對”既可理解為以“一切國家機關和武裝力量”為代表的國家的“職責”,亦可詮釋為以“全國各族人民”為代表的公民的“義務”。
如1977年《蘇聯(lián)憲法》第64條規(guī)定:“尊重其他公民的民族尊嚴,加強蘇維埃多民族國家各民族的友誼,是每一個蘇聯(lián)公民的職責”;1974 年《南斯拉夫憲法》第172 條、1974 年《羅馬尼亞憲法》第41 條都有“保衛(wèi)祖國、維護國家統(tǒng)一是神圣的義務”的規(guī)定;1971 年《保加利亞憲法》第61 條甚至將維護民族團結定位為“每個公民的最高義務”。①參見貴立義:《現(xiàn)代憲法關于公民權利和義務規(guī)定的一些特點》,《科學社會主義參考資料》1981 年第2 期。即便在蘇東劇變后,前述內容仍然被相關國家的新憲法所繼承。如1991年《保加利亞憲法》第44 條第1 款規(guī)定:“社團的活動不得有悖于國家主權、國家統(tǒng)一和民族團結,不得煽動種族、國家、民族或宗教仇恨”;1991 年《羅馬尼亞憲法》第30 條第7 款規(guī)定:“法律禁止對國家和民族的誹謗,煽動侵略戰(zhàn)爭,宣揚民族、種族、階層或宗教仇視,煽動歧視、領土分裂、公共暴力以及一切與道德相悖的淫穢行為”;至于南斯拉夫解體后獨立的國家,除波斯尼亞和黑塞哥維那外,《克羅地亞憲法》第39 條,《斯洛文尼亞憲法》第63 條,《馬其頓憲法》第20 條第3 款,《黑山憲法》第50 條第2 款,以及《塞爾維亞憲法》第44 條第3 款、第49 條和第55 條第4 款均延續(xù)甚至進一步充實和細化了相關規(guī)定。②前述國家現(xiàn)行憲法文本參見朱福惠、邵自紅主編:《世界各國憲法文本匯編(歐洲卷)》,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3 年,第114、337、286、516、377、264、475 頁。
這既是卻伯對“該如何從憲法那些莊嚴又模糊的訓誡中找到清晰明確的命令”③[美]勞倫斯·H.卻伯、邁克爾·C.多爾夫:《解讀憲法》,第10 頁。的困惑,更直接體現(xiàn)為對張千帆“民族團結是極為寬泛并難以界定的概念”④張千帆:《憲法不應該規(guī)定什么?》,《華東政法學院學報》2005 年第3 期。的回應。對此,邏輯上存在兩種解讀:一是“民族團結”內涵本身難以界定,二是“民族團結”內涵在現(xiàn)行法律框架下難以界定。前文其實已經對后者予以了充分分析,就前者而言,具有代表性的權威界定如1999 年的《中國的少數(shù)民族政策及其實踐》白皮書認為:“民族團結是指:各民族在社會生活和交往中的和睦、友好和互助、聯(lián)合的關系。”應注意,相對于民族政策層面對民族團結內涵的解構,法學進路能在如下方面予以重要補充或修正:一是針對白皮書僅聚焦形容詞性的理解,規(guī)范文本的分析補充了對其動詞屬性的探討,在同“團結”的一般文義全面對接的基礎上也附帶回應了對其褒義抑或中性的詞性爭論⑤參見涂少彬:《民族團結的法理:自由主義的邏輯、條件與限度——以加拿大魁北克分離意見書及其分離權為例》,《湖北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3 期。;二是輔助區(qū)分了民族團結的不同維度,包括外延與內涵的畛域不同,靜態(tài)概念描述與動態(tài)實現(xiàn)機制的要素差異,國家職責抑或公民義務的類型區(qū)隔,以及漢族、少數(shù)民族和特定民族內部的維度分野;三是在全面依法治國背景下探索民族團結的規(guī)范內涵并真正賦予其權威性。
學界基于不同的分類標準實現(xiàn)基本義務類型化。首先,道德性義務與非道德性義務,而后者尚有近似的“法律義務”和“規(guī)范性義務”之謂。⑥“法律義務”見鄭賢君:《基本權利原理》,第324 頁;“規(guī)范性義務”見林來梵:《從憲法規(guī)范到規(guī)范憲法:規(guī)范憲法學的一種前言》一文,第242 頁。也有學者為避免與憲法義務相對性而將“法律義務”稱為“法義務”。王鍇:《為公民基本義務辯護——基于德國學說的梳理》。筆者原則上贊同此二分法,但鑒于前文已然證成了“道德性義務”的規(guī)范性特征,故不宜再以是否具備規(guī)范實施性作為分類標準,而應該以道德教化色彩作為區(qū)分基礎,但這對民族團結屬道德性義務的結論并無影響。⑦非道德性義務則以《憲法》第51 條為代表,此處不贅。其次,依基本義務是否存在相對應的具體基本權利而分為單純式義務和權界式義務。前者包括依法服兵役、納稅、受教育、保護環(huán)境、勞動以及遵守憲法和法律等;后者包括概括限制型權界式義務(不得濫用權利的概括義務)以及在行使集會游行示威自由、結社自由、出版自由、宗教信仰自由、遷徙自由、所有權等基本權利時所對應的義務。⑧詳見李勇、蔣清華:《論公民的憲法義務——基于憲法的平衡精神》,第276—303 頁。現(xiàn)行憲法中包括民族團結在內的典型基本義務條款均可歸入單純式義務項下,但就第52 條來說,似乎亦與概括限制型權界式義務有所交疊。如在作為此類義務典型代表的第51 條中,民族團結屬于具有根本性的“國家的、社會的、集體的利益”,而破壞民族團結的行為則同樣有可能構成損害以第4 條第1 款和第33 條第2 款規(guī)定的民族平等權為代表的“其他公民的合法權利”。最后,在宏觀的層面上將法律義務分為忠誠義務、守法義務和參與義務。①參見胡玉鴻:《公民美德與公民義務》。基于政治效忠原則,作為基本義務的民族團結歸入忠誠義務和守法義務毋庸置疑;而在由參與選舉、參與治理、出任公職、協(xié)助執(zhí)法構成的參與義務中②參見胡玉鴻:《公民美德與公民義務》。,由于第52 條同時蘊含公民自己維護民族團結和監(jiān)督他人維護民族團結的雙重內涵,協(xié)助執(zhí)法同樣可能成為民族團結義務的題中之義。
首先,基本義務條款絕非各國憲法文本中的另類。最早規(guī)定公民義務的是1795 年法國憲法,其第一章標題即“人民權利與義務的宣言”;1919 年《魏瑪憲法》首次出現(xiàn)了“基本義務清單”,亦將“德國人民的基本權利與基本義務”列為第二章的標題。③朱孔武:《基本義務的憲法學議題》,《廣東社會科學》2008 年第1 期。雖然在18—19 世紀期間只有日本1889 年憲法專設第三章規(guī)定了“國民之權利及義務”④參見貴立義:《現(xiàn)代憲法關于公民權利和義務規(guī)定的一些特點》。,但據(jù)統(tǒng)計,2007 年全球156 部憲法中,有94 部有公民義務規(guī)定,占比達60.26%。⑤李勇:《憲法義務比較研究》,《甘肅政法學院學報》2007 年第7 期。其次,有些國家的憲法沒有基本義務條款并非意在否定基本義務。張千帆曾以1787 年美國聯(lián)邦憲法、1949 年德國《基本法》和1958 年法國第五共和憲法為例質疑基本義務條款入憲的必要性。⑥張千帆:《憲法不應該規(guī)定什么?》。茲以美國憲法為例:其一,缺少義務條款是基于國家在沒有人民或人民代表即立法機關同意的情況下不得隨意設定義務的憲法精神⑦鄭賢君:《基本權利原理》,第321 頁。;其二,缺少義務條款并不意味著憲法義務的缺席,而是體現(xiàn)在國家權利條款中⑧參見馬嶺:《憲法權利解讀》,第96 頁。——“規(guī)定了政府征收租稅之權,則公民應有納稅的義務;規(guī)定了政府有保衛(wèi)國家的職責,則公民應有服兵役的義務,雖不言義務而義務已在其中”⑨李步云主編:《憲法比較研究》,北京:法律出版社,1998 年,第573 頁。;其三,美國學界對憲法基本義務條款的缺位不無批判,1982 年5 月,美國法律專業(yè)學術交流訪華團副團長蘭特納教授就指出:“中國憲法修改草案強調權利和義務不可分割,以我個人看法這一點要比我們1771 年通過的《權利法案》好,只要權利不盡義務,只顧自己不顧國家的民族不可能有大的成就。”⑩許崇德:《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 年,第467 頁。其四,民族團結作為憲法規(guī)定的基本義務雖難謂普遍,但這在某種程度上是由不同國家的國情尤其是憲制傳統(tǒng)所決定的。一方面,原社會主義陣營國家憲法中常見民族團結義務規(guī)范,張友漁先生將其原因歸結為社會主義本質?參見張友漁:《論公民的權利和義務不可分離——憲法修改草案的一個重要問題》。,而蘇東劇變后這些國家的新憲法延續(xù)民族團結義務的規(guī)定,則體現(xiàn)了一種憲制傳統(tǒng)化傾向;另一方面,民族團結基本義務化也是結合中國民族工作實際作出的符合客觀規(guī)律的制度選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建設本來就是一項前無古人的宏偉大業(yè),缺少可以完全依循的既有經驗,“由于我國憲政實踐的獨特性,憲法基本義務的規(guī)范性難以用西方傳統(tǒng)憲法理論加以解釋”?朱孔武:《基本義務的憲法學議題》。。
學界存在四種學說。一是貝特格(Herbert Bethge)的五等級規(guī)范效力,包括道德義務、序言和教育目標中的義務、不完善的法義務、具有規(guī)范效力的基本義務和自我執(zhí)行的基本義務,并進而指出道德義務不是真正意義的法義務。①參見王鍇:《為公民基本義務辯護——基于德國學說的梳理》。中國學者則傾向于將其歸結為濃重的道德性(moral)色彩以致不具有法律上的可操作性。②參見馬嶺:《憲法權利解讀》,第97 頁。二是依據(jù)義務的可強制執(zhí)行性和可實施性區(qū)分為倫理義務與法律義務,強調前者僅為一種道德要求,在實際中不產生強制執(zhí)行的效力,依賴于部門法的具體化。③參見鄭賢君:《基本權利原理》,第324 頁;王鍇:《為公民基本義務辯護——基于德國學說的梳理》。這在本質上仍屬“道德性導致無法實施”的立場。三是依據(jù)是否擁有或能夠產生相應的權利區(qū)分為完全強制性義務和非完全強制性義務,其中后者即被稱作道德義務④參見[英]約翰·穆勒:《功利主義》,徐大建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 年,第61 頁。,道德義務在相當程度上意味著實現(xiàn)程度的“打折”。四是區(qū)分道義性義務和道德性義務,前者即“難確定其在法律上的規(guī)范結構,更多是作為公民對于國家的一種抽象的義務”,如民族團結義務;后者則是指道德層面的義務,包括遵守社會公德,遵守公共秩序等。⑤參見姜新蕾、商繼政:《論憲法中公民義務》,《天府新論》2008 年第S2 期;李勇:《憲法義務規(guī)范研究》,《蘭州商學院學報》2006 年第5 期。針對其中的道義性義務,也有以“引禮入法”詮釋者。⑥參見林來梵:《從憲法規(guī)范到規(guī)范憲法:規(guī)范憲法學的一種前言》,第242 頁。
由上,問題的關鍵系對下列兩類關系的選擇模式。其一,道德(義)性抑或命令規(guī)范?在羅斯(Alf Ross)看來,作為名詞的“義務”(duty)屬于典型的“單純的命令規(guī)范”⑦參見[丹麥]阿爾夫·羅斯:《指令與規(guī)范》,雷磊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3 年,第49 頁。,《憲法》第52 條在表述上完全符合這一形式要件,也具備拉倫茨意義上完全法條所必需的主體和規(guī)則兩大要素。即便第52 條確實具有某種“禮”的色彩,也主要是由于長期以來,黨和國家對民族團結政策宣傳教育而形成的良好道德教化的局面,并進一步內化于同“民族團結”息息相關的以“和諧、平等、愛國、友善”為代表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但這種道德色彩同命令規(guī)范屬性并不齟齬,其耦合邏輯有二:一是政治效忠作為民族團結義務的重要基礎,而“忠誠是構成政治體同一性最重要的道德要素和原則,也是代表制責任原則的道德基礎”⑧陳端洪:《國家安全與憲法》,2020 年國家憲法日座談會主題演講,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qū)政府政制及內地事務局官網(wǎng),https://www.cmab.gov.hk/doc/sc/documents/constitution_day/speech3.pdf,2022 年1 月26 日。——道德性通過對基礎性角色的扮演而轉化為民族團結制度的邏輯前提;二是道德性表述的規(guī)范實現(xiàn)模式,用魏德士(Bernd Ruthers)的話說,即:“通過鄭重表達以實現(xiàn)使人印象深刻的規(guī)范目標。”⑨參見王鍇:《論憲法上的首都》,《中國法律評論》2016 年第6 期。其二,第52 條的具體實施機制為何?理論上,可能的路徑有四:一是作為信號,即桑斯坦(Cass R.Sunstein)所謂的能夠直接實現(xiàn)“有法即依”效果的法律表達功能⑩參見[美]凱斯·R.桑斯坦:《社會因何要異見》,支振鋒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39 頁。;二是作為規(guī)則,直接規(guī)制相關主體的具體行為,但須制裁機制的匹配銜接以規(guī)避“死文徒法”的尷尬?參見[日]穗積陳重:《法典論》,第55 頁。;三是作為依據(jù),通過具體法律規(guī)范的間接實施;四是作為標準,即針對相關法律規(guī)范的合憲性審查。鑒于第52 條規(guī)范的抽象性、具體罰則的闕如尤其是中國憲法直接實施傳統(tǒng)的孱弱,前兩種實施路徑難以獨立(而非不能)實現(xiàn);后兩種間接實施的方案則具有較高的實操性:一方面,徑由法律的具體化已經成為學界對憲法基本義務條款實施方式的共識?參見鄭賢君:《基本權利原理》,第324 頁;姚國建、談文棟:《作為憲法性義務的政治效忠——以香港立法會議員宣誓事件為視角》;王暉:《法律中的團結觀與基本義務》;胡大路:《法治視野下憲法義務命題的對照與反思》,《石河子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 年第4 期;姜秉曦:《我國憲法中公民基本義務的規(guī)范分析》。;另一方面,除立法機關通過立法使之具體化以及行政機關依照義務規(guī)范的強制性執(zhí)行之外,針對國家違反憲法義務啟動違憲審查追究違憲責任同樣是基本義務條款實施的重要內容?參見李勇、蔣清華:《論公民的憲法義務——基于憲法的平衡精神》,第311 頁。,尤其在黨的十九大提出“加強憲法實施和監(jiān)督,推進合憲性審查工作,維護憲法權威”的時代背景下,第52 條作為合憲性審查標準的價值無疑獲得了進一步提升。
第一,中國民族關系的調整長期以政策手段為主,這雖然同民族問題本身的政治屬性直接相關,但泛政治化傾向確實對全面依法治國背景下新時代民族關系的深入發(fā)展產生了一定的阻礙,新時代民族法治的深入發(fā)展首先在于法治作為調整民族關系重要手段的真正確立。第二,黨的十九大將“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與“全面推進依法治國”以及“加強憲法實施和監(jiān)督,推進合憲性審查工作,維護憲法權威”,2021 年第五次中央民族工作會議在總結把握民族問題、做好民族工作的十二條寶貴經驗時又再次強化了這一并舉式邏輯,這都為前述轉變的實現(xiàn)夯實了深刻的新時代頂層設計背景。第三,改革開放四十余年來,一個多位階、多類型且具有一定中國特色的網(wǎng)格化民族團結法律規(guī)范體系已初步建立,這為新時代民族團結法治深度嵌入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進而“到中流擊水”提供了重要的基礎。
理論準備主要有三點:一是研究方法從政策背書式或田野調查式轉向規(guī)范法學。傳統(tǒng)的民族團結研究方法雖然揭示了具體的實踐情況,但卻無法真正為民族團結法治建設方案的擬定提供直接支撐,無論是理論方法的跛足還是對改革需求的弱回應性,均呼喚以補齊短板為目標的規(guī)范法學在新時代民族團結法治研究中核心方法地位的確立。二是研究重點從民族團結內容屬性轉向第52 條的貫徹實施。對民族團結作為基本義務的屬性、淵源、內容等理論問題的剖析是重要的學術議題,但相關研究的目標仍囿于第52 條的深入實施,因此應有意識地推動研究重點向憲法基本義務條款實施機制的適時轉變,以直接、充分地回應新時代民族團結法治發(fā)展的現(xiàn)實需求。三是研究視角從政策評述轉向制度建構。目前,民族團結的實施情況、發(fā)展目標、核心精神乃至規(guī)范屬性均已相對明確,相關研究應更加注重需求導向,逐漸從描述性、闡釋性轉向制度建構的對策性。實踐方面準備亦應有三點:一是清理既有規(guī)范,對各級(中央/省級/市級/縣級)、各類(中央立法/地方立法、一般地方立法/自治立法、專題立法/綜合立法中的相關條款、法律規(guī)范/其他規(guī)范性文件)法律規(guī)范進行系統(tǒng)梳理總結,摸清家底,認清原點。二是對既有民族團結法律規(guī)范進行科學評估,既包括各規(guī)范的分別靜態(tài)評估,也包括對規(guī)范體系運行狀態(tài)的動態(tài)評估,提煉經驗,總結教訓,明確方向。三是形成民族團結法治建設規(guī)劃并將其深度耦合進國家改革戰(zhàn)略,形成科學匹配、有機銜接的發(fā)展策略與步驟。
第一,必要性。一是實現(xiàn)《憲法》第52 條實施從政策主導向法律和政策共進的轉變,需要補足民族團結立法短板,而中央層面民族團結專門立法無疑最為直接;二是民族團結法治深化發(fā)展的前提是對諸如民族團結的規(guī)范內涵、譜系定位、條款屬性、實施路徑等一系列根本問題的明確界定,中央立法則是對前述問題予以充分、有效、一攬子回應的最佳規(guī)范載體;三是民族團結深入落實的關鍵在于各級各類民族團結法律規(guī)范的位階提升、有效整合與體系化實施,中央專門立法能夠全面回應前述需求。第二,可行性。一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等內涵體系與實施策略的逐漸清晰,為在法治層面進一步促進民族團結提供了直接指導;二是中國各級地方在長期以來的維護民族團結工作過程中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一些卓有成效的做法理應適時推廣;三是“民族團結進步”統(tǒng)一立法模式已有多層級、多類型的十余年的地方實踐,這既可成為中央相關立法的體例、結構、內容等方面的現(xiàn)成參考樣本,也能通過中央立法充分消解地方立法囿于自身位階而無法充分實現(xiàn)的法律條款整合、法律責任設置、法律適用范圍等天然劣勢。由上,目前由國務院根據(jù)《立法法》第65 條制定《民族團結進步條例》的行政法規(guī)相對可行。第三,基本設想。《民族團結進步條例》可大致安排如下內容;一是總則,規(guī)定立法目的、基本術語、基本原則、基本體制等問題,重點是界定“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法治內涵,關鍵是明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和社會主義民族團結的內在聯(lián)系,核心是構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法治實現(xiàn)模式;二是權力、義務與職責,可從公民與組織的權利和義務、各國家機關的職責分工與配合兩方面展開,既是對《憲法》第52條的細化,又要在清晰厘清各部門職責的基礎上形成科學的組織保障機制;三是宣傳教育和社會參與,既充分總結借鑒當前關于“鑄牢”的宣傳教育政策的實施經驗并予以制度化確認,也將促進民族團結進步由傳統(tǒng)的政府主導的“單核模式”向各類社會主體共同積極參與的“多元模式”轉化;四是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在2005 年國務院《若干規(guī)定》第4 條的基礎上,結合長期以來全國民族團結進步表彰工作的經驗,將關鍵理念、重要舉措、核心環(huán)節(jié)等制度要素以規(guī)范的形式確定下來;五是法律責任,針對當前民族法治體系建設過程中責任條款缺乏、效力偏軟等問題,通過指示條款與民事、行政、刑事等各類法律責任深度關聯(lián),徹底澄清《憲法》第52 條無從實施的誤解,彰顯《民族團結進步條例》作為分散的民族團結條款整合樞紐的制度角色;六是附則,對《民族團結進步條例》同既有民族團結進步中央和地方立法的銜接與整合,規(guī)定條款解釋主體和機制、生效時間等技術性事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