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慰曾
中國金融科技的對外輸出是近年來金融行業惹人注目的現象之一。中國人民銀行在2019 至2021 年的金融科技發展規劃中明確鼓勵對外輸出中國金融科技的技術、標準、產品和服務。①參見中國人民銀行《金融科技發展規劃(2019—2021)》。中國金融科技的對外輸出,特別是對東南亞的輸出具有必要性。這種輸出有助于以市場化的方式強化與東南亞國家的技術聯系和經濟合作,通過樹立行業規范的形式強化中國標準的認可度,提升金融科技行業的國際話語權。反思金融科技出海模式的結構性失衡與制度性危機,對優化國際金融治理、培育中國的國際金融影響力具有積極作用。文章首先回顧中國金融科技在東南亞國家的發展進程和主要領域,對金融科技輸出的內容、風險與制度成因進行分析,以期解決金融科技出海的合法性難題與本土化危機,推動金融科技輸出的可持續發展。
東南亞國家具有對外開放和金融產業結構以銀行業為主導的特征②李健:《東盟十國金融發展中的結構特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 年,第10—20 頁。,新興金融業欠發達。第三方研究報告顯示:東南亞國家正成為全球金融科技者們的投資熱土。①See Ernst &Young,ASEAN Fin Tech Census 2018.中國金融科技行業在核心技術、產業發展、業態創新等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②李偉:《金融科技藍皮書:中國金融科技發展報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 年,第10—376 頁。不少國內金融科技公司紛紛出海,以項目合作、控股或收購等方式參與東南亞的金融科技化建設。
中國金融科技對東南亞國家的技術輸出具有民間先行、市場探索的特點。在早期階段,它集中于電子商務領域,以移動支付為主要載體,該地區經濟發展具有移動化和數字化的特征③鐘鳴長:《東南亞金融科技生態系統發展潛力與提升策略研究》,《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 年第2 期。。這一時期的標志性事件為騰訊、阿里等企業在東南亞國家的投資活動,逐漸形成了互聯網購物、交通出行、網絡保險、線上支付等領域的支付優勢。據統計,越南有超過150 家的金融科技公司運用現代技術提供金融服務方案,其中大部分由外國投資者控股。④Mark Fenwick etc,Regulating FinTech in Asia,Springer Singapore, 2020,pp.115.此時,監管者愿意以開放的政策和寬松的環境為金融科技提供支持。譬如,越南2014 年修訂的《投資法》將民間信貸基金和微型金融機構納入享受法定投資優惠政策的行業之中⑤越南《外商投資法》第十六條第一款:享受投資優惠政策的行業和投資地區。1.享受投資優惠的行業、領域:……(13)民間信貸基金;微型金融機構。,對外商投資采取了放款市場準入、擴大優惠政策、簡化行政流程的便利條件。
相比于民間自發的技術輸出和產品輸出,來自官方的交流主要集中于金融基礎設施或制度規范的領域。如中國銀聯與合作者在2015 年正式幫助老撾建立了國家銀行卡支付系統。⑥佚名:《中國銀聯、國開行助老撾建成國家銀行卡支付系統》,中國證券網,news.cnstock.com/news,bwkx-201511-3637926.htm。通過簽署正式協議、舉辦金融峰會、簽訂合作備忘錄等形式,中國金融科技強化了中式標準的海外影響力。在與緬甸支付聯盟確立中國芯片卡為當地銀行卡標準后⑦銀聯國際有限公司課題組:《“一帶一路”金融標準走出去》,《金融電子化》2018 年第10 期。,銀聯宣布與涵蓋東南亞諸國的亞洲支付聯盟達成芯片卡標準的授權合作⑧金融電子化編輯部:《銀聯技術標準“走出去”再獲新進展》,《金融電子化》2016 年第11 期。,進一步擴大了中國標準的應用領域。政策化的道路具有大眾知名度和覆蓋度較低的特點。然而,官方的交流活動樹立了中國金融技術和產品的模范標本,有利于打消其他國家的疑慮,起到了市場推廣的作用。
2017 年是中國金融科技大規模出海的階段。歷史文化的傳承和商業實踐拉近了中國與東盟國家的距離⑨Yos Santasombat,Chinese Capitalism in Southeast Asia,Springer Singapore,2017,pp.1-3.,東南亞成為不少中國金融科技企業出海的首要目的地。東南亞大部分國家在金融基礎設施、每百人金融賬戶擁有數、銀行覆蓋率等方面處于后進狀態,但智能手機的普及率較高⑩馬近朱:《中國金融科技應差異化布局東盟》,《中國信用卡》2020 年第8 期。,金融科技的相關市場待被開發。同時,金融領域的“倒金字塔”結構限制了低收入人群獲取必要金融資源的機會,造成了金融排斥和不平等。來自中國的資本和金融科技公司不僅有助于東南亞國家構建多層次的金融體系,而且以可獲得的金融服務、高效簡便的流程滿足了低收入人群在支付、信貸或理財方面的金融需要,實現了金融深化的目標。
大量涌入的中國金融科技公司紛紛聚焦于小額貸款或現金分期業務,利用國內成熟的業務模式和服務手段迅速占領了市場。中國金融科技公司在傳播先進的產品、服務和標準的同時,將行業惡習一并移植到了當地,金融科技輸出的負外部性日益凸顯。菲律賓當地興盛的“56 貸”造成了低收入人群的過度負債?所謂56 貸,泛指菲律賓當地形成的借5 還6 的交易習慣。此類借貸短期利率固定為20%,但是還款時間可能是一周、一個月或者其他約定的時間,理論上最高年化利率可達約960%。,中資金融機構的介入沒有改善利率畸高的問題,反而通過外包隔離不良影響,提升了自身的市場占有率。盡管當地監管部門制定了牌照制度、董事任職資格、利率限制、資金托管要求、技術安全審批等諸多限制,但是總體來看,這些措施相對寬松。以印度尼西亞金融服務管理局針對P2P 貸款的條例觀之,其規定單日利率最高不得超過0.8%。①See OJK No.77/POJK.01/2016.與歐美或中國的同類監管標準相比,此標準對金融消費者保護的程度相對較低。印度尼西亞某出租車司機2019 年因為無力償還債務自殺身亡,經媒體曝光后輿論一片嘩然。②Resty,Indonesia’s online P2P loan sharks are driving people to suicide,https://www.scmp.com/week-asia/economics/article/2188185/indonesias-online-p2p-loan-sharks-are-driving-people-suicide.大規模的掠奪性貸款加劇了當地群眾的債務,由暴力催收引發的惡性事件加快了東南亞國家的整治運動。在印度尼西亞和越南,P2P、消費金融牌照的審批日趨嚴格,相關金融牌照的市場價格水漲船高,2021 年越南更是直接宣布不再頒發新的催收牌照③See Law on Investment No.61/2020/QH14 dated June 17,2020.,當地監管者整治小額貸款或現金業務的決心可見一斑。東南亞國家監管政策的變化使出海的中國機構認識到:想要實現在東南亞國家的長遠發展,它們必須改變以往短視的做法,在強化消費者保護的基礎上滿足監管合規的各項要求。
經歷了初步探索和野蠻生長階段之后,中國金融科技對東南亞國家的輸出進入到規范發展階段。在越南,數字支付成為金融科技的熱門領域。中國企業投資的支付公司為消費者提供公共費用支付、移動出行、日常消費的支付便利。④例如,華平投資公司分別投資了越南的移動支付軟件MOMO、印度尼西亞的出行軟件GOJEK 等。金融科技不再局限于初始階段的移動支付和互聯網金融,開始走向區塊鏈等深度應用領域:平安金融旗下的金融壹賬通為東南亞的數字平臺和銀行提供人工智能、區塊鏈、云計算和大數據分析等前沿技術。⑤佚名:《中國金融科技企業出海現重磅玩家金融壹賬通交半年“成績單”》,金融號,http://jrh.financeun.com/Detail/index/aid/66620.html。在新加坡,中資企業投資的富途證券憑借主體身份驗證等金融技術提供一站式的線上金融服務,為消費者提供證券經紀和財富管理的業務。此時,金融與科技深度融合的苗頭開始出現,科技的應用成功地助力金融產品和服務模式的深度變革,為東南亞金融平臺、開放銀行等業態創新奠定了條件。
金融資源的不合理分配往往會加劇性別、族群與經濟的不平等。為了擺脫金融資源的分配差距,菲律賓、印度尼西亞等國紛紛制定了自己的普惠金融戰略。中國金融科技的輸出為東南亞國家的金融轉型提供了一項可靠選擇。然而,因為技術發展的不平衡和輸出的不充分,金融科技的出海活動具有結構性失衡的問題。這種失衡表現在應用領域、發展水平、法律關系和參與主體等多個方面,制約了金融科技對外輸出的可持續性。
金融科技的技術創新或應用能夠為既有金融的產品、模式、標準或流程帶來重大影響。⑥FSB,Fintech:Describing the Landscape and a Framework for Analysis,March 2016.金融科技的各項板塊具有相互促進、優化組合的關系:支付領域的實時清算技術有助于高效發放存貸資金,智能投顧等投資管理科技有助于優化現有的金融服務方式,交易結算系統等基礎設施對保障金融安全與效率至關重要。截至目前,中國金融科技對東南亞的技術輸出仍主要集中于支付業務和信貸業務⑦秦洪濤:《乘風破浪——我國金融科技企業出海東南亞》,《清華金融評論》2019 年第12 期。,金融科技的出海具有領域失偏和發展不均衡的矛盾。
該現象的形成原因是,一些中國金融科技企業因為無法滿足國內監管的政策要求而被迫出海,部分是因國內競爭壓力過大而出海,它們在滿足監管合規標準與金融消費者保護的要求方面差強人意。金融資源的普及應當根據金融消費者的能力分配適當的金融產品,否則便會適得其反。在印度、孟加拉等發展中國家爆發的小貸危機已經證明:無視金融消費者異質性、企圖在短時間內大幅度提高金融覆蓋率的行為往往會造成金融法律關系的失衡和大規模的壞賬。①例如,孟加拉國的格萊珉銀行作為普惠金融的典范,其在印度推廣的普惠金融卻造成了大規模的高息逾期貸款,引發了抗議自殺和群體性事件。此時,金融科技沒有實現助力金融創新、服務實體經濟的目標,而是停留在小額貸款等快速變現的道路,桎梏了行業深度發展的可能性。
一方面,以支付結算和小額信貸為主要載體的出海模式割裂了金融生態系統內部各項業務的聯系,未能充分發揮不同業務在內部引流、聯合經營、信息共享方面的組合優勢,使既有金融結構無法發揮最大的效用。另一方面,金融科技的有限應用造成了技術發展的困局:其一,以信息收集、大數據分析、自動化決策等為基礎的金融科技提高了金融機構的信息優勢,它們能夠深度刻畫消費者的用戶畫像,從而利用消費者的交易習慣賺取利潤,作為數據權利人的消費者往往處于劣勢地位。其二,金融科技成為金融行業進行擴張的技術工具,金融市場上缺乏從消費者保護視角進行的技術開發。從結果來看,技術的不均衡發展造成了利益分配的失衡。當下金融行業處于金融技術革命與信息技術革命的雙重疊加期②[英]卡瑞恩·克諾爾·賽蒂娜:《牛津金融社會學手冊》艾云等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 年,第600—616 頁。,金融社會化的發展暗含金融促進整體福利分配的要求③馮果、袁康:《金融福利法:金融運行與社會發展互動之法》,《中國社會科學報》2014 年第4 期。,中國金融科技的對外輸出應當妥善處理技術應用與金融消費者保護的矛盾。
中國金融科技的出海首先以移動支付為切入點,這種民間自發探索、自下而上的漸進式輸出具有接受度高、覆蓋面廣的優勢。它具有應用創新的特征,往往借助互聯網形成規模化的市場④李思敏:《中美金融科技發展的比較與啟示》,《南方金融》2017 年第5 期。。在東南亞這樣一個幅員遼闊、金融基礎設施薄弱的區域,至今仍有一半以上的人口未能獲得來自銀行等傳統金融機構的服務,六成以上的交易仍采用現金。⑤See Bain&Company,Google and Temasek,Fulfilling its Promise—The Future of Southeast Asia’s Digital Financial Services Industry.金融科技的使用打破了時空限制,使當地的小微消費者能夠享受到數字化、智能化的金融服務。在金融科技發展的初期階段,此類技術能夠有效地改善金融服務生態,促進金融資源的合理配置,踐行金融機構在數字時代的社會責任。
相比于世界范圍內金融科技的技術迭代,此番中國的技術輸出未能體現金融科技領域的最新成果。其一,全球金融科技從最初的移動支付、網絡貸款、股權眾籌和數字金融,進一步發展到法定數字貨幣和穩定幣等領域,開始深度應用大數據、云計算和區塊鏈等創新技術。⑥Sofie Blakstad and Robert Allen,FinTech Revolution,Palgrave Macmillan Cham, 2018,pp.67-228.其二,停留于初級應用階段的中國金融科技的創新深度有限,無法與金融活動的組織形式、市場競爭態勢和監管范式形成結構最優狀態⑦徐忠、鄒傳偉:《金融科技前沿與趨勢》,北京:中信出版社,2021 年,第5—27 頁。,限制了技術自我升級的可能性。舉例觀之,目前僅有同盾等少數幾家出海的中國公司提供數據分析、反欺詐模型和在線資產管理的科技業務,大部分的出海公司仍止步于探索發展和野蠻生長時期。其三,從長遠來看,制度與標準的輸出比產品輸出更具有生命力。由于無法實現金融科技的升級轉型,既有的技術輸出固化了中國金融科技落伍的刻板印象。雖然中國金融科技的標準輸出在緬甸、柬埔寨和泰國取得了一定成效,但是并未實現在東南亞國家的大規模落地。由不當催收引發的惡性事件使當地人民對中國金融科技的認可度不高,培育中國金融科技的國際標準和影響力之任務任重道遠。
全球化過程中的新生事物蘊含著自反性的屬性⑧[德]烏爾里希·貝克:《風險社會:新的現代性之路》,張文杰、何博聞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8 年,第7 頁。,金融科技將朝著自我革命的方向反復前進。以不斷突破現有生產效率為要義的技術邏輯,與強調金融市場安全下穩健發展的金融邏輯形成了底層邏輯的沖突。來自中國企業的技術輸出印證了這一現象。金融科技在信息安全、身份管理、交易模式、反欺詐應用方面高速創造出各種產品和服務,監管科技的應用則需要充分考慮技術風險、研發成本和穩定性等因素①傅強:《監管科技理論與實踐發展研究》,《金融監管研究》2018 年第11 期。,監管科技相對于金融科技的滯后為金融服務商提供了套利空間。
第一,除了新加坡、印度尼西亞等少數國家采用了創新中心、監管沙盒、創新加速器等監管科技應對金融科技帶來的沖擊,大部分東南亞國家未能有效吸納監管科技的最新成果。監管科技的應用有助于監管當局構建一個更加包容的監管體系,實現維護金融穩定和促進普惠金融的雙重目標。②楊彥龍:《國際金融監管改革的方向和路徑——基于國外文獻梳理的思考》,《西部論壇》2018 年第2 期。印度尼西亞金融監管局為了妥善平衡金融創新和金融安全的沖突,對申請現金貸的企業試行監管沙盒制度,要求完成注冊審核、限期試運行等要求后,才會正式頒發P2P 金融牌照。③Suryono R R,Budi I and Purwandari B.,Detection of Fintech P2P Lending Issues in Indonesia,Heliyon,2021,Vol.7,No.4.然而,采用智能報告、數據管理和機器可讀的監管模式往往會增加弱勢金融科技企業的成本,無法滿足相應條件的金融機構將被迫出局,金融機構與監管者的短期沖突加劇。
第二,出海東南亞的中國公司往往對監管科技的合規要求重視不足。其一,在發展初期,無法帶來直接效益的監管科技容易為中國金融科技企業所忽視。其二,在野蠻生長期,出海的中國金融機構往往缺乏足夠的優質客戶,生存的壓力迫使它們人為降低了金融門檻與合規標準。其三,當地監管趨緊的變化沒有使漠視合規要求的中國金融科技企業轉變行為,它們采取了與監管當局競跑的形式,通過轉入地下、提高利率、縮短貸款時間甚至欺詐的方式鉆取法律漏洞。④譬如,“前置貸超”起到了類似“貸款超市”的作用。服務商向消費者提供推薦服務,同時收取費用,但是并不會保證貸款發放的成功率。當遭受警方打擊而無力經營時,有的金融公司選擇再度出走,奔赴印度、墨西哥和尼日利亞等新的國度。此時,金融科技成為了鎖定、管制并懲罰窮人的工具⑤[美]弗吉尼亞·尤班克斯:《自動化不平等——高科技如何鎖定、管制和懲罰窮人》,李明倩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 年,第32 頁。,被違法分子應用于規避監管和謀取套利,嚴重違背了金融科技服務實體經濟、深化金融創新的目的。總而言之,中國金融科技對東南亞國家的輸出在初期階段雖然取得了可喜的成績,但是一部分金融科技的高速發展并非完全由技術驅動,而是在監管寬松的時期以漠視監管要求和犧牲消費者利益為代價來謀發展。執著于底層應用的金融科技輸出往往忽視了技術背后的倫理價值,嚴重違背了金融安全和金融公正的原則,技術應用的合理性堪憂。
金融科技為更加廣泛的消費者提供了現代化的金融服務,它導致的“破壞性創新”使人們開始正視與金融科技發展不相匹配的制度安排。⑥許多奇:《金融科技的“破壞性創新”本質與監管科技新思路》,《東方法學》2018 年第2 期。在中國金融科技向東南亞輸出與本地化的進程中,部分機構的無序擴張行為加劇了市場金融風險,當地缺乏經驗的監管者和金融知識匱乏的消費者使問題更加復雜化,既有制度規范面臨著深刻的自反性危機。
從全球范圍看,妥善處理金融科技創新與維護金融安全對各國監管者來說都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其一,金融科技涵蓋了支付結算、存貸款資本籌集、投資管理與市場設施四大板塊⑦李文紅、蔣則沈:《金融科技發展與監管:一個監管者的視角》,《金融監管研究》2017 年第3 期。,監管者必須敏銳地識別板塊內部的技術特征,出臺針對性的措施應對相關風險。為了防范非法匯兌行為并有效監管境內的跨國小額支付,越南政府關停了大量未經授權的移動支付工具,在這其中相當一部分來自支付寶和微信在內的中國支付工具。中國的支付企業必須將當地全部業務接入越南官方的中介支付結算機構,使越南金融監管當局能夠有效核實交易信息。其二,大部分東南亞國家的金融產業欠發達,監管當局往往缺乏必要的治理經驗。有關跨境支付、金融遠程服務、金融控股公司的法律地位和數據保護等新興難題考驗著當地監管者的管理能力。當地監管者所采取的關停整治、高額處罰的措施過于嚴厲。相反,歐盟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了金融科技行業發展的邊界,頒布了包括《反洗錢指令》《跨境支付條例》《金融服務遠程銷售指令》《通用數據保護條例》《支付服務指令》等在內的一系列規范①[英]斯特凡·勒施:《監管科技重塑金融安全》,林華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 年,第129—273 頁。,為金融科技的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制度保障。
除此之外,當地監管政策的反復變化增加了金融科技行業發展的不確定性,使中國金融科技公司面臨巨大的政策壓力。其一,市場從寬松到趨緊的變化影響了人們對于金融科技行業的信心。監管者在過度開放與過度緊縮的態度急轉加劇了金融科技公司的不信任感,使其收緊了行業擴張的腳步,對新興科技的投資放緩。其二,由于行政決策缺乏必要的協商程序,決策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堪憂。一味地采取禁止或者大幅度提高準入門檻的行為過于粗暴。當管理突破合理邊界后,部分金融科技公司只能出走,形成了監管效用的邊際遞減現象。監管者應妥善處理金融科技創新與金融安全的沖突,監管的尺度應當適中,否則監管政策將成為金融科技創新的阻礙,其結果是排除、限制了金融消費者的權利。
對于來自金融科技的技術風險、金融風險與社會風險,中國監管者構建了一系列的配套制度:其一,從金融科技發展的新變化來看,網聯清算有限公司的設立有效規范了非銀行網絡的第三方支付行為,而百行征信有限公司的設立彌補了傳統征信制度的短板,大大提高了市場化征信的覆蓋范圍。其二,從金融科技行業發展的力量來看,科技公司、互聯網公司、金融控股公司、銀行等機構紛紛加入到金融科技的發展浪潮,形成了多元主體積極參與、平等發展的良性格局。其三,從監管力量來看,中央與地方對金融監管的職能劃分日漸成熟,而以行業協會等為代表的主體通過《行業章程》等綱領性文件發揮了自治的作用,由此逐漸形成了監管職能在中央與地方、金融監管機構與行業協會之間的合理分配,并日益強調軟法在引導合規、正向激勵方面的作用。其四,對于金融科技造成的新生風險,監管者通過確立準入門檻、刺破分業壁壘、完善數據立法的方式,逐漸規范了金融牌照、穿透式監管和個人信息保護等制度。中國金融科技的制度變化呈現出漸進性的特點,具有民間探索、政策先行和法律跟進的特征,從法益目標、法律關系、法律規范和行政手段方面發生了深刻的變革,實現了從維護金融秩序穩定到兼顧金融消費者保護②林慰曾:《從權力導向到權利導向——論中國消費金融法律制度的流變與展望》,《商業研究》2021 年第1 期。,具有堅持底線、鼓勵創新、市場引領的特點。
與此相反,中國金融科技對東南亞國家的技術輸出未能有效移植金融科技所需要的配套制度,限制了制度自我修復的能力。由于未能有效強化與金融科技相關的征信制度、違約預防制度、催收制度、金融消費者保護制度等配套安排,金融的過度深化加劇了市場波動,造成了金融機構財務不可持續、金融消費者成本不可負擔的問題,監管政策的快速變化又加劇了市場的混亂狀況。在越南,催收行業受到了嚴格限制和監管,這變相鼓勵、縱容了金融消費者不良的交易習慣,減損信用文化的同時損害了金融機構的利益。在印度尼西亞,落后的數字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不利于培育統一、高效的國內市場,征信制度、物流體系、技術人才的匱乏均限制了中國金融科技在當地的可持續發展。③林梅、周漱瑜:《印尼數字經濟發展及中國與印尼的數字經濟投資合作》,《亞太經濟》2020 年第3 期。與金融科技在中國本土所發揮的倒逼正規金融機構轉型、教育金融消費者和推動征信等配套制度完善的作用相比,中國金融科技在東南亞國家的發展仍然大有作為。
圍繞著支付和信貸這兩大核心業務,中國金融科技公司逐漸滲透到東南亞國家的財富管理和證券經紀等環節。執著于產品應用的輸出模式未能與正規金融機構形成良性互動,無法進一步擴大中國金融標準的國際影響力,推動當地金融組織法、金融監管法在內的制度變革。
一方面,《巴塞爾協議》給銀行樹立了嚴格的約束條件,中國金融科技公司具有非對稱性的競爭優勢,加大了當地傳統金融機構的壓力。問題在于:其一,從事互聯網金融業務的公司大多以非銀行的身份展開,無須滿足有關核心資本充足率、杠桿率、流動性等規則的約束,分流了當地傳統金融機構的部分業務。譬如,銀行需要履行標準化的信貸流程,嚴格審核貸款人的信用水平,因此放款效率欠佳。這促使部分貸款人轉向了時效性強、程序靈活的中國金融公司。其二,金融科技的發展沒有起到監管者期望的互補作用,反而形成了對正規金融機構的擠壓效應。譬如,當地移動支付的快速發展蠶食了網銀支付的有限市場,不利于銀行等傳統機構回收銀行卡和銀行網絡的建設成本。在中國,銀行面對金融科技公司的競爭采取了降低收費、渠道合作、共享利潤的形式,與金融科技公司形成互補效應。雙方精準識別了自身的市場定位,金融科技公司進一步強化自身在客戶引流、數據提供、系統維護方面的助力作用,銀行等金融機構因此得以將有限的資源投入高附加值的業務,二者的有效合作形成了合理分工格局,促成了市場的良性循環。
另一方面,中國金融科技對東南亞國家的技術輸出沒有起到本土相似的“邊緣革命”的積極作用。在中國,以服務小微群體為重要目標的金融科技逐漸從舞臺邊緣走向中心,起到了啟迪思想和優化競爭的作用。①張曙光:《邊緣革命、區域競爭和思想市場——讀〈變革中國——市場經濟的中國之路〉》,《讀書》2014 年第2 期。技術的應用使金融服務不再是富人的專屬品,金融平等和公正的思想日漸深入人心。它不僅被正規金融機構吸納,而且倒逼銀行等傳統金融機構優化技術水平和服務方式,在監管允許的有限范圍內完善了金融科技的各項制度。涉及第三方支付、數據合規、開放銀行、數字貨幣等金融科技的規范日益豐富。與此相反,中國金融科技在東南亞的輸出活動過度重視產品應用而忽視了標準輸出,金融科技創新的程度有限,對金融基礎設施建設、行業標準、價值規范的影響力不足,未能促進當地傳統金融的深度變革。
為了進一步提升中國金融科技在東南亞國家的認可度和影響力,金融科技的輸出應當采取技術輸出與價值輸出、模式輸出與制度輸出、底層推動與頂層合作并重的形式。
傳統的法律規范無法及時回應金融科技帶來的制度沖擊,金融倫理對引導市場價值和重塑金融制度不可或缺。②丁瑞蓮:《金融發展的倫理規制》,北京:中國金融出版社,2010 年,第201—231 頁。在得到監管者的正式回應之前,金融的倫理價值應發揮規范市場秩序、防范金融沖突的作用,中國金融科技輸出應當補強倫理價值缺位的短板。
第一,補強價值缺位應當落實金融安全的理念和原則。出海的金融服務商應當堅持持牌經營與合規經營,規避行業發展的不確定因素。其一,金融科技的異化違背了金融科技的初衷。部分出海的金融科技公司造成了違規支付結算、非法匯兌、信息泄露和獵殺放貸的問題,對東南亞國家金融科技的市場秩序造成了不良影響。其二,中國公司如欲進入當地的金融科技市場,應首先滿足當地監管者對資金要求、交易場所、人員資格、運營年限等方面的特殊條件。其三,出海金融機構應當遵守當地的監管條例,恪守當地關于從業人員守則、市場交易法、金融組織法、金融監管法在內的各項規范。有效落實金融安全原則對中國金融科技的輸出至關重要,它將從頂層設計和具體行為上指導出海公司的日常運營。
第二,補強價值缺位還需要踐行金融公正的理念和原則,解決金融科技輸出的合理性問題。金融公正的理念要求出海的金融機構在進行技術輸出的同時,有效保護當地的消費者。其一,經歷了1997 年和2008 年的金融危機,東南亞各國的金融監管當局紛紛將保持金融秩序穩定、預防金融風險和強化消費者保護統一納入到監管目標之中。③米良:《東南亞國家金融法律環境探析》,《社會科學家》2009 年第11 期。其二,落實金融公正的理念意味著金融科技公司將在尊重金融消費者利益的前提下實現技術與金融的深度融合。金融機構在產品設計時考慮到金融消費者的理解能力和風險承受度,向金融消費者以恰當的方式披露關鍵信息并提供合適的金融產品。其三,金融公正的理念暗含了消費者保護原則,它意味著出海的金融服務商將避免短期行為,與金融安全的理念一同實現金融正義的制度目標。普惠階層往往缺乏基礎的金融知識,卻對金融科技工具有更強的依賴性,更容易受到誤導。此時,金融科技的輸出不僅為普惠群體提供了產品或服務的效率價值,而且彰顯了金融機構的人文關懷與社會責任,減緩了消費者的技術負擔。
第一,優化中國金融科技的輸出應當引導出海金融機構深耕創新業務。其一,將消費者的金融需要等同于貸款是一種偏見,消費者還需要儲蓄、保險和資金結算等多元化的金融服務。①Consultative Group to Assist the Poor, Access for all Building Inclusive Financial Systems,The Word Bank,2006,pp.14.出海金融機構應當提供差異化的金融服務以滿足當地消費者的需要。譬如,菲律賓發達的跨國勞動輸出為國際匯兌提供了豐富的市場,中國金融科技公司在當地不應止步于存貸業務。其二,金融科技的發展在提高市場效率的同時,將形成與傳統金融機構的賽道劃分。此舉有利于優化金融行業上下游的服務生態,更好地發揮金融科技的助力作用。其三,以區塊鏈技術為代表的深度創新成為了金融科技發展的趨勢之一。從應用層面來看,它為泰國等東南亞國家法定數字貨幣的發行提供了技術支持。此時,區塊鏈等金融科技不僅規避了數字貨幣的政策風險,而且將技術創新與行業發展有機結合在一起,將金融科技的技術水平和應用領域提高到更高的層次,實現了金融深化的目標。
第二,優化中國金融科技的輸出需要發揮社會中間階層的引導和規范作用。其一,以行業協會為代表的社會組織日益成為推動行業規范發展的重要力量。行業組織采取的倡導、訓誡等軟性措施能夠及時應對金融科技發展的變化,以市場化的手段促進法的主動實施和遵守。其二,英國以金融行業協會為基礎的金融申訴專員制度提供了糾紛的替代性解決機制,具有方便、經濟和效率的優勢。從實踐層面證明了金融行業協會自我治理的可行性。其三,金融科技發展導致的問題不應完全依賴于監管的整治,出海的中國金融公司應當考慮組建專業的金融科技協會,通過市場的自我控制實現金融科技的規范治理。②[英]羅伯特·鮑德溫:《牛津規制手冊》,宋華琳等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17 年,第33 頁。組建專門的行業協會有助于補缺社會中間層的主體缺位,順應金融規制深化的轉變。它能夠團結東南亞國家的中國金融科技公司,以行業協會的形式加強與當地監管者的對話,促成多維主體之間的治理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