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奕
(重慶大學 新聞學院,重慶 401331)
新聞報道中的性別問題歷來備受關注,性別平等也是媒體所倡導的價值觀之一。在新聞實踐中,部分媒體機構通過片面渲染性別元素吸引受眾,這樣的“集體無意識”阻礙著媒體公信力的提高與社會平等意識的覺醒。改變這種局面,需要改變新聞報道的性別偏好,消除媒體機構及其從業者性別歧視的“集體無意識”傾向。
在人類社會發展進程中,男耕女織的社會分工體系逐漸形成,女性處于被支配地位。由于男尊女卑式社會觀念的不斷傳承,女性深困于僵化的道德枷鎖中。
當代社會對女性的刻板成見依舊存在。在榮格看來,集體無意識是指人類世代相傳、長期積累的共同性心理積淀[1]。可以說,社會生活中性別歧視已演化為一種傳統,部分女性缺乏自我意識而不自知,似乎成為喪失否定與批判能力的“單向度的人”。
榮格認為,原型構成了集體無意識的主要內容。部分媒體從業者在新聞實踐中繼承了傳統社會性別歧視的原型,這種集體無意識通過遺傳機制保留在一代代媒體從業者心中,逐漸成為一種媒體傳統。在新聞報道中,媒體傾向于對女性角色加以定型,反復強調并不斷擴大社會文化所塑造的性別特征。一般來說,傳統媒體中經常出現的女性角色包括追求金錢與物質享受但頭腦簡單、價值觀扭曲、極易受騙的年輕女性;自律自強,打造出自己的一番事業但婚姻生活坎坷的女強人等。部分媒體對女性角色的塑造無意中傳達出社會傳統意識中的價值取向糟粕:女性的美貌是最大的資本,缺失家庭的女性是不完整的,成為一名妻子與母親才是女性最實際的意義。社會賦予了女性一定的性別規范,媒體在報道中對于女性應該在社會家庭中扮演的角色傳達出固定的看法,這些都是對性別的刻板印象。
新媒體時代,傳統社會價值觀念中對女性的刻板印象依然在不同程度地延續,消費女性、物化女性的現象在商業化浪潮的裹挾下仍無休止。不少媒介的商業化、娛樂化趨勢助推了“流量至上”取向,當經濟利益凌駕于社會效益之上,媒體的不當報道導致女性在輕易間就成為被審視的對象,被觀看、被議論,成為眼球效應下的噱頭。
在新聞客戶端、自媒體平臺上,不乏有利用與性別有關的詞匯設置標題以博人眼球、在內容中反復強調性別元素、標題與內容不一致、媒介性別審判等問題。在微博平臺搜索“第三者”,搜索結果中多是報道女性介入他人婚姻的內容。搜索“女性受賄”,會發現大多關于女性受賄案件報道的標題中使用“美女市長落馬”等字眼,特意凸顯性別元素,牢牢把握受眾的獵奇心理;報道內容著重突出美貌、身材姣好等特點,以產生刺激性的視覺沖擊效果,引導受眾認知。在“阿里巴巴女員工遭遇職場性騷擾事件”的報道中,有自媒體爆出女員工的生活照,對受害者的尊嚴置之不顧,使嚴肅的社會事件成為鬧劇。在某些涉性事件報道中,個別媒體甚至煽情地刻畫性別暴力事件細節。比如,在有關“高管涉嫌性侵養女案”的報道中,有媒體借“養女李星星”之口對性侵場景進行細節描寫,這種過分強調性的黃色新聞傾向迎合了部分受眾的窺私欲,雖然在特定時間內帶來較高的關注度,但是加重了新聞娛樂化,可能對受害者及其家屬造成二次傷害。
榮格強調,集體無意識的存在毫無例外地要經過遺傳機制。在新聞業的發展過程中,這種遺傳機制同樣存在。當新聞報道的主體涉及女性群體時,部分媒體從業者陷入一種慣例的怪圈,下意識地去突出強調性別對立,在文字中無形地灌輸自己的性別歧視觀念。但他們往往無法意識到這種性別歧視的存在,即使意識到了也會以“大家都是這樣做的”“上任記者編輯也是這樣教我的”為借口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不少媒體從業者秉持這種違背專業主義的“亞專業意識”而不自知,難以意識到自身平等意識的缺失,導致隱含性別歧視的媒體報道框架得以延續。倘若為迎合一部分受眾的低俗心理,在新聞寫作過程中采用不合理的報道框架和報道方式,很可能產生女性形象的惡意建構。
有一些媒體在涉性事件報道中往往站在正義立場上為受害者發聲,傾向于弱化受到性侵、性別歧視等性別暴力行為的女性形象,將她們塑造為尊嚴與隱私受到嚴重侵犯卻無力反抗的弱勢形象。當女性成為違法犯罪案件主體時,有的媒體又會將其刻畫為冷酷無情的施暴者或陰險狡詐的詐騙分子等形象,甚至在有女性參與的公共沖突事件中,“女大學生”“大媽”等女性形象總會被置于標題中并在內容中反復強調。在這類報道中,有些媒體習慣套用這些隱含非平等意識的報道框架,將自身的價值判斷傳達給受眾,進而潛移默化地影響受眾的價值判斷。
在中國傳統社會中,對于性別的刻板成見,人們將其作為人類共同積累的經驗,積淀并濃縮在民族的文化心理結構中構成“集體無意識”,對人類的意識產生一種制約作用,并通過人類的日常行為表現出來[2]。部分新聞報道對于特定群體的成見依舊存在。女大學生總是和“拜金”“受騙”等詞語掛鉤,大媽多被描述成“素質低下”“自私”等形象。一旦女性或男性的言行違背社會傳統觀念對于該性別的普遍認知,就會被一些媒體冠以某種標簽,比如某位女性保留過短的頭發、性格過于勇敢堅強,很可能被他人稱為女漢子;女性和與其年齡差距較大的男性踏入婚姻的殿堂,有的媒體很可能在該女性身上大做文章。再如重慶公交車墜江事件中的女司機、電信詐騙案件中的女教師等,部分媒體在性別話語領域的這種潛在的、隱性的建構,傳遞著一種違背平等主義的信息。這些帶有污名化傾向的標簽,實質上是一種認知上的偏見與歧視。
當代社會,不乏有社會成員依然沉浸在一種習慣性的角色預設中,這種角色預設會限制并固化我們的認知框架,在思維上陷入社會為性別戴上的觀念枷鎖。媒體作為公眾信息獲取的主要渠道、社會觀念的主要來源,能夠在較大程度上影響公眾的價值觀念,比如維持或改良人們對于性別的價值偏見。
在涉及性別問題時,一些媒體的第一反應是抓取其中有新聞價值、能夠博取眼球效應的信息,無意中套用性別框架進行報道,很可能在信息傳播后才意識到其中潛在的平等意識偏差。然而,“集體無意識”鈍化了女性的社會性別意識,部分女性未能有效感知缺乏性別平等意識的社會觀念所帶來的潛在負面影響,逐漸對既有的不公平兩性秩序喪失批判能力。在媒體意識與受眾意識的雙重滯后下,平等意識往往被忽略掉了。
媒體報道的時效性不斷凸顯,但一些媒體對平等意識維護的社會感應卻依舊遲緩。一方面,社會文化心理與社會意識觀念的變化與政治經濟相比本就具有天然的滯后性,政治進步與經濟發展未能帶來社會意識的即時變化。從公眾到部分專業媒體從業者存在性別盲視問題,未能意識到性別差異根源于社會文化,不經意間產生性別成見。另一方面,媒體從業者的新聞敏感意識不斷得到強化,但性別敏感卻受到忽視。部分媒體機構未能意識到性別平等意識的重要性,有些媒體從業者的社會意識普遍滯后于社會存在,缺乏對社會上的性別矛盾和一些與性別相關熱點問題的敏銳感知能力,難以捕捉到性別平等意識的必要性與積極意義。
隨著傳媒技術的進步,新聞媒體的話語權不斷分散與旁落,非專業組織與普通社會成員也可以從事信息生產,成為當今時代信息傳播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時,媒體行業的準入門檻降低也使得傳播者與受傳者的界限模糊,未接受職業培訓的新媒體從業者大量涌入媒體行業,傳統意義上的新聞理念受到挑戰,新聞專業主義也正在遭受消解與重構。
作為掌握話語權、影響輿論與公眾價值取向的媒體應該積極承擔社會責任。然而,少部分媒體機構缺乏作為社會公器最基本的道德良知,喪失職業素養與責任感。缺乏職業操守與人文關懷的媒體從業者很可能跟隨思維本能而陷于偏見中,從新聞選擇到新聞寫作都缺乏對個體生命與價值的尊重,導致新聞報道缺乏溫度、人情味與平等意識。比如疫情期間有的媒體煽情宣傳“女性醫護人員剃發”“年輕媽媽放棄產假奔赴抗疫一線”,這樣的正面宣傳卻屢屢引發爭議,究其原因在于報道的出發點本應該是重點刻畫抗疫一線醫護人員奮不顧身之職業道德與舍己為人之奉獻精神,卻過于強調性別問題、過度渲染戲劇性效果和矛盾沖突,因夸大違背人之常情的細節而招致公眾質疑。一旦新聞報道以非人性化的呈現方式顛倒主次,宣傳效果很可能適得其反,不僅對當事人造成傷害,還會造成社會情緒對立,掀起輿論熱議。那些缺失人性與良知的媒體不再是輿論的引路人、社會良知的守護人,終究只會淪為市場化運作中獲取經濟利益的工具。
新媒體時代下,傳統的信息傳播秩序受到極大沖擊,與媒體話語權一起被打破的還有媒體公信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輿論是媒體的鏡子。媒體可以透過輿論這面鏡子審時度勢,把握社會熱點問題,折射自身問題。倘若媒體及時準確地把握輿論走向,立場堅定地重視民生關切、維護公眾權益,便可維護媒體在公眾心中的權威性與公信力,增強傳播效果與影響力。媒體應該及時把握和預測輿論熱點,關注非理性輿論走向,順勢調整議程設置,反思自身問題并及時調整報道策略,在熱點事件爆發后第一時間公開客觀真實的信息,盡快讓公眾知曉事件的最新發展與相關部門的調查進度。
網絡信息的即時性與匿名性促使網絡平臺極易成為不實信息與不良情緒的蔓延地,在這個新型輿論主陣地上,謠言得以迅速傳播,負面情緒與觀點得以無限放大。群體性的道德推理與道德判斷在社會倫理心態的形成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而社會道德觀念正是社會倫理心態的核心構成要素[3]。性別問題與眾多社會敏感問題相勾連,極易成為謠言的重災區,媒體不得不加大對性別問題的重視,積極引導社會道德觀念向善發展。一方面,在新聞生產過程中,媒體就應該把握好度,在保持新聞客觀性的同時予報道以深度與溫度;另一方面,新聞媒體應該積極舉起輿論引導的旗幟,及時辟謠、有力辯駁不當輿論,用正面宣傳宣揚社會主流價值觀[4]。總之,不僅要向受眾呈現看什么、聽什么,更重要的是引導受眾如何正確地看待報道。
目前國內性別報道的常用框架大致可以分為五類。第一類性別框架的主體往往是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好男人與賢良淑德的好女人,比如事業有成的男性政治家與其賢妻良母;第二類性別框架的主體是具有一定社會地位的好女人,比如事業有成的女性企業家,其背后可能有一位涵養品德好的男人,也可能是孤身一人;第三類性別框架的主體是平凡的好女人與事業有成的好男人,比如家庭主婦與其事業有成的丈夫;第四類性別框架的主體是違背道德甚至法律的壞男人與違背道德甚至法律的壞女人,比如男性貪官與其背后的“紅顏禍水”;第五類性別框架的主體是違背道德甚至法律的壞女人與施暴者,比如女性刑事犯罪者與其家暴的丈夫[5]。這五種常用的性別報道框架映射了社會傳統觀念普遍認可的“男主外、女主內”的角色分工。
要想重塑公眾的價值觀、自我意識與平等觀念,媒體機構必須樹立平等觀念,承擔凝聚社會共識、上通下達的職責,媒體從業者必須慎用性別報道框架,摒棄性別報道中根深蒂固但刻板僵化的傳統報道框架,淡化性別意識,避免先入為主的角色預設,創新具有平等意識的報道框架。而在國際傳播語境下,媒體要想提高國際傳播力,也需要向世界呈現一個多元化的中國形象,繪制一個平等、開放、包容的社會圖景。
當前,主流媒體在為破除性別歧視做出努力。比如,新華社和《中國婦女報》明確發布禁止使用歧視女性或男性、帶有性別刻板印象以及部分有性暗示的詞語和短語,這是主流媒體高度自律的表現,應該成為新聞業界的共識。媒體機構除了對新聞報道中的用詞進行規范外還應該加強行業自律,完善媒體內部的職業培訓機制,重視有關性別平等意識的教育熏陶,提高媒體從業者的性別平等意識。同時,新聞媒體還需要落實助推性別平等意識的監管機制,除了對報道中的詞語進行審核,還需要對性別議題的報道立場進行關注,做好涉性報道的把關工作。媒體從業者必須提高自身的專業主義素養,實現從博人眼球到揭露事實的觀念轉變,保持理性思維,深入調查事實真相,避免在報道中造成受眾的誤解與曲解。
由最初的“性別歧視無錯論”,到現如今性別歧視的隱性化,性別問題越來越難以界定,且越來越隱蔽,相對難以杜絕。媒體機構必須樹立法律底線意識與平等意識的自覺性,在報道中有意摒棄僵化的傳統社會觀念與帶有成見的話語習慣,消除思維中難以察覺的性別偏見,勾勒平等意識下的兩性關系與性別問題,尊重個體的價值與尊嚴,引導公眾摒棄性別歧視與性別對立等偏見,讓平等的性別原型保留在每一個人心中,并且通過新聞媒體傳承下去。
一直以來,社會傳統文化塑造著媒體性別報道“集體無意識”的原型。作為社會公器的新聞媒體具有宣傳平等意識的社會責任,應該有所作為。榮格一直強調集體無意識并非天生存在的,而是一種超個性的、普遍性的共同心理基礎,這表明只要社會感知不斷積淀,重塑后的原型就會為人們提供一個新的知覺和行為模式。在一個理想的媒體鏡像中,媒體自覺承擔起塑造新的平等性質的兩性原型,破譯與闡釋性別平等意識,對延續已久的性別成見進行糾偏,形成與現實社會意識形態的良性互動,讓性別平等不再只是烏托邦式的理想,讓一個更加開放包容的社會早日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