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

聽娘說，我打小兒就不愛說話，可到了姥姥家就成了話癆。這一點讓她很是不解。對于我來說，去姥姥家高興，多說幾句話是有的，但“話癆”一詞用在我身上仿佛有點兒夸張。我承認(rèn)我愛住姥姥家，尤其是秋天莊稼收完后，因為每到這時，姥姥家的村里就要搭臺唱戲了。

娘覺得我是話癆的時候，我還沒上小學(xué)。從我三歲起，伴隨著弟弟的到來，我就成了姥姥家的常客。吃飯睡覺都跟著姥姥，偶爾母親把我接回家去住個十天半個月的，家里一忙無人看管我，我就又回到姥姥家。那時姥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家里除了姥姥，還有三個姨和一個舅舅，他們對我都很關(guān)愛。姥姥很疼我，小姨比我只大八歲，當(dāng)時只有十四五歲，是我最好的玩伴。我童年很多快樂的記憶，都是在姥姥家。比如看戲，姥姥就只帶著我和小姨兩個人。

戲臺子搭在村委會對面不遠處的空地上。看戲時，如果在戲臺前沒占到位置，就可以站到村委會下面的坡上看，雖然聽不太真切，但戲臺上的一招一式還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戲臺一搭，戲就要開唱了。莊稼人閑不住，且惜時惜物，不愿耽誤白天的活計，所以大戲一般在晚上唱。白天也有戲，由于看的人少，就不如晚上的戲精彩。村里請的是豫劇班子，豫劇是河南的傳統(tǒng)戲，我們在河北，按理說應(yīng)該唱河北梆子戲。可能是因為我們這里離河南不是很遠吧，無論是村里的草臺班子還是大一點兒的戲班子，唱的都是河南豫劇。就連家里結(jié)婚辦喜事，喇叭里播放的也是豫劇，像《抬花轎》《花木蘭》等。由于聽的多了，有些戲我都會唱幾段。

因為有戲看，姥姥早早地做了晚飯。飯后，拿著板凳，領(lǐng)著我和小姨就去看戲了。我們往往不是最早去的，就依次排在后面坐下。戲還沒開始，偶爾有一兩聲鑼鼓聲暖著場子。大人說，小孩叫，戲臺上倒沒有戲臺下熱鬧。這時，賣零食的也來到戲臺前做買賣，引得小孩子更加坐不住，圍著賣零食的人直轉(zhuǎn)，再跑到家長身邊撒嬌，纏著讓買這買那。手頭寬裕的人家，不愿讓小孩兒受委屈，也不想在外人面前丟面子，就爽快地從兜里掏出幾個鋼镚兒；有的家長不愿慣著孩子，手頭又緊，就開始呵斥：“剛吃完飯，肚里就沒食了！”

我心里想要，但嘴沒要。姥姥就讓小姨去買了一包爆米花，讓我和小姨吃。我讓姥姥吃。姥姥說：“你倆吃吧，都長個兒呢，我吃了就光長皺紋了。”我說：“姥姥，您一點兒也不老。”戲開場了，姥姥看得津津有味，我和小姨吃得津津有味。至于戲臺上的故事情節(jié)，我一點兒也沒看懂，就是覺得戲裝漂亮，咿咿呀呀的唱腔好聽，水袖甩得也好。不知小姨看懂了沒有。后半場，夜深了，姥姥就讓我坐在她前面，她用雙手摟著我。這時我就覺得看戲是一件熱鬧又溫暖的事兒，和唱什么沒有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能坐在姥姥懷里看戲。

戲班子一般會在這里唱五天，我跟著姥姥、小姨就到臺前來五天，村里人就熱鬧五天。戲好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大家聚在一起享受閑暇時光。看戲的過程里有著濃濃的人情世故。

到了上學(xué)的年齡，我就回到了自己家。再要去姥姥家，就只能等學(xué)校放假、農(nóng)活不忙時，和娘一起去看望姥姥。有時放寒假，還會在姥姥家住上幾天。然而，畢竟時間有限，去姥姥村里看戲成了奢望。

我記得上小學(xué)二年級時，有一天娘告訴我，姥姥家又要搭臺唱戲了，可惜咱家的莊稼還沒收完，要不然就帶你一起去看看了。我很失望。趕上一個星期六，打聽到姥姥村里的戲班子還沒走，我就約我的好朋友娟娟一起去。那時，我倆剛學(xué)會騎自行車，也想借這個機會練練騎車技術(shù)。說是會騎車，由于我們都個兒矮，只能在自行車大梁下面掏著腿騎。那時，我家只有一輛自行車，娘還要騎著車下地，我和娟娟就偷偷騎著她家的一輛自行車上路了。從我們村到姥姥家的村莊有十幾里地，鄉(xiāng)間土路，由于下雨踩踏得坑坑洼洼。有時娟娟騎車帶我，有時我騎車帶著娟娟，我們就這樣輪換著向姥姥家的村子騎去。吃完早飯出發(fā)，到了姥姥的村里，戲開始有一會兒了。晌午，我領(lǐng)著娟娟去姥姥家吃飯。姥姥怕我和娟娟的父母擔(dān)心，下午看了會兒戲，就讓小姨騎車把我們護送回去了。

后來，姥姥村里的戲臺子也不搭了。那次竟是我最后一次去姥姥的村里看戲。有時想起來心里有些懊悔：早知是最后一次，我就應(yīng)該多看會兒戲，看過癮才好。

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不知道姥姥家的村里那些年為什么要搭臺唱戲，也不知道為什么又不再搭臺唱戲。我自己也覺得納悶：為什么在最愛問“為什么”的年齡竟然沒有問呢？三年前，姥姥故去，我回了一趟老家。姥姥家的房子在兩次翻蓋后，再也不是我小時候的樣子了。回來后，總是做夢回到童年，還依偎在姥姥懷里看戲。醒來，我忍不住給娘打了個電話，問起那些年姥姥家村里為啥會搭臺唱戲。

娘說，姥姥村里的地是鹽堿地，每年的收成都不好，村里人長年吃不飽肚子。很多時候，只能去地里薅點兒野菜，和玉米面摻合著蒸菜團子吃。說著，娘又感嘆，哪像現(xiàn)在的小孩子，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飽了飯還到處去瘋跑、淘氣。我那時候整天餓得不想動，一坐就是半天兒。后來，有一個人當(dāng)了村支部書記，忘了叫啥名了。他當(dāng)支部書記那幾年，趕上國家政策好，村里的鹽堿地被改良好了，年年糧食都有了好收成。村民們很高興，村支部書記也覺得很光榮，每年秋收后就請戲班子來村里唱大戲，慶祝豐收。

“原來是這樣啊！”我問道，“那后來為什么又不唱戲了？”娘說：“可能是因為人們的日子越來越好，家家買了電視機，能在電視上看戲，就對村里的戲不太上癮了。”我恍然大悟：原來，搭臺唱戲是慶祝過上了好日子，不搭臺唱戲是因為過上了更好的日子。

如今，過上了更好日子的我，依然想看姥姥村里的大戲。

袁玉珍：畢業(yè)于河北大學(xué)新聞傳播學(xué)院廣播電視新聞專業(yè)，從事過編輯、活動策劃等工作，現(xiàn)為北京翰高文創(chuàng)園企劃主管。作品曾發(fā)表于《懷柔報》《工會博覽》《中國煤炭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