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奕

陳秀英坐在四樓那扇安了鐵圍欄的窗前,先是看見一只瘋狂的塑料袋在半空中嘩啦啦響著驚惶地飛過。然后她的目光下垂,看到了樓下派出所門口到處都是晃蕩著的水。風聲一陣接著一陣地嗚咽著,在這樣的嗚咽聲中,她把手輕輕按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上,那里深藏著她孕育的一枚種子。也許是因為疲憊,她的目光散淡,像一只飛累的鳥。然后,她看到了那個千刀萬殺的羅飛宇,正帶著輔警小劉,像兩只滑稽的袋鼠,在積水中一跳一跳地奔向派出所院子里那輛破舊的桑塔納警車。陳秀英想,如果這輛警車是個人,估計也有七十歲了。緊接著,她看到七十歲的警車發(fā)出巨大的響聲,沖出了派出所的院門。
警車瞬間消失了,雨就是在這個時候再次降臨的,鋪天蓋地,落在寂寞得一塌糊涂的院子里,落在院里汪洋一般的積水上,當然也落在院子里一棵陰陽怪氣的棗樹上。而之前的一分鐘,陳秀英分明聽見千刀萬殺的羅飛宇,扭著手里的魔方,正繪聲繪色給同事講黃段子。他講得專注而深情,仿佛那才是他的主業(yè)。黃色的笑話講到一半的時候,對講機響了,接警員告訴羅飛宇,有人發(fā)現(xiàn)城北潘洋山路水井里頭,涌出好幾塊人骨頭。
那些骨頭真的是人骨嗎?如果真是人骨,會不會是意外死亡?如果排除意外死亡,也有可能是自殺的。羅飛宇戴上八件套,心里嘆口氣,要不是干了警察這個行當,自己永遠不會知道一座城市里會有那么多不知名的尸體,或者骨頭。它們分布于江河湖海、山坡樹林,而這一次,是一口井。
雨點砸到前擋風玻璃上,像電焊四濺的火花。雨刮器顯然是被燙到了,吱嘎亂叫,來回地甩動。羅飛宇想開快一點兒,右腳踏下油門,便感受到了發(fā)動機的疲軟。他只好對著海城糟糕的臺風天氣咒罵一句,他媽的!輔警小劉不響,把副駕駛座的車窗打開一道縫。風立刻發(fā)現(xiàn)了這個破綻,裹挾著雨殺將進來,小劉趕忙把窗子關上。這輛陳秀英眼中七十歲的警車,就這樣舉著兩盞霧燈,艱難而執(zhí)拗地穿行在一片蒼茫的天地間。
那天,等羅飛宇和小劉趕到報警人家里的時候,已經過去快半個鐘頭了。開門的老大爺皺起眉頭,看著門口兩個人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四只腳下積了兩攤水。老大爺滿臉不高興,你們游泳過來的吧?羅飛宇抹去臉上殘留的雨水,臺風天難得游趟泳,可巧被您給趕上了。老爺子,骨頭呢?
老大爺不會知道,羅飛宇路上還救下個孩子。如果讓時間回到二十分鐘之前,等在車上的輔警小劉看到的,是羅飛宇在齊膝深的一片水域里艱難地行走。那時候他顧不得水下可能存在的危險,目光里只有抱在一棵樹上的孩子。樹周圍的空地像被蠶食的桑葉,有條不紊地縮小,天上地下的水,把孩子和樹隔絕為一座孤獨的島嶼。羅飛宇隱約聽見孩子幼小的啜泣,聲音類似一碰就紛紛抖落的蒲公英,突然又被劈頭蓋臉的雨點所打碎。此時他頂著風穿行,深一腳,淺一腳,全身被雨水和汗水裹緊,窒息般的黏稠。這讓他看上去很狼狽,一如他狼狽的前半生。他在碎裂的哭聲中,感覺往事不堪回首,又忍不住去凝望那段潮濕的記憶。
孩子的啜泣總是如此相似,又令人疼惜。哭聲來自一個遙遠的夏夜,月光單薄,像蟬的一片羽翼。《新聞聯(lián)播》重播已經放完,羅飛宇不想和妻子再爭吵下去。他推開臥室門,穿過客廳,見兒子還在玩兒魔方,便沉默地換鞋要出去。鞋后跟還沒提上,他的大腿就被抱住了。兒子說,爸爸不要走。他沉著臉不響。兒子喊,爸爸,魔方給你玩兒,爸爸不要走!他在氣頭上,粗暴地把兒子環(huán)抱的小手拆散。玩兒什么玩兒!壯壯,還不去睡覺!他關上門,聽到門后傳出兒子低聲的哭泣。
滿天的雨幕,混沌又澄明,他想退回去,也知道好多的事像落下的雨,無法挽留。
從樹上救下孩子,護著脊背,托住腦袋,抱入自己的懷中,羅飛宇感到一陣顫怵。別怕,叔叔這就帶你回家。四周的路完全從腳下消失,天空晦暗不明,他抱緊孩子,耳邊壯壯的哭聲縹緲遠去,像穿過一片夢境。
小劉跳下車,搶著去拉車門。羅飛宇把孩子輕柔地抱到后座上,像生怕打碎一件精美的瓷器。擦掉小圓臉上墜著的淚珠,把剛才留在座上的魔方遞過去,他忽然想到,誰給壯壯擦去眼淚呢?
羅飛宇拎著裝骨頭的袋子,走進所長辦公室。輔警小劉也沒去換洗,他走過四樓文職綜合室,聲音很大地咳了幾下。
你們回來啦!內勤放下手里的文書,沖小劉招手。陳秀英還是坐在窗前,靜默如一株植物。死人骨頭呢?作為所里的消息擴散中心,內勤每一次不加掩飾的好奇心與傳播力,都讓小劉感到滿足。他努努嘴,故作深沉地說,還是出去講吧,這里有孕婦。我也想知道人骨頭什么樣。你看,我們秀英都不介意,快說快說!這時候,小劉就像個專家一樣比畫起來,他壓低了嗓門,好家伙,有幾塊骨頭,跟個鐲子似的,中間空心的地方,手指頭能戴進去。還有幾根,這么長,這么粗……
陳秀英淡淡笑了一下,回過頭,繼續(xù)望向窗外。風已經小下來了,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城南衛(wèi)海路的那片老城區(qū),肯定被水淹了吧,院子里那棵泡桐樹的果子黃了嗎,母親還在一門心思抄佛經嗎?
在這樣一個無比熟悉的臺風天,陳秀英的2000年漸漸清晰起來。
2000年8月,第六號強臺風“派比安”,帶著十二級以上的大風穿過海州城。十天以后,超強臺風“桑美”來了,海城又下了三天三夜的暴雨,刮了三天三夜的臺風。就在雙臺風來之前的半個月,八歲的陳秀英眼里,家中已然掀起了一場臺風。父親王根發(fā)拿著掃帚柄,咒罵著向母親陳美鳳的頭頂打過去,母親淚水漣漣,伸出攥著一串佛珠的手抵擋。兩個人像兩個面帶寒霜的功夫演員,在陳秀英的面前上演了一出全武行。讓陳秀英震驚的是,事后,眼皮青紫浮腫的母親竟然重新系上圍裙,又去給父親煮海鮮面。
陳秀英站在母親身后的不遠處,那砧板上細碎的切菜聲,傳達出一片久遠的孤獨。陳秀英要過一陣子才知道,有一個純潔得猶如被月光淋濕的女孩兒,會成為她的玩伴,寬慰她童年的孤獨。女孩兒叫作春草。春草的出現(xiàn),是在一個雨天。陳秀英像往常一樣,趴在樓梯圍欄上精神萎靡地發(fā)呆,樓下是母親陳美鳳和一對母女的說話聲。陳秀英疲乏地看下去,看到同樣八歲的春草,努力擎起手臂,為她的娘撐傘擋雨。傘傾斜得有點兒厲害,春草傘外的裙邊緊貼住身軀。
春草收傘進屋的那一刻,似乎感覺到陳秀英的注視,抬頭向二樓望了一下。陳秀英就看到,春草的眼里托起一片海,海面泛著粼粼的光。
孩子不設防,比成人容易打成一片。陳秀英發(fā)現(xiàn),自己和玩伴春草都有點兒懼怕春草的娘——李冬梅。這個女人身形矮小,一張過早衰敗的臉,泄露了生活對她的冷酷。李冬梅話很少,一天到晚鎖著眉頭。
陳秀英找春草,也要等李冬梅出去打工了再來。然后,兩個孩子在逼仄的出租屋里捉迷藏。陳秀英每次都能輕易找到春草,因為屋子實在太小了,還要隔成兩間。外間橫著棕櫚床和一個舊衣柜,里間拼了簡易夾板,用來如廁和淋浴。簡易廁所正對面有個小灶臺,可以簡單加工食物,沒有再多的空間了。陳秀英和春草玩兒得饑腸轆轆,春草就去灶臺,翻開一只倒扣的碗,里面是一張雞蛋餅。多年以后,陳秀英經過路邊攤,總會走過去看看有沒有雞蛋餅賣,有的話,就買上一張。只是,她再也沒有嘗到過那種味道,屬于她的童年滋味。
當陳秀英悵然若失地回味往事的時候,所長已經向上級作了電話匯報。轄區(qū)公安分局派出警力支援,警方又在公共水井附近找到一顆人的頭骨,以及散開的肋骨。如果把這些骨頭拼湊起來,就像少了手臂的上半截軀體。讓羅飛宇和同僚頭痛的是,那顆頭骨的后面,有被鈍器擊打形成的明顯凹痕。
所里抗臺救災已經連軸轉了,現(xiàn)在又冒出個白骨案,老羅,你值班可真夠倒霉的。所長斜了羅飛宇一眼。這位年輕的基層領導始終覺得,像羅飛宇這樣躺平的老民警,就是影響全所爭先評優(yōu)的絆腳石。他走馬上任前,聽說過羅飛宇的劣跡。羅飛宇原來干過一段時間刑警,據(jù)說,因獨闖團伙窩點,被犯罪頭目逼入死地。為了救他,刑警隊副隊長陳海,也就是羅飛宇的師父沖入現(xiàn)場,被土炸彈炸傷,下半身失去知覺。可憐陳海新婚燕爾,卻失去了做父親的資格。后來,陳海辭職了。羅飛宇不知什么原因也離開了刑警隊,下到派出所當民警。新所長找他談話,每次都是自己先鐵青著臉出來。看羅飛宇整天嬉皮笑臉的,所長就把“掃黃”的工作派給他。所長覺得,文化垃圾么,就該讓這種老油子去清理。羅飛宇手里轉著魔方,把嘴湊到所長的耳朵皮子上說,今天的值班領導,好像是所長你哦。
阿味站在街角。她覺得自己是街的一部分,她甚至把自己看成是墻的一部分。她一直在想,自己會不會像身后的那堵墻一樣,突然倒了。所以,阿味靠在墻上的時候,特別小心。終于,她看到那個男人向她走來。一束光線剛好從樹葉上漏下,斑駁而微涼地掉在了她的臉上。于是,阿味笑了一下,也是那種微涼的笑,她覺得這個男人可能是她今天下午的整個世界。在她微涼的笑容里,她聽見自己微涼的聲音,走。她說,走。她說,走呀。她就走在了前頭,走在屬于她自己的微涼的世界里。
男人這天下午壓在阿味的身上氣喘吁吁。阿味懶洋洋地閉上眼睛,開始數(shù)羊。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有些人只能數(shù)到十二只羊,有些人卻能數(shù)到幾千只羊。所以她的總結是,羊和羊是不一樣的。有人問,你是說烤羊,還是羊肉湯,還是羊雜煲?阿味說,不是,我說的是時間。比如,一分鐘等于六十只羊。
男人心滿意足地走了,留下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塊錢。阿味心里想的卻是,二十五只羊。她抬手拽開一點兒窗簾,看到雨被風甩到玻璃上,摔成齏粉。什么時候又下雨了。阿味在臺風天里想,人生不過是迎接一場臺風后,再迎接下一場臺風。這時候,阿味的額頭沁出了細密的汗珠,她拉開床頭柜,拿出嗎丁啉。藥片撫平了疼痛,她開始想念一個不知道姓名的混蛋。她想啊,紫嬌花謝了又開,而我還在海風中徘徊,等得海里的水都黃了,等得月光都變成了陳年的顏色。難道因為他,我就這樣孤獨下去了嗎?孤獨得像一只被天空收走的風箏。
沒有誰給她答案。阿味又想,他現(xiàn)在是不是也被困在臺風中的海城,凝望島上的雨水?他在雨聲中仰脖喝啤酒,結實的胳膊肯定跟山巒一樣,那里有一只飛鷹的文身。她清晰地看到,那個混蛋上下滾動的喉結,也聽見他放下酒瓶的一聲長嘆。于是,她想非所問地跟自己說,月光什么時候經過海州城?
夜深下來了,比海還要深。阿味潛入記憶的深海,得到一種難以抑制的激動。她的聽力已然恢復了正常,不再因為弱聽而遭人打罵,被人遺忘。阿味先是聽到鄭智化拄著雙拐,站在電視機里倔強地唱《水手》: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阿味的眼睛就變潮濕。接著,她聞到一股蜂花洗發(fā)精的芳香。那個混蛋提著熱水瓶,正把溫水小心地澆到她泡沫豐富的頭發(fā)上。皓月當空,她忘了自己其實一直生活在殘酷之中,而眼前的這一點兒溫暖,足以讓她十七歲的心臟加快了跳動。
阿味不會忘記,有天晚上,她連吞三片嗎丁啉,只為驅散胃部絞痛帶來的陰影。她閉上眼睛,平淡地把自己打開,開始數(shù)羊。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四百八十一,四百八十二。數(shù)到第四百八十二只羊的時候,阿味突然感到一陣心悸,胃像一塊毛巾被擰緊,眼看要暈厥過去。痛,好痛啊。她臉色煞白,汗水打濕了黑發(fā)。那個混蛋茫然停下,有點兒慌了,你,沒事吧?阿味張張嘴,發(fā)出含糊不清的呻吟。在她漸漸模糊的視線里,混蛋飛快地套上衣服,開門離去。
一切都消失了,阿味痛苦地閉上眼睛。他們,終究還是一樣的。在她的世界里隨意踐踏的人們,爹和娘,以及那個混蛋。從有記憶的那一刻起,阿味就恍然明白了殘缺背后的深意。十歲的時候,她被貧窮的爹賣了。看著阿爹頭也不回的背影,她心想,原來自己只值兩百塊錢。來到新住處,阿味發(fā)現(xiàn)角落里有三雙警惕的眼睛,后來才知道,那些孩子跟自己是一樣的。斷了翅膀的蝴蝶,只能接受蟲子的命運。
阿味的思緒滯留在一片灰暗之中,正沉向無底的深淵。她不知道過量服用嗎丁啉會增加心律失常,甚至心源性猝死的風險。我就這么死了嗎?下沉的速度越來越快,她開始旋轉。這時,一陣風雨涌入,那個混蛋又回來了。阿味,阿味!他拼命把喊聲灌進她的耳朵,阿味努力撐開眼皮,看到他晃動自己的肩膀。他在喊什么,是在叫我嗎?阿味覺得身體又變得很輕,輕得被一陣微風就吹散了。
阿味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她感覺自己的一只手被松松地握著,探起身,那個混蛋趴在床尾,正睡得香,右手拉著自己的左手。阿味沒有把手抽回來。是他,一定是他,把自己送到醫(yī)院,墊了錢,還陪到了天亮。陽光探進病房,灑在那只飛鷹展開的翅膀上。阿味長久地看著,她的目光就有些呆。那個混蛋醒了,用手在嘴邊比畫著問她,想吃些什么?阿味看懂了就哭了。
后來,那個混蛋還是那么的混蛋,但是阿味看他的眼神變了。阿味數(shù)羊的時候,不再閉上眼睛,平淡的臉也變得生動起來。
那個混蛋非常舍得給她花錢,像其他情侶那樣,他們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去舞廳跳迪斯科。阿味聽不清音樂的聲音,像一顆突然長出的小白菜,羞赧地杵在原地。他就拉著她,夸張地甩頭搖擺,阿味像個天真的少女一樣咯咯地笑起來。
那個混蛋特別怕熱,經常光著膀子,露出右手臂上那只引人側目的飛鷹。阿味有一次問他,為什么是鷹?怎么不像古惑仔陳浩南那樣,文一條過肩龍?混蛋就逗她說,因為怕疼啊。后來,混蛋又在左手腕為阿味文了“忍”和“愛”兩個字,阿味開心得不得了。直到很多年過去,她才明白,一般文“忍”字的最不能忍,文“愛”字的最不懂愛。
夜像往常一樣黑,阿味的大哥來了。他用手語告訴她,“派比安”雖然走了,可是臺風“桑美”又要來了,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阿味不響。海城不安全了,前天弟弟妹妹“仙人跳”的時候,被一個叫羅飛宇的警察盯上了,要不是當街有人抓賊,他倆根本沒機會逃走。趕緊收拾,明天下午出發(fā)。阿味咬緊了嘴唇。
第二天,阿味拿著錢走進一家金店。回出租屋的時候,那個混蛋已經在了。他二話不說,就要把阿味抱上床。阿味扭過頭去,避開他的目光,身影蕭瑟著遞出一枚戒指。他有點兒莫名其妙,把她放下說,阿味?阿味抱住他,流下眼淚喃喃地說,本來想挑個福字戒的,但是太貴了,我的錢只夠買這個。這枚條戒里圈刻了數(shù)字,是我們認識的那天,就讓它代替我陪著你吧。阿味沒有告訴那個混蛋自己要走,她最后只是說有事出趟遠門,過一陣就回來。
街邊的行道樹仿佛喝醉了酒,搖頭晃腦。行人寥寥可數(shù)。一輛破舊的面包車狂奔向碼頭。大哥握緊方向盤,后面聾啞兄妹三人挨靠在一堆行李上。船提前一天停航了,這個聾啞詐騙團伙沒有想到自己就這樣被困在海城,被守株待兔的民警一網打盡。訊問室里,羅飛宇靜靜地看著阿味。他覺得天氣很悶,晚上可能又要下雨。
你們憑什么抓我,我是未成年,放我出去!你說得對,羅飛宇認真地說,十七歲是不大,可是孩子,你識字嗎,懂法嗎?阿味看了看羅飛宇身邊用手語翻譯的人。你這個年紀,應該在學校里好好念書的。看樣子,你也是個苦命的孩子吧。阿味沒想到警察會這么講,她感到十七年的人生真是辛苦,便打不起半點兒精神。她垂下頭,咬著嘴唇咕噥一句,我餓了。你餓?我們到現(xiàn)在都沒吃上飯。一個警察冷笑了一聲。羅飛宇沖他擺擺手,小張,你去小店給大伙兒搞點兒吃的,回來找我報銷啊。
十分鐘后,阿味的面前多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面,里面還很貼心地加了兩根火腿腸。阿味咬破了嘴唇,竭力忍住急欲流出的眼淚。
從拘留所出來,羅飛宇問阿味今后有什么打算,她的兄弟妹妹都回老家去了。阿味沒頭沒腦地說,飛蛾為什么會撲火,因為它渴望溫暖。說完,就走了。她沒有離開海城,而是朝著出租屋的方向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來。阿味推開門,氣喘吁吁地往里面張望,他不在。他沒有來,阿味就坐在床上等。可是,阿味在屋里悶了五天,他再也沒有來。第六天,她眼泡浮腫地出門,重新站在了街角。
春草拎著一瓶醬油,渾身哆嗦地站在弄堂口。距她五步開外的地方,一條體型中等的黃毛狗正盤踞在路的中央。黃毛狗汪汪吼叫,顯出一副窮兇極惡的樣子。它盯著春草,做出隨時都要撲咬上去的動作。春草抿緊嘴巴,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春草從小怕狗,她喜歡貓。她的小伙伴陳秀英家里就有一只橘貓,叫做卡卡。卡卡很調皮,最大的愛好是藏東西。春草在老家也養(yǎng)過一只小奶貓,可惜小奶貓毛都還沒長齊,就被村口的惡犬咬斷了脖子。春草一個人蹲在田埂上哭。
春草,快回去,你家失火了!春草抬起頭,臉上還有淚珠。村莊里的人們叫嚷著,向她家的方向奔跑過去。春草忘記了小奶貓,轉而想到臥床多年的那個爹。爹是個藥罐子,春草常看到他哀怨地捶打兩條萎縮的腿,卻把喝完藥的碗摔到娘的身上。要是爹被燒死了,娘就不會再挨打了吧。春草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她回過神,也跟著跑起來。接近那間破屋的時候,屋頂?shù)幕鸸庖呀洘脝襞咀黜懀还蔁崂讼矶鴣怼4翰菘吹剿虺嗖驳木司税训沉顺鰜恚锉е鵂帗尦鰜淼奈锛o隨其后。爹有點兒燒焦了,春草好像聞到一股烤肉的味道。瘦骨嶙峋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沉默著,他們在等春草她娘李冬梅哭天搶地的哀號。可是李冬梅始終一言不發(fā),只把垂到眼前的碎發(fā)攏到腦后。春草不想走過去了,她看到舅舅舒出一口氣,跟自己的妹妹說,都燒干凈了,也好。
把燒焦的丈夫送出殯后,李冬梅不顧公婆反對,帶著女兒春草,走出了那個村莊的視線。李冬梅身上沒幾塊錢,她打短工,攢夠了路費再接著走。春草記得有一次,她偷偷跟到建筑工地,看到一塊大石板壓在了娘的肩上,娘幾乎要被壓到地下去了。春草紅著眼睛上去幫忙,卻被李冬梅喝止。她從沒見過娘如此兇狠的神情,往日沉默的娘對著她咬牙切齒地罵,你個不爭氣的小牲口,給我讓開!舒服是留給死人的,還不滾回家看書去!
一陣穿堂風經過,娘的罵聲又在耳邊響起,打瓶醬油磨嘰這么久!春草,去哪里耍了?你給我死過來!李冬梅趿著拖鞋,從衛(wèi)海路28號走出來。娘!春草看到救星,壯起了膽子,想從狗的側面繞過去。黃毛狗迅速扭頭,看一眼矮小的李冬梅,又回頭對著春草一頓狂吠。蹲下,撿石頭砸它!李冬梅發(fā)出指令。春草還沒來得及撿起什么,那狗便目露兇光向她快步走來。娘!春草大叫一聲,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醬油瓶子也從手里脫了出去。
接著,在抬到額頭用來抵擋的手臂下,春草看到了令她萬分驚恐的一幕。李冬梅甩掉拖鞋,赤腳飛奔過去,對準黃毛狗的后腦就是一記重拳。那狗一個趔趄,齜牙咧嘴地想要回身反撲。李冬梅眼疾手快,左手勒緊狗脖子,右手掄起拳頭,對準狗頭,像雨點一樣地砸下去。黃毛狗被徹底打蒙了,它垂下了腦袋,嗚嗚低鳴。李冬梅并沒有就此罷手,她像個殺紅了眼的士兵,也不用什么兵器,單憑一個殺字就沖了上去。她拽起狗頭,繼續(xù)砸。血從她的拳頭上滲出來,和皮肉糊在一處,她似乎感覺不到疼痛,仍在瘋狂暴擊。她敲掉了黃毛狗的兩顆牙齒。
這一切,除了春草,站在二樓的女主人陳美鳳抱著橘貓卡卡,也都看在眼里。陳美鳳認為此刻應該做點兒什么。佛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春草,我這兒有幾本連環(huán)畫,上來看看嗎?李冬梅緩緩轉過頭,感激地向上望一眼。春草聽見了,但她還沒回過神,眼睛仍盯著娘的血拳頭和那條奄奄一息的狗。去吧,半小時后下樓吃飯。把醬油瓶給我拿過來。李冬梅恢復了常態(tài)。春草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到醬油瓶滾在一旁,并沒有破。
春草扯著衣角,踩進二樓客廳的門檻。玩伴陳秀英不在,她拘謹?shù)哪抗饪吹降氖橇硪粋€世界的樣子。橘貓卡卡喵嗚一聲先跳到了一張大沙發(fā)上,沙發(fā)前面的茶幾上擺了幾盤水果,電視機沒有開。陳美鳳把她引到一個木制的四層書架前面,讓她隨意挑選。午間充沛的光線灑在五顏六色的書脊上,像一個五彩斑斕的夢境。春草從沒見過這么多的書,她看來看去,總也挑不好。陳美鳳笑了,摸摸春草的頭,叫她坐下來慢慢翻,春草這才注意到窗前那張書桌上攤開的佛經和紙筆。阿姨,你在看什么書?春草享受著頭頂?shù)膼蹞幔惺艿揭环N親近。娘從來沒有這樣溫柔地撫慰過她,她甚至有點兒嫉妒陳秀英了,阿英怎么會有這么好的一個娘。
佛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陳美鳳看了一眼抄下的并不怎么漂亮的字跡,語調十分柔和,這是《金剛經》,講人生大智慧的書。她把紙筆收到一邊,騰出地方。這時,春草就看到玻璃臺下面壓著一張嬰兒畫報,胖藕似的小手做出要抱抱的姿勢,黑葡萄般的圓眼睛里滿是天真的笑意。很可愛是不是?陳美鳳說話的聲音仿佛微風拂過綠柳,春草有種毛茸茸的舒適,只是她有些納悶,為什么一說到畫報,頭頂?shù)膼蹞岷鋈痪屯W×恕?/p>
像是渴求陽光雨露的小樹,春草開始頻繁地上樓。她避過李冬梅,躲開陳秀英,象征性地敲兩下門,便推了進去。她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去借書,還是還書。或者,她只是想到陳美鳳那里多待一會兒。
春草沉浸在一種幸福的暈眩之中。
王根發(fā)耷拉著腦袋,像被抽去了骨頭的一攤泥。派出所明晃晃的燈,嘈雜的人聲,匆忙的腳步和蹲在不遠處的那個女人,都讓他感到頭皮一陣陣地發(fā)麻。他現(xiàn)在只想一個人拎著酒瓶,光著膀子晃蕩在夜間靠海的馬路上,在獵獵的海風之中松掉緊繃的神經,或者干脆停下腳步,沖著黑漆漆的大海罵他娘個痛快。歲月不曾平靜,深情最是涼薄。惡棍王根發(fā)只想宣泄自己的塊壘,對于其他的人和事,他根本無心做到什么感同身受。
此刻,王根發(fā)心里明白,他必須得先過了眼下的這一關。
你打,還是我打?羅飛宇看著他,手里玩兒著魔方。警察同志,不是我不配合啊,家里,沒裝電話。王根發(fā)搓著手,一副很無奈的樣子。哦,那你老婆的聯(lián)系方式有嗎?我老婆?不不,我沒老婆,那女的是我女朋友,我們處對象呢。哦,那你對象叫什么,哪兒人,出生年月?羅飛宇不急不緩,魔方轉得飛快。這個……我,我那個……王根發(fā)的額頭沁出了汗珠。警察同志,她叫……她叫柳飄飄,對!叫柳飄飄!那你是不是該叫尹天仇?當我沒看過《喜劇之王》啊。羅飛宇剛說完,蹲在不遠處的那個女人先笑出了聲。王根發(fā)像泄了氣的皮球,警察同志,那女的又不是什么黃花閨女,我只摸了兩把,都沒來得及干啥。求你們千萬別告訴我老婆,她肚里懷了孩子呢,這要鬧起來,可不又得上房揭瓦!王根發(fā)不知道他現(xiàn)在笑得比哭還難看。
羅飛宇沒有想到,這天去小旅社掃黃的戰(zhàn)果竟然是張老面孔。王根發(fā),怎么又是你?羅警官,好久不見啊。嫖客王根發(fā)看著羅飛宇帶著警員進來,把地上的被子扔給床上赤條條的女人,自己從從容容套上褲子,表現(xiàn)得很“硬氣”。羅警官,那這次電話是你打,還是我打?羅飛宇瞇縫起眼睛,饒有興致地看著他。
下午從派出所出來,王根發(fā)徑直回了家。他發(fā)現(xiàn)一樓已經租出去了,就快步上樓,盤算著問陳美鳳再拿點兒錢。推開門,冷不丁看到一個女孩兒端坐在書桌面前。她在看一本書,似乎看得很投入,一時竟沒發(fā)現(xiàn)有人進來。陳美鳳好像在里間窸窸窣窣地忙著什么,對此王根發(fā)并不關心,只盯著春草雪白修長的后脖頸,發(fā)了好一會兒呆。
刑警隊對人骨做了DNA檢驗,又進失蹤人員庫里做了比對,像是在大海里尋找一滴水。警方除了得知死者為男性,年齡四十歲上下以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其他有價值的線索。還有一個重要問題,死者下半身的骨頭去了哪里?
羅飛宇也在悄悄尋找失落的人骨。月亮升到半空,羅飛宇家的窗戶還亮著,潤出一扇橘色的柔光。蟈蟈、紡織娘、知了,還有羅飛宇叫不出名字的那些夏蟲,一齊把夜晚喊得比白天還要寂寞。他坐在一桌子照片面前,像一尊長出苔蘚的雕塑。照片上面,森森白骨看得人脊背發(fā)涼。尤其那顆頭骨,背面,被什么東西砸得凹陷了下去;正面,兩個黑魆魆的、空洞的眼眶,像是要把注視它的人吸入一片恐怖的虛無。死者被害時在干什么,是誰在他背后下了如此狠手,他到底是誰?羅飛宇沉入思維的深海,潛泳其中,毫不氣餒地搜尋著那一滴水。
陳秀英在羅飛宇苦思冥想的時候醒來,額頭浮著一層虛汗,剛才的夢境消耗了她過多的精力。感受到腹部輕微的隆起,她清醒過來,連忙調整姿勢,身體面朝左側重新躺好。去醫(yī)院孕檢的時候,因為睡不好覺,她特意問了醫(yī)生,孕婦挺著肚子該怎么睡。醫(yī)生瞥了一眼她并不顯懷的肚子,不以為意地答,左側臥。心在左邊,那樣睡不會供血不足嗎?會壓迫,但對肚子里的寶寶好。陳秀英就把這條鐵律記下來了,她認為這是從少女到一位好媽媽的必然轉變,壓迫心臟算什么,一切理所應當。
春草來啊,快過來啊。一個聲音像惱人的蚊子,不斷震入耳膜。夢境漸漸浮出月光,陳秀英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在一團氤氳的霧氣中,她又一次聽到春草洗澡的流水聲。一樓出租屋的采光并不怎么好,八歲的陳秀英坐在上午的昏暗中,兩條瘦腿晃蕩在棕櫚床的床沿上。今天陳美鳳和王根發(fā)都在家,樓上的氣氛有種古怪的和諧。她不想待在上面,橘貓卡卡也不想。
沒過多少時間,陳秀英聽到花灑噴出的水聲戛然而止。春草比平時更快地跑出來,迅速套上衣服,臉像海鱸魚的肚皮一樣煞白。陳秀英還沒來得及問怎么了,兩人同時看到,鎖住的門把手吱嘎轉動起來。陳秀英瞬間血液上涌,哆嗦地問,你娘,這么早,回來了?春草的眼睛被門把手釘住了,更加緊張地說,不,不,娘回來都要下午,都是叫我開門的。可是臺風馬上要來了啊。陳秀英看到,門把手忽然又不動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鑰匙鉆進鎖孔,扭動旋轉的聲音。陳秀英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似乎只有旁邊的衣柜能藏身。她飛快地鉆進去,緊接著看到,王根發(fā)從衣柜兩扇門的縫隙里走了進來。
王根發(fā)打著赤膊,笑嘻嘻地說,春草別怕,是叔叔呀。臺風要來了,你娘又不在,叔叔下來看看你。你,別過來啊!春草的聲音在空氣里顫抖。就在剛才,她往脖子上打肥皂的時候,不經意間發(fā)現(xiàn),氣窗里竟然露出一雙貪婪的眼睛。
春草來啊,快過來啊。春草無助地哭了,叔叔,求求你,不要過來!我,我要喊陳阿姨了!你怎么知道,你的陳阿姨不知道我下來呢?原本笑著的王根發(fā)開始變得不耐煩,小兔崽子,少廢話,快給我過來!春草退到里間的灶臺邊,手里摸到一把菜刀刀柄。王根發(fā)已經失去了耐心,他步步緊逼,你不敢的,把刀放下。
躲在衣柜里的陳秀英大氣也不敢出,她聽到雨猛烈地砸到玻璃窗上,發(fā)出咚咚的響聲。陳秀英拼命咬緊嘴唇,眼淚就撲簌簌地滾下來。她悄悄關緊了衣柜,蜷縮在一片逼仄的黑暗之中。
陳秀英不會忘記那一年,接連有兩個臺風穿過海城,它們有著兩個奇怪的名字,“派比安”和“桑美”。第二個臺風“桑美”走后,她家一樓的出租屋也空了出來。李冬梅帶著春草離開了,出租屋很快又租了出去。只是漸漸長大的陳秀英再也沒有見過這對母女,好像她們從來就沒有出現(xiàn)過。
有一天,長大后的陳秀英問陳美鳳,李冬梅還在海城嗎?陳美鳳擱下抄佛經的筆,望著陳秀英青春逼人的臉,看了好一會兒,接著她意味深長地說,佛說,人身難得,震旦難生。異鄉(xiāng)不易居,聚散皆是緣。以前的那個租戶,應該早回故鄉(xiāng)了吧。陳美鳳把目光安放到遙遠的虛空,繞到拇指和食指之間的佛珠,被她一顆接著一顆,緩慢地捻過去。
陳秀英伸手摸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面目盡濕。她沒有擦,那只是徒勞。月亮在烏云間跋涉,她像是快要溺水的人抓到一只胳膊那樣抓起了手機。陳秀英的丈夫此刻正趕著去現(xiàn)場處置一個警情,他和羅飛宇是同行,在另一座島上工作,平時難得回來。陳秀英就坐在黑暗中,一個人對著手機萬分委屈地說,老公,寶寶和我都餓了,好想吃雞蛋餅。她的丈夫嗯嗯應了兩聲,抱歉地說“在忙,愛你”,就收了線。陳秀英深深地嘆出一口氣,為寶寶,為丈夫,也為她自己。清凌凌的月光漏下來,她重新側躺回床上,一個人想象童年那張美味的雞蛋餅。她好像看到一個婦人在灶臺間忙碌的身影,腰上系著舊圍裙,腦后盤著髻。婦人隨手抓起兩顆雞蛋,沿著碗沿輕輕一磕,蛋液便順著碗的弧度一滑到底,一把蔥花和一點兒鹽撒下來了,接著是筷子均勻攪拌的聲音。婦人左手拿勺子,舀入面粉,加水,繼續(xù)攪拌。這時候,鍋底已經刷上了一層油。婦人又舀出兩勺面糊,握住手柄,快速轉了一下鍋,一個圓形的小餅就成型了。烙完了,翻一個面,接著用小火烙半分鐘,金燦燦的雞蛋餅就做好了。咕咚,陳秀英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液。這時婦人回過頭,把掉到眼前的碎發(fā)攏到腦后,原來是李冬梅。
“燦都”像沙灘上橫行的蟹,從2021年初秋的海城大搖大擺地走了。臺風過后,彎折的草木一點點恢復生氣,繼續(xù)它們的輪回。阿味眺望遠處咖色和灰藍相間的大海,忽然就感覺,他也該回來了吧。從認識他的十七歲,到現(xiàn)在的三十八歲,一晃眼,二十一年的光陰就逝去了,讓人措手不及。人生能有幾個二十一年呢?那個混蛋曾經給過她的那些溫暖,真的值得自己在青春老去的年華中,執(zhí)著地尋找和等待嗎?站街女阿味蒼涼地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誰說,那不是愛嗎?肯定是愛了啊。
于是,她振作精神,在清晨的露水還沒被大地收回的時候,抱著一沓印刷粗糙的紙張,再一次出發(fā)了。她把能回憶起來的有關那個混蛋的信息統(tǒng)統(tǒng)留在紙面上,比如一米七三的個頭兒,喜歡打赤膊,趿人字拖,喝一種牌子叫紫竹林的啤酒,右手臂文了飛鷹,左手腕有一個“忍”字和“愛”字,等等。本來還想加張照片的,尋人啟事上面一般不都有照片的嗎,可是等要用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他的照片,半張也沒有。
阿味貼得很謹慎,像心虛的賊。腰間斜挎糨糊小桶,一沓紙,一把毛刷子,兩塊壓縮餅干,就是她一日的行囊。從城南走到城北,從城東來到城西,在海城數(shù)不清的電線桿子、路燈柱子,以及居民樓的墻壁上,都留下了她的尋人啟事。生活的經驗告訴阿味,希望的火苗燒得再旺,也可能在瞬間就被吹滅。很長一段時間,海城的城管部門同樣在鍥而不舍地清理這些城市“牛皮癬”。阿味的希望被鏟子鏟掉、抹布擦掉、白漆抹掉,終是什么也沒留下來。阿味不惱,做好本職填飽肚子以后,再跟城管隊員打游擊戰(zhàn)。她有的是時間,她只剩下時間。
三十八歲的阿味沒有想到,一只老橘貓的報恩,竟然是一枚戒指。
這天,她把涼鞋后跟踩在腳下,當作拖鞋,蹚過衛(wèi)海路的一片水洼。地下排水管道像得了重傷風的鼻子,堵得要命。阿味蹙起眉頭,身后蹚出了兩條線。該死的臺風把老城區(qū)攪得杯盤狼藉,尋人啟事也破碎了。阿味舉起沾了糨糊的刷子,走近一根燈柱。
喵嗚喵嗚。一個聲音從挨著燈柱的一排垃圾桶里傳出來,飽含著憂傷。
可惜,阿味根本聽不見。
她迅速地刷膠,貼紙,用手抹平,然后離開。鬼使神差地,腳倒退回第三個垃圾桶。阿味朝里面一瞥,竟是一只血跡斑斑的橘貓。橘貓仰起胖胖的臉,漂亮幽綠的眸子,寫滿讓人于心不忍的脆弱。它的左前腳還在流血,身下一堆鋒利的碎玻璃,仿佛已勾勒出事情的梗概。怎么掉進那里去了?想到這句話的時候,阿味的腳已經往前邁出去了。手里剩下兩張紙,還有活兒要干。
橘貓在身后虛弱地呼喚,阿味不可能聽見,但是她收住了腳步。她今天有點兒煩躁,最后兩張印刷紙被揉成一團后小心展開。阿味可以對一個弱小的生命視而不見,卻無法阻止腫脹在心底的憂傷。他在月光下幫她洗頭,教她跳迪斯科,送她去醫(yī)院,陪護一整夜,為她文身……從她怎么也找不到那個混蛋的那一刻起,阿味覺得身體的一部分被他帶走了,這么多年也找不回來。她像一根卑賤到塵埃里的草,遍體鱗傷,只能自己慰藉自己,默默舔舐傷口。想到這里,阿味猛地轉回了身。
她想拿衣角給橘貓擦拭傷口,可它忽地從懷里逃開,翻上了垃圾桶靠著的矮墻。它縮著左前腳,用另外三條腿立住,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走。阿味笑了笑,也在后面走。橘貓不時回過頭,看看阿味,喵喵叫喚兩聲。你是要我一直跟著你嗎?阿味又笑了,也有些不放心它,索性跟著走出一小段路,看著它翻下矮墻,進了一戶人家的小院。從伸出矮墻外面的枝丫和樹上掛著的黃綠色果實來看,里面種了一棵泡桐。阿味等了一小會兒,見橘貓沒有出來,就走了。沒走出兩步,阿味感覺腳邊有東西在蹭,原來你是個淘氣包啊。阿味蹲下來,看到貓的嘴巴里叼著一個閃閃發(fā)亮的小東西。這是,給我的?躺在掌心里的小東西讓阿味僵直了身體,如遭電擊。
陽光下,金戒指煥發(fā)出一種迷幻的微光。里圈,一串阿拉伯數(shù)字,是她鏤印進記憶的一段時光。阿味覺得老天爺跟她開了個天大的玩笑,或者,她本身就是老天爺?shù)囊粋€玩笑。惶惑、氣惱之后,是不安的慌亂。難道他就在這兒,和她的出租屋隔了區(qū)區(qū)幾百米遠的這個地方?阿味的眼睛有些潮濕,看向人家的門楣,藍色的門牌號寫著,衛(wèi)海路28號。
當她躊躇著是否要去敲門的時候,一個老婦人打開門,走了出來。卡卡,卡卡!又去哪里貪玩了?五十六歲的陳美鳳捻著手里的佛珠,呼喚著與她相依為伴的老橘貓。阿味心里亂成一團魚線,她攥緊戒指,把一張皺巴巴的印刷紙有些顫抖地遞到陳美鳳的眼前,這個人是不是住在這兒?陳美鳳愣了一下,想一口回絕,目光卻長久地停留在那幾行字上面。大姐,這個人愛喝酒,右手臂還文了一只飛鷹……大姐認識他的話,點點頭行嗎?我耳朵不好,聽不清楚聲音。阿味有點兒語無倫次了。佛說,苦非苦,樂非樂,只是一時的執(zhí)念而已,執(zhí)于一念,將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會自在于心間。陳美鳳深深地看了阿味一眼,搖搖頭進去了。
阿味夜里攥著戒指,躺在床上不敢閉眼,怕在夢里見到那個混蛋,其實是早就不要她了。
從衛(wèi)海路回來的第二天,她放下所有的事,像一個諜戰(zhàn)劇里的潛伏者,一大早便蟄伏在28號附近。最初看到的,是婦人陳美鳳獨居的一些日常。陳美鳳不常下樓,平日里也不與街坊四鄰往來,像是隱身于這座城市的無名之人。她和她的橘貓在清晨與黃昏中日漸衰老,安靜而又蒼涼。
這日,橘貓發(fā)現(xiàn)在燈柱下抽煙驅趕睡意的阿味,步履輕盈地湊過來讓她擼。剛想蹲下身,阿味就感到一陣風經過,有人從身后走了過來。那人說,卡卡,你怎么又到處亂跑?橘貓喵嗚一聲,棄了阿味,立刻嬌憨地繞到那人腳邊,舉起了肥臉。
阿味呆立在原地,接著,茫然地把煙屁股塞進嘴巴里猛吸一口,噴出嗆人的濃煙。那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她,只逗弄著橘貓,拿鑰匙打開了衛(wèi)海路28號的門。這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屁股很大,腰有些粗,手里還拎著幾袋時令蔬菜和水果。阿味就繼續(xù)在燈柱那里等。半根煙的工夫,年輕女人出來了。阿味一腳踩滅火星,低頭跟了上去。老城區(qū)已經醒來,人間又恢復了煙火氣。年輕女人穿街走巷,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在一家路邊攤前停下來。阿味聽到自己的肚子不爭氣地響起來。
年輕女人提著早點,正要踏進派出所大門,阿味在后面輕聲地說,吃路邊攤做的雞蛋餅對孕婦不好,不衛(wèi)生的。陳秀英停下腳步,回頭問,你找誰?阿味比畫著兩只手,告訴陳秀英自己聽不清,但是想找她談談。我的,我的朋友好多年沒見著了,不知道他在哪里,是死是活,想請你幫幫我。
哦,那你進去登記,公安有個“團圓計劃”,具體情況你跟民警講好了。陳秀英自顧自說著,好像沒看明白眼前的這個人是聾子。陳秀英的另一只手撐住腰,覺得腰有點兒酸,該回辦公室休息了。阿味又把一張印刷粗糙的紙張遞過去。陳秀英收下了,她擦了一把汗,繼續(xù)說,你找一個姓羅的警官好了,他昨晚沒回去,應該就在里頭。沒等阿味反應過來,陳秀英已經進去了。
羅飛宇忙著破白骨案,幾宿沒合眼,胡子拉碴地走出來,好像一個鬼。他正要去派出所后面的那家生煎鋪子還魂,來八只油汪汪的生煎包,再搭配一碗蔥花小餛飩,便是人間值得的又一天。
在所門口伸個懶腰,隨手玩起手里的魔方,羅飛宇想,人生也是一個大魔方,扭來扭去,各不相同。比如眼前這個白骨案,比如自己,比如街對面那個熟悉的身影。這時,他的手機響了。爸,是我。羅飛宇呆了一下,看著手里被扭得亂七八糟的魔方,眼里就有了笑意。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玩兒魔方,其實是兒子喜歡,并不是自己喜歡,他只是替兒子一直喜歡著。羅飛宇就開心地說,卡卡。
爸,給我轉二十萬,我和朋友投資,要補三十萬的漏洞,就差二十萬了。
什么?羅飛宇被搞得莫名其妙,我他媽的活得真像個魔方。這讓兒子愣了半天,說,你說什么?我說他媽的。他媽的什么?他媽的魔方。跟魔方有什么關系?真想有關系,這世界上什么都能扯上關系。你看,臺風和骨頭也沒關系,現(xiàn)在有關系了。你在胡說什么呀,到底借不借錢?羅飛宇想了想說,賣我的八件套犯法,那你把我的血賣了吧,看還值幾個錢。
陽光曬在身上又燥又熱,羅飛宇想把號碼撥回去,最后還是算了。倔驢脾氣,跟他媽一個樣兒。于是,羅飛宇情不自禁地從腦海中打撈出一個身姿綽約的女人——李小桐。李小桐是卡卡的母親,他的前妻。李小桐是美麗的,喜歡淺淺地笑,羅飛宇看見了心里就很舒服。可哪兒有從早笑到晚的人呢?羅飛宇已經記不清,李小桐臉上的笑容是從哪一天開始消失的。是卡卡夜里突然發(fā)高燒,她在電話里崩潰地大哭?是自己離開刑警隊的那一天?還是她再也受不了跟他在一起,無望地生活的每一天?
羅飛宇嘆出一口氣,把自己從虛弱的回憶里拉出來。他吸吸鼻子,露出自嘲的笑容,和小桐的緣分二十一年前就盡了,還在這里餓著肚皮糾纏什么。他拿著魔方轉回指揮室,調出門口的監(jiān)控錄像,好像忘了自己本來是要去吃生煎包。
羅飛宇沒費多大力氣就找到了阿味。一晃這么多年了,都還好吧,來所里有事,怎么沒進去?羅飛宇飛快地掃視阿味的出租房,用筆把問題寫在帶來的工作記錄本上。你在找人?角落里有一沓尋人啟事。這人誰啊,你親戚?朋友?阿味對羅飛宇這么快就找到自己感到詫異,斟酌著如何回答,索性就不回答。
覺出阿味肯定是有事,羅飛宇也不著急追問,話鋒一轉,把“吃早飯了嗎”寫給她看。阿味搖搖頭。你燒點兒水,等我。約莫一刻鐘的工夫,羅飛宇拿著兩桶方便面回來了,手里還有兩根火腿腸。
羅飛宇給阿味和自己各泡了一碗牛肉面。阿味把頭低下去,久久地看著自己那碗面里的兩根火腿腸。熱氣熏蒸上來,阿味避開羅飛宇的目光,飛快地抹一下眼角,呼哧呼哧大口吃起來,面吃完,湯也喝了精光。放下面碗,吃出一頭汗的阿味把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小心地拉開床頭柜抽屜,取出一個戒指盒。打開戒指盒,她依舊是低著頭。羅警官,你有時間嗎?我想給你講一個等待的故事。
最先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的阿味說出“衛(wèi)海路28號”的一刻,神情復雜。羅飛宇知道那里和這里只隔了一條街,卻讓這個可憐的女人遍尋不得,等了整整二十一年。眼前似乎出現(xiàn)了影影綽綽的海市蜃樓,像一條追逐的船,羅飛宇迫切地要去靠近真相。他想起自己短暫的刑警生涯,雖已十分遙遠,但幸好熱血始終難涼。那時候的他年輕得像一根春天的筍,跟著師父陳海偵查破案,出生入死,過著最本真的快樂生活。他忽又記起,第一次遠赴邊城抓逃犯,再坐綠皮火車把人押回來的情景。那是一個深夜,火車在清涼的月光下晃蕩。陳海把自己和逃犯的手銬在一起,席地坐在倒數(shù)第二節(jié)車廂的過道上。羅飛宇一覺醒來,去頂替師父。陳海熬紅了眼睛,卻說自己是老年人,困不著覺的。羅飛宇上完廁所回來,看到陳海和逃犯兩個人頭挨著頭睡著了。那樣的安靜,差點兒讓羅飛宇落淚。
羅飛宇又用回了陳海教他的傳統(tǒng)偵查方法。他始終覺得,現(xiàn)在到處的“天眼”監(jiān)控,便利了一些案件的偵破,但也限制了偵查人員的思維。在“天才”的犯罪面前,那些監(jiān)控手段也會束手無策,只有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到群眾中去,就是師父傳授給他的一個工作法寶。羅飛宇先是問內勤取來鑰匙,把自己關在檔案室里兩天。他以近年失蹤人員庫的啟用時間為界,進行時間溯源,把二十多年以前轄區(qū)以及周邊失蹤人員的名單統(tǒng)統(tǒng)找出來。他忽然發(fā)現(xiàn),2000年刮臺風的時候,老城區(qū)衛(wèi)海路那一片有兩個人失蹤了,一個是住在89號的龔老太,另一個是住在28號的戶主,叫王根發(fā)。王根發(fā)?電光石火間,羅飛宇想到了多年以前,在一家小旅館,一個老嫖客面對著他從容套上褲子,接著很“硬氣”地說,羅警官,那這次電話是你打,還是我打?他努力回憶,嫖客王根發(fā)的手臂上應該也有文身,但是不是阿味所說的那種飛鷹圖案,并不能確定。會不會是同名同姓?羅飛宇趕緊查下去,王根發(fā),男,三十九歲,已婚,妻子:陳美鳳……
走出檔案室,羅飛宇先刮了胡子。輔警小劉給他捎了一袋生煎包,他大口吃著生煎包,夾起已經毛邊了的工作記錄本,用一雙腳板開始了走訪調查。羅飛宇去了王根發(fā)辭職前的船廠,去了陳美鳳退休前的單位,還找到當年居住在衛(wèi)海路28號附近的居民了解情況。從人們對舊事支離破碎的回望中,羅飛宇記下了一些拼圖的碎片,比如王根發(fā)早年因意外摔傷,被工廠辭退;比如陳美鳳年輕的時候并不信佛,她曾懷過孩子,但是后來掉了;比如臺風天,有人看到一個女人,深更半夜拖著行李箱走出衛(wèi)海路28號。其間,還有好幾位老人伸出嶙峋的手,拽著羅飛宇撫今追昔。羅同志,那一年的臺風比天還大哪,咱們這兒接連有兩個人都被刮走了。下水道堵了也有小半月,地底下的老鼠都受不了了,滿大街瘋跑呢。
李冬梅在一個路邊攤攤雞蛋餅。她的女兒也有了身孕,她想多賣出幾張雞蛋餅,攢足了錢,給將要降臨人世的寶寶買一塊玉觀音。
除了做雞蛋餅,李冬梅大把的時間都貢獻給了一個木制的小佛龕。在她的家鄉(xiāng),有著男戴觀音女戴佛的民間習俗。她虔誠地雙手合十,懇求上天保佑女兒,平安誕下一個帶把兒的。不能再是女娃了,女人命苦啊。李冬梅思忖著,身后香樟樹上的知了銳利地尖叫。太陽升得早,人們的脊背浸透汗水,在馬路一片刺目的白光中有氣無力地行走。李冬梅的眼前,就是那片白,她汗如雨下,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膩煩。疲乏的眼睛產生了一種眩暈的錯覺,仿佛置身一條永遠也無法上岸的河流,她在白色的波光中走啊走,看到自己遭人唾棄,被當作賊,還被船廠看門的大狼狗追……她默默忍受,只是把垂到眼前的碎發(fā)仔細攏到腦后。她還在走,筋疲力盡,咬牙切齒地走,她要為女兒蹚出一條道,走到一頭栽倒再也走不動為止。
2000年,距離9月還有一天,第六號臺風“派比安”在海上虎視眈眈,輪值的李冬梅趕去船廠檢查安全。娘,別去了,臺風要來了。春草不無擔心地說。一三五都是我的班,我不去誰去?李冬梅把剛攤好的雞蛋餅扣進碗里,說,不過一點兒風雨,下午就回了。她曉得自己必須去,春草開學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風很硬,傘一撐開就被剝皮露骨,李冬梅便沒有帶。她抬頭望了一眼厚重的云層,感覺整個海城已經被壓得快喘不過氣來。經過十字路口,雨點兒一聲招呼不打就砸了下來,剛剛還是陰天,轉眼已成雨陣。李冬梅被淋得透濕,她在雨中飛快地想了一下,晾出去的衣服早收回來了,出租屋的門窗關牢了,春草在家里學習備了吃的,車間的那串鑰匙也帶在身上了。不對,鑰匙呢?
李冬梅用最短的時間跑了回去,她有些費解,鎖住的門怎么一擰就開了?春草,這鬼天氣你還出去?剛想訓斥幾句,她難以置信地看到棕櫚床上,一個男人正壓在女兒的身上。李冬梅的腦袋嗡地一下就炸了,眼里幾乎要迸出血來。她沖進暴雨之中,像一頭狂怒而決絕的獸,抓起倚著院墻的小斧頭。
時至今日,李冬梅仍能感受到當時內心掀起的風暴。她很后悔,不是后悔拿起了斧頭,而是后悔為何要把女兒帶出那個貧困的村莊。她忘不了女兒后來看她的眼睛,像深不見底的兩潭黑水,叫人直起雞皮疙瘩。如果春草沒跟著她出來,或許此刻正在山坡上放著一群羊,也或許,在稻田里彎下柔軟的腰肢插秧。當鄉(xiāng)間的風拂過春草汗涔涔的小麥色皮膚,她就回頭莞爾,嬌憨地喚一聲,娘。
知了還在叫,李冬梅抬起套在左手的袖套,拭去汗水和淚花。都過去了,她們娘兒倆的好日子會來的。就像臺風再強、破壞力再大,平頭老百姓的日子總還是要過下去的。今年的臺風“燦都”掀翻了李冬梅綁在行道樹旁邊的小推車,臺風過后,她自己動手拆裝,很快重做了一輛。菩薩保佑,都會好起來的。每天清晨出門前,李冬梅都會給佛龕添上一小炷香。她穿梭于海城的大街小巷,勤勤懇懇地攤雞蛋餅,溫暖一個個陌生的腸胃,像一陣不著痕跡的微風。人們吃著噴香的雞蛋餅,并不會讓這個矮小的婦人在自己的記憶中駐足停留。
小劉,你這黑眼圈再大,也成不了國寶。這些天都是抱著死人骨頭睡的吧?滾邊兒去,你們刑警隊那幫人,不還是靠咱老羅才摸到點兒門道么?我們已經有嫌疑對象了,一般人我才不告訴他呢。誰呀,男的女的?女的,聽說就住在衛(wèi)海路28號。輔警小劉注意到,那雙攤雞蛋餅的手哆嗦了一下,而自己的那張餅的邊緣有點兒焦了。哎大嬸,該翻面了!哦哦,好的好的,加什么醬?舉著鏟子的李冬梅充滿歉意地笑。
看著輔警小劉和同伴走遠,李冬梅草草收了攤。她確認自己沒有聽錯那個地方。多少年過去了,她無數(shù)次想走進派出所,告發(fā)王根發(fā)的禽獸行為,可是她又想到,這件腌臜事關乎女兒的名譽,她才八歲啊。一旦公之于眾,她視為珍寶的女兒只會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閑談。一個女孩兒青翠欲滴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難道就因為強加于身的罪惡,便要她來背負一生的歧視和痛苦嗎?這一次,如果重提舊事,勢必會牽扯出春草,女兒已經組建了幸福的家庭,都是要當媽媽的人了,絕不能再有人去傷害她!
李冬梅很焦慮,她擔心那個姓羅的警官會找到女兒,再盤問她少年受辱的細節(jié)。得趕快回到春草的身邊去,把這個消息告訴她。五十一歲的李冬梅,像一只急著去老鷹眼皮底下搭救雞仔的老母雞,她邁出匆匆的步子,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起來。突然,她聽到耳邊一聲沉悶的巨響,然后就覺得自己像一條拋物線騰空而起。
李冬梅被一輛闖紅燈的汽車撞飛了。
李冬梅被車撞飛的那一刻,陳秀英坐在一輛公交車上,身體困倦,她好像聽到了自己輕微的鼾聲。突然,公交司機一個急剎車,陳秀英在慣性的作用下,猛地撞到了前排的靠椅上。她驚惶地睜開眼睛,感到腹部有一種難以名狀的劇痛。人們發(fā)出驚呼,不少人起身走過她的身邊,向車尾擁去。所有人都伸長脖頸,想要親眼看看紅綠燈下血腥的一幕。沒有人注意到,陳秀英呻吟著,從座椅上慢慢滑下去。她整個人微微顫抖,額頭是雨點兒一樣的汗珠。她拼命捂住小腹,想要捂住幸福。
陳秀英還是小產了。
她一遍遍回味著醫(yī)生的話,沒有胎心了,沒有胎心了……一直以為自己很能忍,忍痛,忍傷,忍委屈,忍孤獨……可是當她聽到“沒有胎心了”,內心就崩潰了。她想起昨天夜里睡不著,看一篇文章,里面寫道,葉子從樹上掉落,光禿禿的樹枝迎著寒風和凜冽的冬天的陽光,你身體的一部分就死去了。說得沒有錯,在這個比冬天還要寒冷的九月,和自己在一起待了八十七天的孩子走了。水仙欲上鯉魚去,一夜芙蓉紅淚多。她的孩子最后變成一尾純白的小魚,在她經驗尚淺的時候,獨自游走了。
在醫(yī)院刮宮的時候,陳秀英沒有看到在另一個島上工作的丈夫,只有陳美鳳坐在外面等候。醫(yī)生沒有打麻藥,陳秀英咬緊嘴唇,全身衣衫幾乎被汗水濕透。那是一個混合著消毒水氣味兒的微涼的初秋,她仔細感受著內心與身體的牽連,精神與疼痛的對峙,她把頭微微扭向了窗外。陰云漸沉,遠方青山縹緲,近處的山坳里,積木一樣的小樓房層層疊疊。此情彼景,宛若雷鳴。陳秀英忽然覺得,一切都沒什么好說的了。
做完手術,陳美鳳推她回病房,陳秀英躺在四個滾輪活動的床上,經過喧鬧的走廊,神情木然。兩人間的病房,只有陳秀英一人入住。陳美鳳就坐在另一張床的床沿,給她削蘋果。兩個人相顧無言,陳秀英沉默地看母親削蘋果,她想到從小到大,母親削蘋果的手藝了得,削下來的皮從來都是一頭連到底,可是今天,蘋果皮已經斷成了好幾截。
陳美鳳把削掉很多果肉的蘋果遞給陳秀英,說,佛說因果輪回,善惡有報。你們單位里有沒有一個警察,叫羅飛宇?陳秀英嗯了一聲,虛弱地問,怎么了?也沒什么,陳美鳳考慮了一下才說,昨天去銀行領退休金,碰到單位財務,她告訴我,那個警察去了解過我的情況。
陳秀英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羅飛宇玩著魔方,投入地講黃段子的情景。陳秀英想了想說,媽,這個老男人是個混子,沒花頭的。
不長腳的消息總是跑得最快。第二天,同事們陸續(xù)來看陳秀英,墻角很快堆起牛奶、紅棗、堅果,還有各種營養(yǎng)禮盒。陳秀英面帶微笑,心里卻堵得發(fā)慌。
羅飛宇也來了,他靠在墻角,留到最后一個。出病房的時候,羅飛宇突然回身喊,春草。嗯?陳秀英下意識地應了,接著陷入漫長的沉默。
羅飛宇走到陳秀英面前,拉把椅子坐下。秀英,不,該叫你春草。陳美鳳其實是你養(yǎng)母吧,你親娘呢?陳秀英不響。
春草,我已經知道你八歲的時候跟你娘來到海城,你們租下陳美鳳家的一樓。一對外鄉(xiāng)母女,也沒個男人倚靠,過得很難吧。王根發(fā)和你們有過節(jié)嗎?2000年那場臺風發(fā)生了什么事,他人怎么不見了?
這誰曉得,興許被臺風刮走了。陳秀英,也是成年后的春草開口了。
我昨天找過你養(yǎng)母了,她很配合調查,但看起來,她對自己男人的生死并不是很關心啊。羅飛宇頓了一頓,接著說,我給阿味也辨認過王根發(fā)的照片了,她在你養(yǎng)母家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王根發(fā)的戒指,她說戒指王根發(fā)洗澡睡覺從不離身。如果王根發(fā)被臺風刮走,戒指怎么會鉆進土里?
阿味,是誰?春草心里咯噔一下。她是王根發(fā)的姘頭。呵呵,姘頭的話也能當真?春草淺淺地笑了,羅飛宇也笑了,我還沒說完,我們拿到搜查令,在那棵泡桐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根打了鋼板的脛骨。王根發(fā)摔傷過,你知道嗎?都有病歷的。你為什么認別人叫媽,你娘人呢,現(xiàn)在何處?
春草靜靜地聽著,在心里嘆了一口氣。
那么,讓我來猜一猜,羅飛宇盯著春草的眼睛,說,李冬梅沒有殺人動機,除非……是你害了王根發(fā),李冬梅為了保護你離開的?可你當時只有八歲,莫不是你幫助陳美鳳殺人?不管怎么說,看起來,王根發(fā)是個十足的惡棍啊。羅飛宇說著,捕捉到春草眼里閃過的憤恨。尸體呢?那口水井里的人骨,是你娘扔的吧,下半身和手臂怎么埋院子里了?不過臺風天,這些動靜倒是都能掩人耳目……
老羅,這些都是你的猜測。春草垂下長長的睫毛,美麗的臉孔失了血色。這時,羅飛宇的手機響了,他嗯了兩聲,收了線,神情肅穆地說,春草,這一次,你的親娘真的走了。她出了車禍,送進醫(yī)院的時候已經斷氣了。
春草望向窗外,遠處青山混沌,她摸著塌陷的肚子,淚水滂沱。
閉上眼睛,春草又聞到那股發(fā)酸的海鮮腥氣。那是二十一年前,從王根發(fā)的臭嘴里散發(fā)出來的。春草的胃翻滾起來,酸液直沖到喉嚨。她弓起身子,不住地干嘔。
在春草的記憶里,那個臺風欲來的早晨,就是一場夢魘。王根發(fā)噴著粗氣,企圖撕碎春草的衣衫。她哭著喊救命,男人揚手一個巴掌,用一塊布頭堵住她的嘴。春草就是在這時候感到一股徹底的寒涼,雞皮疙瘩像電流一般擊穿了全身。娘!娘!春草在心里瑟縮著呼喊。
一陣風雨呼嘯著撞進來,春草的腳底板淋到幾顆冰涼的雨滴。春草,這鬼天氣你還出去?是李冬梅略帶責備的聲音。娘?娘回來了!
春草拼了命地掙扎,嘴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王根發(fā)沒有料到,李冬梅會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他的身體明顯地僵了一下,正躊躇著接下來該怎么收場,后腦勺就受到了一股巨大撞擊,還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的他,身體便隨著腦袋委頓下去。王根發(fā)像一攤爛泥,癱倒在春草身上。
李冬梅的上衣和褲管還在往下滴水,凌亂的濕發(fā)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只露出眼睛里噬人的狠勁兒。
春草還在王根發(fā)的身下掙扎。清醒過來的李冬梅像扔掉燙手的火栗,丟開手里的小斧頭。她掀翻王根發(fā),取出春草嘴里的布,把女兒摟進濕漉漉的懷中。
娘!他的手好像動了一下!春草的聲音爬滿驚恐。李冬梅的太陽穴暴跳了幾下,慌亂中,拿過枕頭,死死捂住王根發(fā)的臉。她來不及思考,只知道沒有人可以傷害春草的一根手指頭。別怕,娘在!娘在!李冬梅過了好一陣才移開枕頭,看著圓睜兩眼、已然沒了呼吸的王根發(fā),露出疲憊的笑容。春草雙手抱膝,蹲在角落。接下來,都交給娘來處理,你不會有事的。李冬梅走過去蹲下,小心擦掉春草不斷涌出的淚水。春草想重新投入娘的懷抱,可是,李冬梅只是捧起她的臉,在額頭上重重親了一下,就神情肅穆地走出門去。
風和雨尖嘯著從那扇敞開的門撲進來,屋內,挺著王根發(fā)的尸體。春草聽著李冬梅上樓的腳步聲,抱緊了自己。李冬梅敲響房門,陳美鳳剛謄抄完一遍《金剛經》,起身開門,她看到的是一張無比憔悴,但是平靜的面孔。未及進屋,李冬梅撲通一聲跪在陳美鳳的跟前。陳姐,我是來贖罪的,我剛殺了你丈夫,就在樓下。他要欺負我女兒,我沒法子啊。你讓警察來抓我吧!
陳美鳳深深吸了一口氣,覺得整個人還是有點兒散。她捻著佛珠的手停了下來,說,佛說,生即死,死亦生,生死不由命。他死了?你,不是下午才回嗎?
李冬梅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講了一遍。陳姐,我不會逃的,但是我進去,春草就成孤兒了。我知道她很喜歡你,求陳姐可憐可憐孩子,收下她吧,我李冬梅下輩子做牛做馬也會報答你的!李冬梅又要俯身磕頭,被陳美鳳攔下。
我佛慈悲,起來吧,都是苦命的女人。我可以收她做養(yǎng)女,供她讀書上學,但有一條,你不能去自首。為啥?為了春草。那現(xiàn)在怎么辦?你把尸體帶走,離開這里,永遠不要回來。李冬梅看著陳美鳳走進里間,從床底下拉出一只行李箱,就裝這里吧。李冬梅看了看箱子的尺寸,臉上露出難色。
那天,春草被李冬梅抱到二樓,她在沙發(fā)上一直坐到窗外陷入黑夜,才累得昏睡過去。臺風蓋過了人間所有的喧囂,包括罪惡。她不知道李冬梅和陳美鳳用斧頭和菜刀把王根發(fā)大卸八塊;李冬梅和陳美鳳也不知道,就在暗處,有一雙幽綠的瞳孔始終注視著這兩個女人的瘋狂。
老羅,你知道嗎,那年的臺風聽說有十二級以上呢,臺風把很多東西都刮走了,唯獨沒有把那個畜生刮走。春草收回遙遠的目光,人的尸體處理起來,原來是那么的麻煩,我扳手指頭算過了,兩位母親干了整整十天呢。第十一天,“桑美”來了,我娘卻走了。她都沒有跟我道一聲別,等我醒來跑到門口的時候,只有鋪天蓋地的風和雨。她就這么把我一個人丟在了那里,我好恨她啊!
再也沒有人知道,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李冬梅拖著行李箱獨自離開之前,借著燈光,把身上僅剩的那點兒錢,全都一針一線縫進了春草貼身的一件衣服里。臨行前,她深情而專注地望著入睡的女兒,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幾乎就要貼上春草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