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帥蕎
(天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暨歐洲文明研究院,天津 300387)
醫籍交往作為中朝兩國文化交流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促進雙方醫學發展、文化交流,以及中朝政治往來起到一定作用,因而受到學術界關注①相關研究成果有:李春梅的《〈燕行錄全集〉中的醫學史料研究》(中國中醫科學院碩士論文,2011年)摘錄《燕行錄全集》中有關醫學史料的記載,通過對《燕行錄全集》中的三類人物——使團隨行醫員、醫官及診治的患者的筆記進行介紹;孫琳、姜寶娜的《〈燕行錄全集〉記載的清代中朝醫學交流事略考》(《醫學與哲學》2020年第5期)則將《燕行錄全集》中清代中朝兩國醫籍交流的代表性事跡,進行了簡單概述,并加以分析,為本文提供了一定寫作幫助。。筆者認為,對于中國與朝鮮的醫籍交流問題,在清代中朝兩國醫籍交往的背景、過程及意義等方面尚可更深入地探討。因此,筆者進一步查閱相關文獻,借鑒前人成果,嘗試系統性總結這一時期醫籍在朝鮮的傳播與發展情況,并提出一些認識。
明末清初,朝鮮在外交上奉行“小中華”理念,對于女真人抱以輕蔑敵視的態度。朝鮮奉行“人臣無外交”的外交準則,不愿與清朝士人交往。盡管在清代前期,中朝兩國確立了宗藩關系②趙興元的《清代中朝關系史研究》一書中,作者認為清代前期中朝確立宗藩關系是在清崇德二年(1637)。[1],朝鮮表面上雖奉行朝貢的義務,但仍心存芥蒂,對清朝懷有蔑視之意。清軍入關后,清朝實行儒化政策,積極調整與朝鮮的政治關系,兩國關系逐漸改善,兩國開始恢復正常的文化往來。并且,在18世紀左右,朝鮮國內實學派北學家階層興起,掀起了反對理學空談,講求實學之風的運動,大批燕行使來到中國,投入與中國的經濟、文化交往之中,在康熙、雍正、乾隆時期,書籍傳播交流呈現出高峰態勢。因此,本文也將對此時期的書籍傳播情況進行系統、詳細的介紹。
據官方正史《朝鮮王朝實錄》與官署文書《承政院日記》的記載,有關清代書籍傳入朝鮮的方式分為朝鮮派使者來華求請、朝鮮來使購買以及清代君主賜贈。
但在清代君主賜贈方面,據正史記載共有三次,清朝分別于康熙五十二年(1713)、雍正元年(1723)和雍正七年(1729)對朝鮮進行賜書、贈書,但在賜贈書單中未見醫學相關書籍。醫籍在清朝時傳入朝鮮,主要還是依靠燕行使來華求請、購買等私人性質的形式展開。
朝鮮在建國時期的政治理念上,因仰慕中國文化,實行“儒教統治”,朝鮮兩班皆研讀四書五經等儒學經典,這種文化追求無疑擴大了對于承接文化這一載體——書籍的需求。朝鮮將儒家理念滲透到政治、文化、教育等各個方面,統治者更是對儒家典籍深為重視。朝鮮太祖李成桂就曾尊奉儒家的格物致知、修身齊家理念,令成均館大司成劉敬進講解,作為經筵必讀之書[2]1冊35。且朝鮮后世君主,皆深慕儒家之學,使臣出使時,必交付他們購買書籍的任務。朝鮮使臣購買醫籍的原因主要體現在:其一,醫學“惠及眾生”的精神本質促使朝鮮國王派遣使臣來華購買醫籍。在兩國醫學交往中,醫員往往伴隨使團出使,學習中國先進醫學理論與醫療技術,為朝鮮醫學發展提供了原動力;其二,在醫學教育方面,因朝鮮醫學制度效仿明朝,在普及醫學時需要優秀的醫學典籍作為考講參考書;其三,醫學典籍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載體之一,在中朝兩國進行文化交流時,對醫籍的追求體現了朝鮮對中華文化的仰慕與認同;其四,出于朝鮮君主的私心,學習中國先進的醫學理論與醫療技術,為朝鮮王公貴族的身體健康提供了有力保障,這也是其派遣醫員隨使團到華的原因之一。
具體到清朝時期,朝鮮求賜書籍的行為略有特殊。清初,朝鮮“尊周思明”的“小中華”心態,使得清朝對其處處提防。在中朝書籍往來方面,清朝自入主中原以來,在朝鮮進行朝貢購買貿易上多有限制和禁令,多“恫疑未已,禁之益嚴”[3]42卷60,朝鮮使臣向清朝官方求請醫書的記錄在正史記載中較為罕見。1738年(清乾隆三年,朝鮮英宗十四年),雖有朝鮮向清朝求請的記載,但也并非朝鮮主動請愿:“勅使元禮單及都求請單子入給,則元禮單依受,而都求請,以皇旨之嚴禁,辭而不受。上勅,以為九味清及清心元,各五十丸,髢發二丹,副勅,九味清及清心元,各五十丸,東醫寶鑒一帙入給云”[4]868冊癸卯條。朝鮮使者以皇令嚴明為由,只接受藥物與醫籍《東醫寶鑒》的贈予,而朝鮮求請其本土醫書《東醫寶鑒》,而非中國醫學書籍,以及朝鮮拒受“潤澤東藩”的手書也耐人尋味,帶有對清朝些許的忌憚之心。
燕行使者可謂清朝時期中朝封貢關系史上的一個特殊群體。朝鮮在奉行“事大”的外交政策之下,定期以“燕行”為名派遣使臣到中國。使團的人員涉及各個層面,包含正式使節、翻譯人員、醫員等,其中醫員主要負責到中國學習醫學知識與醫療技術、采買醫學書籍和藥材等。清代,燕行使來華購買醫籍,主要出于這幾點原因:其一,清代圖書出版刊刻業在書籍研究這一方面取得了空前成就[5]。這一時期書籍廣泛流傳于社會。其二,乾隆時期因修訂《四庫全書》,各省進獻書籍,負責印刷刊刻和書籍流通的北京琉璃廠、會同館順勢繁榮起來,書肆林立[6],“已隱然為文化之中心,其地不特著聞于首都,亦且馳譽于全國也”[7]。各地文人在此購買書籍,來到中國的燕行使通常也會在這兩處地方購買攜帶回國的書籍。
提及可供燕行使學習購買的中國醫書,則必有《本草綱目》。此書由明代名醫李時珍撰寫,是中國本草藥學發展史上里程碑式的成果。此書傳于朝鮮,雖未見正史記載,但得見于《燕行錄全集》之中。
1690年(清康熙二十九年,朝鮮肅宗十六年),燕行副使徐文重的《燕行日錄》中有《本草綱目》書名為題的文章;《本草綱目》一書又見于1712年(清康熙五十一年,朝鮮肅宗三十八年)朝鮮燕行使者金昌業的一次購書記錄名單中,并且金昌業將此事記載于其《老稼軒燕行日記》之中。金昌業言:“癸巳,食后,往書狀所……譯官崔臺相入十余種書,其中有《本草綱目》,留之。”[4]31卷456-457金昌業前往書狀所購書,看到《本草綱目》一書的第一卷后愛不釋手,隨即購買此書全卷,亦說明此書在醫藥學成就上的巨大價值以及朝鮮人對于中國醫學的喜愛和重視。
1777年(清乾隆四十二年,朝鮮正祖一年),朝鮮有專員購買清代大型類書《古今圖書集成》:“先購《圖書集成》,更待訖役,繼購《全書》……覓出《古今圖書集成》,共五千二十卷,五百二匣”[3]44冊653,以官方購買的形式購置于朝鮮,其中《古今圖書集成》所包含的中國醫學典籍,見于《醫部全錄》。
1790年(清乾隆五十五年,朝鮮正祖十四年),燕行使臣樸齋家、樸菱洋攜帶《御纂醫宗金鑒》回國,此書內載治療傷寒、種痘、幼科、婦科等疾病治療方法[8]。其中《幼科種痘心法要旨》講授的人痘接種法傳入朝鮮。
此外,除診療性醫籍外,內含人體解剖生理醫學相關知識的法醫學書籍也有傳入朝鮮的記載。1745年(清乾隆十年,朝鮮英祖二十一年),燕行使臣翻譯官玄德淵購入法醫學著作《洗冤錄》[3]43冊187。
出于朝鮮士人對中原儒家文化的仰慕之情,清代除了朝鮮使臣公開性購買醫學書籍之外,在朝鮮使臣團體之中也出現了一些帶有私人性質的書籍購買活動,并且主要集中于士人群體之中,如1722年(清康熙六十一年,朝鮮景宗二年),朝鮮使者黃夏成購買中國醫籍《赤水玄珠》,并帶回朝鮮內醫院。“私貿醫書《赤水玄珠》一秩五十一冊,納于內醫院”[3]41冊256。
通過《燕行錄》的記載可以得出,朝鮮人主要在北京的會同館和琉璃廠這兩處購買書籍[9]。會同館與琉璃廠在清代皆為較大規模的街市,許多士人可在此購買書籍、字畫、碑帖等,在《燕行錄》中也記載了一些朝鮮士人在北京會同館或琉璃廠翻看或購買醫學書籍的活動,其中包括樸趾源、丁若鏞。
1.樸趾源求購《東醫寶鑒》
樸趾源于乾隆年間出使中國時,將他的游歷見聞都記錄在《熱河日記》之中,《熱河日記》收錄了一篇樸趾源在華求購朝鮮醫書《東醫寶鑒》的文章。從樸趾源的記錄中可以看到,乾隆年間,朝鮮醫書《東醫寶鑒》廣布中國。“東醫寶鑒二十五卷盛行,版本精妙”[10]252冊292,說明《東醫寶鑒》在乾隆年之前就已經傳播到了中國,中國與朝鮮的醫籍交流已經不再是中國向朝鮮的單向性流動。其次,文章表達出朝鮮醫書在中國的盛行實屬罕見,刊刻版本精妙。樸趾源于1780年出使中國,文章中所見到的版本應是乾隆三十一年即1766年刊刻本,足見此書地位之高。再次,樸趾源對此書給予了極高評價,指出朝鮮國原本“醫方未廣,鄉藥不真”,《東醫寶鑒》成書之前,朝鮮國內綜合性醫書水平普遍不高,“昔羅益之著衛生寶鑒,龔信著古今醫鑒,皆以鑒名”[11]。在《東醫寶鑒》之前,雖有類似書籍如《衛生寶鑒》《古今醫鑒》,但其書水平不高,許多病理藥理未能深入解釋,比如只知大黃可以導瀉卻不知此藥性寒,知附子能夠補虛而不知其毒性。《東醫寶鑒》成書之后,則被譽為“天下之寶,當與天下共之”[11],此書被譽為天下之瑰寶,可見此書的價值之大。
此外,作為朝鮮人的樸趾源為何會在中國搜尋自己國家的醫籍,這篇文章給出了解釋。此文主要表達的是樸趾源在華出使期間看到朝鮮醫書《東醫寶鑒》在中國盛行,出現了乾隆版本,大為欣喜,想要求購此書:“時乾隆三十一年……余家無善本。每有憂病則四借鄰闬。今覽此本。甚欲買取。而難辦五兩紋銀。赍悵而歸。”[10]252冊291樸趾源在中國看到朝鮮的醫書《東醫寶鑒》,作為一名朝鮮人,卻不曾擁有本國醫書,患病想要參看時只能向四鄰借閱,出使時得見中國刻本,樸趾源欲購買此書,但因“五兩紋銀”卻步,可見此書售價之高,非一般人可能購買。這也說明這時已經有朝鮮醫書回傳到中國的情況,且《東醫寶鑒》一書在朝鮮的刊刻流傳并不是很廣泛,為普通人所不能得。同樣,這一段史料也可作為清朝與朝鮮書籍往來研究的重要參考依據。
2.丁若鏞與《麻科會通》
丁若鏞在朝鮮正祖二十二年(1798)撰寫的《與猶堂全書》中,有一篇關于記錄朝鮮麻疹傳染病診療情況的文章。此篇文章以李蒙叟的麻疹書為藍本,并參考了中國治療麻疹的醫書,撰寫而成。在序言中,丁若鏞表明,精通麻疹療法可“活嬰稚以萬數”。他為了治療嬰兒常患的麻疹病而去尋求診療奇術,于是他在中國各處搜尋疹書,其中以李蒙叟之書最能代表當時中國治療麻疹的水平。因此他匯集“中國疹書數十種,上下翻譯,具詳條例”,探尋李蒙叟書源本,將診療麻疹病的方法記錄在其《與猶堂全書》之中,題為《麻科會通》,意在“使病家開卷得方,不煩搜索”[12]281冊279。
其中,《麻科會通》參考了中國麻疹醫書,如趙萬全的《麻疹心法》、趙進美的《麻疹匯編》、翟良的《治疹大法》、張介賓的《麻疹詮》[13]。作者又對朝鮮本土醫書《辟瘟神方》《廣濟秘笈》《及幼方》等書的內容,進行了系統歸納總結。此書也是朝鮮醫學本土化的代表作之一。
此外,丁若鏞還在北京琉璃廠翻閱到記載牛痘種植法的漢譯西醫書《英吉利國新出種痘奇書》(“道光八年戊子六月,重刊。板在琉璃廠橋西路北奎光齋”[12]286冊522)。同樣也是一處朝鮮士人私人性質購買醫籍的例證,此處將在后文中詳細論述。
17世紀,不同于以往時期中國醫籍傳入朝鮮的情況,此時一部分漢譯西醫書籍也傳入了朝鮮。現代醫學與基督教相伴傳入中國[14],隨著傳教士在華進行醫療活動的展開,他們在傳教的同時也向中國介紹了一些西方科學技術。承載西學知識的相關書籍、西洋物品等就在傳教士與對西學“好奇”的清朝士人的交往之中得以傳播,一些漢譯西醫學書籍在這過程中也開始出現在了東方大地上。此時,在華出使的燕行使者官員們,或出于和清朝士人同樣的“探求新知識之心”,也逐漸接觸到了來自大洋彼岸的知識。在18世紀左右形成了朝鮮士人的“西學熱”,朝鮮實學家如李瀷、樸趾源、丁若鏞、洪大容等人接觸到了西醫學的相關書籍,并將這些西醫學書籍記錄在他們的著作之中,讓朝鮮對西洋醫學有了初步的認知。
有關西醫學的相關知識,首見于朝鮮士人李瀷的《星湖僿說》中,題名為《西國醫》,主要介紹了西洋醫學診療方法的大致情況[15]。此外,一些西醫解剖生理醫學知識也為朝鮮人所知。李圭景的《五洲衍文長箋散稿》中,《人體內外置象辯證說》一文探討了人體的內部結構,《人身藏府骨度辯證說》一文則記載了西醫學中解剖人體骨骼的相關內容[16]。
西醫學被真正實際運用到朝鮮,得益于“牛痘術”的傳播。在治療天花之癥上,中朝兩國在“牛痘術”傳入之前,皆運用的是“人痘術”接種。1796年經英國醫生琴納改進中國人痘接種術,發明“牛痘術”。此技術后經英國來華醫生皮爾遜和駐華東印度公司官員斯蘭東整理、翻譯,撰寫成書,經漢譯題名為《英吉利國新出種痘奇書》。中國流行天花的歷史甚久,此書刊行后,首先得到廣州政府支持,各地紛紛設專門種痘局,派專人學習牛痘術,其中邱熹為更好地向中國人介紹此西洋之法,編撰《引逗略》。
丁若鏞在華時留意到琉璃廠奎光齋翻刻的介紹“牛痘”的漢譯版本——奎光齋刻本《天花之癥》。他看到牛痘術適用于男女老少,且嬰孩種痘更佳的效果,想到朝鮮民眾深受天花之癥的困擾——“天花之癥,荼毒不淺”。他認為按照此診療方法對天花進行預防,則會達到“每種必效”和“每經種者,果免天花之患”的效果,因此他將此書進行翻譯編輯,記錄在了《麻科會通》之中。書中除了介紹麻疹治療技術之外,也向朝鮮介紹了英國牛痘術,其中文章題名為《新證種痘奇法》。作者告誡醫家要多關注這一種痘方法[12]286冊522。
牛痘術進一步被實際應用到朝鮮,則是通過李圭景的《種痘辯證說》。李圭景在看到丁若鏞的《麻科會通》中介紹的牛痘術后(“聞中土復出一種奇方。丁茶山鏞藏之云,即牛乳種痘方”),又想到朝鮮本土實際已經有人使用此種方法的消息:“有人傳關東人種天花。專以牛乳痂。乃牛乳種痘方也,洵為奇妙神異之方也”。當時朝鮮就已經有地方百姓開始應用牛痘術進行接種治療了,故而李圭景認可此法并認為應該推廣:“可見造化之深奧。故略取顛末。以為后人之有所考據焉”[16]。
1885年(清光緒十一年,朝鮮高宗二十一年),醫學家池錫永撰寫的專論種痘術的醫書《種痘新說》,成為朝鮮醫學史上最早的一部由本國人撰寫的純西醫學著作,書中探討牛痘法淵源、介紹種痘方法、痘苗制作及儲存方法,在治療痘疹醫學上作出巨大貢獻。
清代承接并延續了明代中國與朝鮮在醫籍上的交往,并有所發展。通過上述對清代中國醫籍在朝鮮傳播情況的討論,筆者認為有必要對清代中朝醫籍傳播的原因進行一番探討。
首先是中朝雙方面臨的政治環境的改變。明清易代之際,雖然在外交政策上,當時的朝鮮國王光海君面對“明衰金興”的局勢,出于本國安全,調整策略對明“事大”,與后金“交鄰”,從中斡旋。朝鮮仁祖時期,清軍勢力不同以往,皇太極為確保朝鮮戰爭的順利進行,以朝鮮私自違背與清盟約為由,于1636年(崇德元年),對朝鮮下達《告朝鮮國民書》,列舉朝鮮國王背盟罪狀,派遣軍隊攻伐朝鮮。面對清軍大敵壓境,朝鮮仁祖率軍前往南漢山城避難,卻被清軍層層圍住。在清軍的強硬態度和步步緊逼之下,仁祖只好出南漢山投降。但朝鮮本國仍存在無法忘懷明朝的恩德與尊奉中原儒家文化的思想,無法接受清朝的正統地位,而使清朝與朝鮮的宗藩關系一度陷入尷尬。因“事大慕華”思想,朝鮮自詡“小中華”,稱女真人為“夷狄”“胡人”“奴賊”。面對“丙子之役”中南漢山城之圍,面對清軍“脅迫”朝鮮,助清軍攻明,出兵明朝的境況,更有朝鮮臣子言“本國臣事明朝三百年, 今不可與兵助攻”[2]40冊214。
然而“文化相似的民族和國家會走到一起”[17]。清軍入關正式建立起統一的全國政權后,為緩和與朝鮮及周邊國家的關系,清朝對朝鮮調整了外交策略,將之前的強硬手段改變為對朝鮮的懷柔政策;并且因為朝鮮“尊周思明”以及“事大之誠”的本質,實際是因其視中原文化的儒家文化為正統,排斥非中原文化的一種精神“潔癖”,而“奉明仇清”的一種心理表現。據此,清朝統治者作出了一些策略調整。在思想方面,清朝皇帝開始有意識地推行了一系列儒化政策。努爾哈赤在入關前,曾利用儒家文化當中繼承正統順位、以德治人的統治思想觀念,提出懂得納諫的君主才為有德之人的觀點[18]。清朝統治者還提出崇儒重道的文化政策:順治下詔書推行興文教、崇儒術的政策[19];康熙則學習漢文化,大力弘揚儒家學說,行科舉,尊孔孟等。此外,在政治方面,清朝統治者為消除朝鮮對自己的芥蒂之心,恢復兩國正常封貢關系,還送回在中國做人質的朝鮮昭顯世子,以此表示希望緩和、改善與朝鮮的關系。并且,在經濟方面,清朝在朝鮮納貢問題上實行減免朝鮮朝貢的政策,以優待、安撫的方式重構兩國關系,維系封貢秩序。
前文提到,清朝統治者采取一番緩和的外交策略,實際上是針對朝鮮“慕華”的精神特質和“小中華”自居的文化心態而作出的調整。朝鮮在這種形勢下,與清朝的交往,由起初的抵觸鄙視,逐漸轉變為對清“事大”。朝鮮逐漸履行對清朝正常的朝貢義務,遵守封貢秩序,使得中朝兩國外交關系逐步趨于穩定。但這并不意味著朝鮮從心底主動完全接納了清朝的正統地位,盡管與清朝恢復了正常的封貢關系,但這一做法實際本質上依舊是建立在出于對儒家正統思想的尊重、仰慕、繼承的意識心態層面而作出的轉變。朝鮮臣服的并不是清朝,臣服的其實是清朝“儒化”的一面;對清奉行忠誠,其實是對中原文化義理的忠誠。
“思想文化是決定中朝封貢關系是否順利的制約因素。”[20]清朝入主中原后,朝鮮仍以“小中華”自居,“我東之為夷,地界然矣,亦何必諱哉……我東之慕效中國,忘其為夷也久矣。”[21]248冊66對清朝統治者實施“剃發易服”政策的看法則是最好的例證,朝鮮認為清朝破壞了傳統的“上衣下裳”之制[22]274冊223,斥責清朝對中華服制禮儀的破壞;朝鮮還作出一系列“尊周思明”的舉動彰顯其“小中華正統繼承者”,如建壇祭祀明帝,在私人信件中使用明朝年號等[23],無不顯示中華文化遺存于朝鮮。清朝對朝鮮的“征服”首先是從軍事上打擊,其次施以“文德”使其歸附,但其后朝鮮逐步接受了與清朝建立的封貢關系,與清朝進行文化交往的腳步也并未因“尊華攘夷”的心態而停止,相反在書籍傳入的過程中,官方和民間都有所交往,這恰恰說明了朝鮮尊奉的實際上是所謂講求“春秋義理”的中原正統儒家文化,與清朝展開的一系列書籍交往其實是在這樣的心態下展開的。
清代朝鮮本土醫學繼承明代輝煌,自17世紀初《東醫寶鑒》《醫方類聚》《鄉藥集成方》等醫書問世,朝鮮本土醫學才逐漸向理論化、體系化發展。以《東醫寶鑒》為藍本,繼續吸收借鑒中國醫書為基礎的朝鮮本土醫籍相繼面世,以康命吉的《濟眾新編》、李景華的《廣濟秘笈》為代表。
并且,18世紀,朝鮮在實學家的帶領下,將漢譯西醫學書籍帶回朝鮮,為本國介紹了許多西醫學的治療方法和技術,豐富了朝鮮乃至東亞醫學的內容。此過程也體現了西方醫學與東亞醫學的互動交往,對各國的醫學發展起到促進作用,對今天的中醫學與西醫學、東亞醫學與西方醫學的國際醫學學術交流有一定的借鑒意義。“未來,衛生外交必將成為我國外交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中醫藥將在其中發揮更加重要的作用。”[23]從中國醫籍傳播至朝鮮的史實可以看出,中醫藥學傳播交流存在巨大的外交價值,對于各國醫學發展都具有重要的作用。
此外,此時的朝鮮醫學有了本土創新性的醫學理論發展。康雍乾時期醫籍在朝鮮得到傳播并發展的基礎上,朝鮮在19世紀末開創了具有民族特色的“四象醫學”理論。李濟馬融合中國周易陰陽五行思想,獨創“四象醫學說”,并將其思想濃縮在《東醫壽世保元》一書中[24]。該書不僅將周易思想應用到實踐,同時也是朝鮮醫學自身獨創性發展的代表,這標志著中朝間的醫學傳播不僅僅是流于醫員交往、藥材書籍等具象形式,也是思想上的一次交流碰撞。朝鮮擁有了立足于東亞醫學文化一席之地的資本;同時朝鮮本土的醫學也有部分傳入中國,帶動了中國尤其是延邊地區對朝鮮醫學理論的探究學習。
“文化軟實力是國家綜合國力和對外影響力的重要體現。”[23]醫藥學體現一個國家的文化軟實力,醫籍傳播更是文化傳播的一項重要內容,醫籍交流與互動則成為各國間文化交流的重要組成部分。
“所謂中國文化,涵蓋的范圍,并不限于中國境內,實指以中國為中心,日韓越各國受其光芒輻射而形成的一大文化圈。”[25]中國醫籍由于其源遠流長的歷史和恢宏精湛的成果,對周邊國家有著強大的吸引力和號召力;同時,中國醫學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內容,使得深深沉醉并仰慕中華文化的朝鮮,將追求中醫學納入“慕華”的文化圈內。中國醫籍傳入朝鮮,豐富和發展了朝鮮民族醫學;朝鮮本土醫籍回傳中國,又讓中國看到了朝鮮醫學文化的價值。這種雙向的醫籍流動所影響的不僅是兩國間的醫學及文化,更進一步影響到了整個東亞地區,包括日本在內。朝鮮后期,朝鮮與日本也經常互通書籍,其中也有醫籍在列,如朝鮮李孟休的《春官志》載:“倭所求請書籍……《東醫寶鑒》之屬,不可勝記。”[26]259冊56正是這種朝日間的友好往來,使得醫籍得以在整個東亞文化圈傳播,日本也從這些卷帙浩繁的醫籍中汲取了中國和朝鮮文化之精,并且同樣地,日本也保存了很多散逸的中國醫書,比如醫書《經驗濟世良方》就僅有明嘉靖朝鮮覆刻本和日本內閣文庫藏版本。
此外,從清朝時期漢譯醫學書籍傳播至朝鮮的史實中可以看出,醫學的傳播交流能夠消除不同文化的隔膜,促使不同文化融合。以上文所述的19世紀西醫“牛痘術”在華與在朝的成功傳播過程為例,這場西醫學的推廣和傳播實際上是在中外醫生、商人、官員的共同合力下得以完成的,這也恰恰印證了,醫學的傳播能促進不同文化間的交流。同樣,西醫學著作經過中國、朝鮮醫生的“在地化”“本土化”翻譯整理和撰寫,在“西學東漸”的背景下也成為東西方醫學融合的產物。在當前國際背景下,中醫藥學作為實用性強、意識形態色彩淡薄的科學技術文化中的一部分,能夠很好地代表中國文化,走向世界。通過“以醫代文”,將中醫學文化推廣至全世界,讓世界從不同角度了解中國文化,從而更好地提升中國的文化軟實力。
清朝康雍乾時期,朝鮮士人逐漸調整了傳統“華夷”心態后,開始不斷來到中國,購買包括醫籍在內的書籍。而通過書籍則從不同視角讓朝鮮人了解清朝,改變了朝鮮對清朝的心態和傳統“華夷”觀念。通過兩國醫籍的交往互動,改善了兩國的關系,增強了政府間的互信,加強了兩國人民之間的聯系。
中朝兩國在醫籍上的交往由來已久,而中國醫籍傳入朝鮮,并不是一種強制性質的輸出;雖然當時朝鮮相比于中國,醫學水平較為落后,但是通過朝鮮向中國學習的方式,滿足了朝鮮國家建設和醫家學習以及本國百姓的治療需要。在向中國求請中國醫書,借鑒吸收中醫之精華的同時,朝鮮本民族并沒有一味地學習、模仿,本國的醫學也在這個過程中得到發展和創新。因此,從清代康雍乾時期醫籍在朝鮮的傳播發展過程中可以得出幾點認識:第一,國家間開展良好的醫籍往來互動是建立在友好的政治關系基礎上的,醫籍的交往和兩國的友好政治關系親疏有密切的聯系。清代康雍乾時期與朝鮮相對寬松的政治環境,促進了兩國的醫籍交往與醫學發展,又有利于國家關系的鞏固與改善。第二,對文化的追求有利于醫籍的往來互動。朝鮮實學家求購漢譯的西學醫籍,清朝作出的政策調整,對東亞文化圈的交流互通也有重要意義。第三,醫籍的傳播交流能夠反映世界局勢的變化。清朝有大量漢譯西方書籍傳入朝鮮,這種東西方間的書籍互動能夠反映出當時世界的局勢背景:西方文化傳入東亞,并在東亞地區能到一定程度上的傳播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