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杰弗里·迪弗

她本不想去。古典音樂真不是她貝絲·托爾納的菜。但羅伯特就職的那家律師事務所的合伙人給了他兩張古典音樂會的票。他覺得硬著頭皮也得去聽,回過頭來還得感謝老板給了他們一個欣賞高級藝術的機會,畢竟他只是個資歷尚淺的小律師。
音樂會在小城城郊一座古老的修道院舉辦,一些曲目聽起來似曾相識,一些則從未耳聞。貝絲出發前喝了杯葡萄酒,感覺暈乎乎的。但最后一曲,誰都不可能打瞌睡。這首《午夜小奏鳴曲》,曲目單中特別說明很少演奏,塞勒姆樂隊可能是全國唯一保留了這首曲子的樂隊。
貝絲很好奇為什么。她很快就明白了。
清瘦的指揮向首席小提琴手示意了一下——這是個漂亮的年輕女性,紅發,中間夾著一縷白發。她站起來,在眾樂師的伴奏下,拉起了手中的樂器。這首曲子時而如電閃雷鳴,狂野奔放;時而又幽柔深邃,怪異詭秘。聽眾在五六分鐘的演奏中如被催眠一般。
演奏結束,女小提琴手閉著眼睛站在原地,氣喘吁吁,窄窄的面龐布滿了細密的汗珠,愈發顯得妖嬈迷人。聽眾紛紛站起來,瘋狂地鼓掌歡呼。
兩人開車回家。天黑,加上城郊道路崎嶇不平,車子兩次滑到路肩上。貝絲瞥了一眼丈夫,羅伯特似乎出了神。“親愛的?”她想提醒他。他似乎沒聽到,死死地盯著前方。
“親愛的?你沒事吧?”貝絲不得不再次開口。
他這才眨了下眼睛,說:“沒事,可能有點累了。”但在前方的一個路口,他差點忘了拐彎。
“羅伯特!怎么回事?”她急切地問道,“你睡著了?”
“我……沒……我……走神了,可能。”他聳了下肩,“也許你來開更好些。”他們交換了位置,20分鐘后平安回到家。
貝絲和羅伯特一起走進房子,但羅伯特似乎在夢游。他既沒沖澡也沒刷牙,直接換了睡衣倒在床上。
凌晨3點,貝絲驚醒了。
什么聲音?看看身旁,羅伯特不在,回想起之前他奇怪的舉動,她嚇得一下子坐了起來。樓下傳來微弱的哼唱聲。她下了樓,發現丈夫站在客廳,盯著窗外。
外面并沒有什么,只有50英尺開外鄰居奧爾特曼家的房子。他們家可算是惡鄰了,多年來羅伯特和對方因為一些惱人的小事齟齬不斷。
羅伯特輕聲哼唱著,A-DD-E四個音符循環往復。也許這旋律來自某首曲子,但她不知道是哪首。她很害怕,輕聲呼喊:“羅伯特?親愛的?”
哼唱聲停了下來,但他仍然盯著窗外沒動。她走過去,攬住他的肩膀。他的肌肉像混凝土袋子一樣硬而冰涼。她嚇了一跳,把手抽開。哼唱聲又響起。
在醫院候診室,醫生告訴貝絲:“羅伯特身體一切正常,只是處于某種神游狀態,像是被催眠了。你知道他哼唱的是什么嗎?”
“不知道。”貝絲搖了搖頭。
因為羅伯特對自己和他人并不構成危險,醫生允許他回家。讓貝絲松口氣的是,羅伯特一見到她,馬上認出并緊緊擁抱了她:“嘿……我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可能……工作上的破事太多了吧。”
回到家后,羅伯特決定在家待一天,他似乎恢復了正常,還催促貝絲去學校,“親愛的,不用擔心,我沒事。正好有個機會玩玩游戲。”
貝絲在一家私立大學教社會學。她花了比以往更長的時間,才完成一項院系報告,因為她的思緒不停回到昨晚:看到了丈夫那張呆滯的臉,聽到莫名其妙的哼唱,觸摸到他緊繃的冰冷肌膚。她又想起了醫生問的問題,想到了音樂會。她上網查看當地報紙,看是否還有誰在音樂會之后出現了不適。
沒有相關消息,只搜索到一篇評論,聚焦于《午夜小奏鳴曲》。
評論者寫道,他從未聽過這首曲子,查詢資料后得知了一些相關信息:第一,這首曲子非常難以演奏,因此一般人鮮有耳聞;第二,這首曲子跟幾起罪案有關。她點擊了附在后面的文章鏈接,故事的題目叫《〈午夜小奏鳴曲〉的詛咒》。
第一起罪案發生在這首曲子的作曲家本人身上。意大利作曲家路易吉·斯卡維洛才華橫溢,卻性情古怪,隱遁離群。
有一次他一連消失了三天,回來后稱自己這段時間在一個山洞度過并譜寫下小提琴曲《午夜小奏鳴曲》。
這首曲子的首次演奏由斯卡維洛在教堂親自操刀。曲子讓聽眾如癡如狂,甚至有幾個人當場情緒崩潰。一個星期后,斯卡維洛殺死了當地一位神父,然后割喉自殺。《午夜小奏鳴曲》從此在人世間消失。直到幾十年之后,一位英國音樂家發現了這首曲子。后來,他在倫敦舉辦了一場音樂會,這首曲子引發了另一起可怕的罪案。
手機響了,打斷了貝絲的閱讀,她瞥了一眼來電顯示,是鄰居桑德拉·奧爾特曼打來的。
“桑德拉——”
“聽著,我不知道你丈夫要干什么,但你最好告訴他趕快停下來。”
“你在說什么?”貝絲問道。
“他站在客廳窗前,已經有一個小時了,一直盯著我們家,很是讓人心煩。”
貝絲的心一沉。“我去阻止他。”隱約傳來男人的回答。
電話里出現了短暫的停頓。
“弗雷德,不!他進了前院,手里拿著刀!趕快回來!弗雷德!”
貝絲聽到一聲尖叫,電話斷了。
貝絲趕到的時候,警察已經來了。法醫正推出一具尸體,應該是桑德拉。弗雷德是在前院被砍死的。貝絲哭著問警官,羅伯特怎么樣了?
“他被逮捕了,夫人。我們發現他時,他手里正拿著一把刀。據逮捕他的警官說,他好像是在夢游。”警官接著問,“夫人,你丈夫有過精神病史嗎?”
她腦海中閃過昨晚發生的事情,還有她跟醫生的談話。
她突然想到,也許不該回答警官的問題,于是她說:“我認為,我需要跟律師談談。”
警官離開,貝絲走進廚房,沖了杯咖啡,一扭頭看到四把尖刀擺放在操作臺上,似乎組成一個圖案,但她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貝絲來到客廳,給律師打電話。他是羅伯特的姐姐喬安妮推薦的。喬安妮跟羅伯特一樣也是律師,但不是刑事律師。對方耐心聽完后,問了幾個問題。“如果他的精神狀況不穩定,”律師說,“那么會有一套不同的程序。我們很可能需要在辯護方案設計上有些創意。請保持聯系。”
創意?什么意思?掛斷電話,她癱在沙發上。片刻,她猛然坐起,好像從噩夢中驚醒一般。她一直在想羅伯特反復哼唱的四個音符。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把順序搞錯了,不是A-DD-E。羅伯特哼唱的是D-EA-D(死亡)。
門鈴響了,貝絲打開門,喬安妮和丈夫愛德華走了進來。兩個女人相互擁抱,喬安妮用食指抹去一滴眼淚問道:“羅伯特現在的情況怎樣?”
貝絲說:“我打過電話了。醫生說他還處在某種神游狀態,你了解精神失常類型的辯護嗎?”
“我的領域是房地產。”喬安妮聳聳肩,“你覺得羅伯特是精神失常嗎?”
“這事乍聽起來會讓人覺得很奇怪,但你聽我說——”她把《〈午夜小奏鳴曲〉的詛咒》的故事——作曲家殺了神父,然后自殺——告訴了喬安妮。她又上網找到這篇未讀完的文章。喬安妮也打開一臺筆記本電腦。
……后來,他在倫敦舉辦了一場音樂會,這首曲子引發了另一起可怕的罪案。
演出結束后,一位聽眾在回家的路上行為變得怪異起來:據說他死死盯著妻子好幾分鐘,然后把妻子刺死了。此前他曾經向朋友抱怨說,他懷疑妻子有外遇。
男人的律師向法院提出了新穎的辯護——那首曲子讓他暫時精神失常。一位德高望重的醫生為他做證,說如果音樂有力量能讓我們快樂或者悲傷,那么一首曲子使我們憤怒甚至行兇——在無法自控的狀態下,又有什么不可能呢?這位醫生的辯詞讓他最終免于死刑。
喬安妮質疑道:“什么意思?
說他受到一首曲子的控制?”
貝絲點點頭,告訴她羅伯特一直在哼唱的四個音符,和代表這些音符的字母。“律師說,我們需要有創意的辯護策略。”
“確實夠有創意。”喬安妮想了一會兒,“也許有些道理。”
“那咱們開始動手吧。”
貝絲搜索到塞勒姆樂隊演出地的聯系方式,然后打了個電話。她的電話被接到了指揮那里。貝絲說明了身份,接著說:“我昨晚去聽了你們的音樂會。
演出非常精彩!”
“哦,謝謝你,夫人。”指揮說,“你有什么事嗎?”
“我是名大學教授,正在做一個調研。你是否了解,有沒有聽眾對這首曲子產生過不尋常的反應?”
“不尋常的反應……”他笑了起來,“從來沒有過。”
她道了謝,掛掉電話。兩個女人在各自電腦上搜索有用的信息。過了半個小時,貝絲突然看到一則非常久遠的報道:1923年波士頓音樂會兇殺案——聽眾變瘋,據稱一首意大利樂曲讓他失去理智。
一名男性聽眾在音樂會途中突然沖著一對夫婦咆哮,抽刀將丈夫刺死。據悉,這名男性聽眾與妻子還有受害者夫婦本是共赴音樂會,但兩個男人不久前曾經因為一筆商業貸款有過爭執。行兇者此前沒有刑事犯罪歷史。辯護律師提出新穎的辯詞,說他是因為曲子暫時精神失常。法官宣判,該被告人因精神失常被判無罪。
創意辯護……又有了一條以精神失常為辯護基礎的先例。貝絲大喜過望,這時,她聽到身后傳來輕柔的哼唱。
貝絲倒吸一口涼氣,轉過身來。喬安妮正面無表情地盯著她,其神態與羅伯特之前一樣。她的哼唱,與羅伯特哼唱的調子也一模一樣。貝絲意識到,喬安妮剛剛在網上聽了《午夜小奏鳴曲》。喬安妮抓住貝絲的頭發,舉起了尖刀,是廚房操作臺上最長最鋒利的那把。
喬安妮的丈夫愛德華在警局剛剛接受了問訊。小城向來安靜祥和,沒有嚴重罪案,這兩起因精神失常持刀行兇案實在罕見,何況行兇者還是姐弟倆。
他走出警局,驅車開往自己公司的停車場,那里有一個又大又漂亮的拖車式活動房屋。
如果加班比較晚,愛德華會偶爾住在這里。他停好車,走了進去。貝絲走上前來擁抱問候。
他們來這里以躲避自家房前屋后的記者們。
“喬安妮怎么樣了?”貝絲問道。愛德華回答:“胳膊骨折,腦震蕩。”就在喬安妮舉刀的那一刻,貝絲跳到她身后,抓起壁爐的撥火棍,反擊了五六下。
“身體上問題不大,但還處在那種詭異狀態,像是在夢游。”
貝絲沉思了一下,說:“我明白了,跟四把刀的擺法有關。”
“羅伯特放在廚房中央操作臺上的刀?”
“是的。羅伯特擺放的圖案就像五線譜上的音符:D-EA-D。”
愛德華搖搖頭,一臉懷疑。
“聽了這首曲子后兩個人都陷入殺人的瘋狂狀態,這會有助于我們的辯護。”她堅定地看著愛德華,試圖說服他,“關于那首曲子,我希望能夠找到盡量多的信息。”
她回到先前看的那篇文章上——1923年波士頓音樂會殺人案的報道。
有人認為,樂隊演奏的那首曲子與這場悲劇有關。樂隊指揮馬塔對此表示強烈憤慨:“音樂絕不會引發此類事件。我們決不允許任何人散布謠言,任何人都無法阻止我們演奏這首曲子。”
貝絲滾動鼠標,翻到最后一頁,驚叫一聲:“不!他們完全一樣。”
“誰?”愛德華走近。
貝絲盯著屏幕,照片上是波士頓室內樂團的指揮馬塔。
他身旁是拉奏《午夜小奏鳴曲》的女小提琴手。他們與塞勒姆樂隊的指揮和首席小提琴手一模一樣。怎么可能?
驚恐中,她突然想起給樂隊指揮打過電話,而且還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這時,愛德華的手機響起。他看了下屏幕,上面標著“無法識別號碼”。愛德華按下接聽鍵,把電話放到耳邊,“喂?”他皺起眉頭,看了眼貝絲,“奇怪。沒人說話,只有音樂聲。”
一股寒氣穿透貝絲的身體,她戰栗著,如受到電擊一般。“打開揚聲器。”她小聲道。
他照辦了。樂符如同攜著寒光閃閃的匕首,旋即充斥了活動房屋,正是《午夜小奏鳴曲》的開場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