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瀟

我爸有一個可怕的習慣,就是凡事喜歡追問。我上小學時,我家有一箱罐裝可樂,我爸嚴格規定我每天的飲用量,日日檢查箱中剩余量。某天,我計數混亂,忘掉喝了兩罐還是三罐,我爸一查,數量有誤,一問,我稀里糊涂,結果挨訓。
挨訓前通常都會有一段典型問答:“ 你為什么喝這么多罐?”“因為我忘了之前喝了幾罐。”“為什么會忘?”“因為我沒有認真記。”“為什么不認真記?”“因為喝完第一罐寫了篇作文,寫完就忘了。”“為什么作文寫完就忘了?為什么你每天不會忘了吃飯?”……
追問是沒有盡頭的,類似的還有為什么會做錯事、為什么會遲到等。我永遠會卡在其中某一句,完全詞窮,目光呆滯地望著我爸。
對我來說, 如果做錯事,最可怕的是懲罰之前的追問折磨,像無所遁形的審訊。我必須在回答時進行深刻自省,回答出“因為我懶”“因為我饞”“因為我以為你不會發現”等原因。
總之,我的思考和表達是被我爸審視的。當我提及一個詞,需要首先定義這個詞,再做量化描述。當我談及一個事件,必須挖掘到本質。當我承認一個錯誤,必須暴露出靈魂深處的原因。我爸目光如炬,時刻燒灼著我的后背。
后來,我竟然在蘇格拉底的生平故事里讀到了一種熟悉的思辨方法,叫“追問”。就是得到了自己或者別人的一個答案,不滿足,繼續無限追問下去,最后未必會得到一個絕對結果,但整個追問和思考的過程就是在“開智”。我回想我爸那可怕的追問,貫穿了我的整個少年時代,不知到底是為了讓我審視自己的弱點呢,還是為了開智?
我能想到的好處是,做一件可能犯錯誤的事情前,我會想想,做這事的隱藏動機是否包含“我懶、我饞、我僥幸”,如果包含,我會對自己展開模擬追問。而模擬的過程中,有些錯事我也就真的不做了。
我爸的第二個特點,是他自己不哭,也反對別人哭。
我讀過許多文學作品,聽過很多朋友的自述,講他們的爸爸如何溫暖寬容。我爸可不是,他是一塊堅挺屹立的巖石,充滿刀削般的側面。
我是不可以哭的。我爸的觀點是:首先,日常生活中并沒有什么事值得哭;其次,哭沒有用。我在小學期間學習成績尚可,但體質差,性格也不強硬。
六年級小升初考試前的一堂體育課上,由于我做不出別人都會做的側手翻動作,幾個同學一直嘲笑和打擊我。
那天我傷心壞了,自尊崩塌,放學回家坐在墻腳哭,我媽聽了也挺氣憤。我爸回到家,第一句話告訴我不許哭,然后大概用了兩小時的時間,講他坎坷的童年。故事總是引人入勝的,我聽得忘了哭。講完我爸說:“你以后要是想哭,就想想你現在有的東西。你沒有參照物,就不知道眼下的生活多幸福。生存和大災大難之外的事,都不值得哭。”
從小到大,我爸說這些話的時候,從來不會摸摸我的頭什么的。其實我爸從未正面向我表達感情,不夸獎,不擁抱。這樣酷酷的父愛,我習慣了。
我爸的第三個特點,是追求理性。在我家,沒有一件生活瑣事是不可以量化描述、核準目標、倒推演算的。比如,若干年來,我都無法實現主動早起,這是我爸對我最為失望的一點。我爸認為,這代表著我沒有堅實的目標,也沒能實現真正的內心自律。多少個清晨,當昏睡的我突然被我爸責令起床,我眩暈地看著墻壁,痛苦地想:我要獨立,我要離開家,我要按照自己的意愿,想幾點起床就幾點起床!這大概就是我最初的夢想。
高中分科,我爸聊起理科優勢時態度倨傲,告訴我放眼世界科技與工業文明前進的步伐,這是理科人士構建的世界。是的,我爸不看電影,不讀小說,不聊詩歌,也不準我涉獵。我被成功“洗腦”,隨后在高考志愿上填報了汽車與內燃機專業,決意沖進機械原理的世界,直到北京廣播學院的播音系提前錄取了我。然而,我一直偷偷地看電影、讀小說、寫詩歌。
但是,我知道,我爸是讀得懂詩的。
我媽和我爸結婚前戀愛了8年。我媽做外事工作,經常出差,有時候會離家很久。我上初中時,有一次,我媽走了將近一個月,快回來之前,我爸吃飯的時候說:“你媽明早回來,咱們把家里收拾一下。”
我負責整理箱子,把舊衣服翻出來再收拾好時,在箱底發現了一本日記。日記是紅色塑料皮的,我翻開來看,認出了我媽的筆跡。再看日記的日期,都是我出生前那些年。其中還有些是詩,讀起來像我媽原創的。“啊,我媽竟然還寫詩!”我驚訝地想。
我爸走過來,見我拿著個本子呆坐不動,臉色一沉,我馬上跳起來舉著本子說:“我收拾東西找到一個本子!好像是我媽媽的日記!”我爸伸手把日記本接過去,面無表情地放到一邊,轉頭催促我:“快接著收拾!”那天后半夜,我起來上廁所, 路過我爸媽的臥室,發覺里面還亮著燈。經過時,我往里隨便看了一眼,吃驚地看見我爸,理性而高冷的我爸,靠在枕頭上捧著那本日記在讀,淚流滿面!我驚惶地溜走,但我在馬桶上坐了很久,高興地告訴自己,我爸也會讀詩,而且我爸和我媽一定是真愛。
后來我才明白,我之所以長成現在的我,一切都是有原因的。我追求理性,但愛寫詩;我強調自律,但很難早起;我控制情緒,但渴望真愛。因為爸媽,我沒有成長為一個散漫的人,我的潛意識里被種下種子:我應該追求自律、理性、優秀。
我這個女兒沒有被“富養”,也沒有被父愛寵溺過。但長大尤其在創業之后,我更愿意成為我爸那樣的人。因為,團隊的成長需要有嚴父特質的帶頭人,定方向、開眼界、解決問題,必要的時候手把手地教生存技能,默默注視,進步時給予明確的鼓勵,失誤時在身后擔當。
嚴父不坐視憂愁,不陪著流淚,但會幫你練就足夠強壯的手臂。
(王傳生摘自《按自己的意愿過一生》,浙江文藝出版社,蝌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