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積鎂 周祖亮
養生,又稱攝生,是對人們在社會生產實踐中采取各種方法以達到強身健體、美容養顏、延年益壽等效果的一系列養護活動的統稱。養生產生于人類對天地自然的觀察和生活實踐,并在生活實踐中不斷發展,逐漸形成一套獨特的理論體系與活動。我國養生歷史悠久,源遠流長。殷墟甲骨文就有記載促進身體健康、減少疾病侵害、提高體質和延長壽命的衛生保健習俗[1];甲骨文字形“”(耋)生動地刻畫了年老駝背長者的形象。
2015 年,江西南昌挖掘出一漢墓,墓中出土了大量文物,其中包括一些養生器具與養生簡牘文獻。經考證,墓葬主人為西漢海昏侯劉賀,是一位僅當了27天的皇帝,也是一位在世僅33 年卻擁有傳奇人生的王侯。在歷史背景與自身因素的雙重影響下,劉賀致力于養生實踐,追求長生之道,希冀益壽延年。本文擬在簡述秦漢時期養生概況的基礎上探析劉賀的養生思想,并結合劉賀身體狀況,以及墓葬出土的文物,綜合分析其養生方法。
先民通過對天地自然、動物及人體的觀察,結合自身生活實踐,逐漸摸索出一套適合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且行之有效的養生方式,并在生產、生活中不斷地豐富和發展。春秋戰國時期,養生思想得到了充分發展并體現在諸子百家的論述中,如儒家提倡仁義之道,重視精神涵養以修身養性;道家則主張少私寡欲,強調清靜自然,重視養氣聚精以保命全神。西漢時期的養生文化充分吸收了諸子百家的思想精華,并在此基礎上不斷創新與發展,形成更加廣博的養生理論。
《漢書·藝文志》將方技略分為醫經、經方、房中、神仙四類,其中房中、神仙透露出秦漢時期濃厚的養生氛圍。房中是指修煉房事之道的方術,產生于原始社會的生殖崇拜,與人們追求健康與繁衍后代的生命態度有關。人們修持房中術,一方面希望能促進身心健康、延年益壽,另一方面希望繁衍后代,實現子孫后世生生不息的目的。馬王堆漢墓醫書《房內記》《十問》《合陰陽》《天下至道談》等房中文獻主要論述房中技巧、動作要領、房中服食、房中導引以及房中禁忌等房中要事,充分反映了秦漢時期房中文化的興盛態勢,體現了當時人們對房中養生的高度重視。由此可見,房中術素來受古人重視,并在秦漢時期得到了迅速發展。神仙術是指長生不老、超脫塵世的養生技藝。神仙家希望通過煉制丹藥、內服外用、煉精化氣等手段達到長生不老的生命狀態或羽化飛仙的最終目標。秦漢時期神仙方術文化盛行,社會上彌漫著追求長壽、尋求延年不死的氛圍。方士們以長生不老作為目標,進行吐納、導引、服食等方式的修煉,后來發展到比較極端的程度,帝王甚至派方士到海上“神山”尋求羽化成仙之道與長生不死之藥。
西漢時期,國家實現了政治上的大一統,社會比較安定。統治者實行休養生息政策,加大對外經濟文化交流。各地商貿往來頻繁,形成了著名的“絲綢之路”。西漢文化在對外貿易與交流中不斷發展,如張騫從西域帶回了胡桃(核桃)、石榴、苜蓿、大蒜、胡荽(芫荽)等藥用植物,并在中原地區栽培推廣,使藥材種類更加豐富;同時各國不同文化與思想相互碰撞,人們追求養生之道更具有現實性與可行性,亦使養生得到快速發展。
海昏侯劉賀作為西漢王侯,曾高居帝位,擁有較大的人生抱負,但其個人生活經歷較曲折,同時又處在重視健康養生的社會環境中,因此相當重視身體養護,追求長生之道。通過綜合分析劉賀所處時代環境及養生典籍,可窺探其養生思想淵源。
2.1 藥食同源思想我國藥食文化歷史悠久。早在漢代以前,就已有“藥食同源”的相關文獻記載。周代設置食醫一職,專門掌管宮廷飲食調配,類似于現今的營養師之謂。至秦漢時期,藥食文化得以快速發展。《黃帝內經》將藥用食物的四氣五味與五臟六腑相對應,將五臟對應五味,提出五味太過與不及對臟腑的影響,并用于指導養生,將藥食文化提升至新高度。在已出土的秦漢醫藥文獻中,就包含了大量藥食保健醫方,如馬王堆漢墓醫書《養生方》記載了約60 多個藥食養生的醫方[2]。海昏侯劉賀位高權重,生活富足,具備藥食養生的經濟條件與生活環境。
2.2 音樂養生思想我國音樂文化形成時間較早,春秋時期就已產生了由民歌匯合而成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到了秦漢時期,官方正式設置音樂管理機構——樂府,使音樂文化得以繁榮發展。馬王堆漢墓出土大量樂器與舞姿優美的伎樂俑[3],亦從側面反映出漢代時期人們熱愛音樂的生活態度。
《史記·樂書》記載:“故音樂者,所以動蕩血脈,通流精神而和正心也。”[4]音樂具有陶冶性情、愉悅身心的保健作用。《黃帝內經》將音聲分為角、徵、宮、商、羽,并對應所屬臟腑,發揮各自療效,從而調和五臟功能。《史記·樂書》亦將音聲與臟腑相對應,認為音樂能夠滌蕩五臟,引導人們學習仁、義、禮、智、信,言:“故宮動脾而和正圣,離動肺而和正義,角動肝而和正仁,征動心而和正禮,羽動腎而和正智。”[4]該書認為,“宮”與脾相通,助脾健運;“商”與肺相通,百脈暢達;“角”與肝相通,舒暢氣機;“徵”與心相通,血脈通調;“羽”與腎相通,養神寧志。
2.3 房事養生思想房事養生素來受古人重視,并在秦漢時期得到迅速發展。秦漢時期產生的眾多房中典籍都闡明了房事養生的動作要領與原則,探討陰陽和合的理念,指導人們形成正確的性觀念及進行合理的性活動,蘊含著豐富的養生思想。馬王堆漢墓醫書《房內記》《十問》《合陰陽》《天下至道談》等房中文獻論述了仿生觀、陰陽觀、精氣觀、津液觀、動靜觀、中和觀等養生思想,并用于指導房中實踐活動,如“五欲、五音、七損、八益、八動、八道、八觀、十動、十節、十脩、十勢、十已之徵”等房事活動與動作術式[5]。
海昏侯的養生思想淵源與藥食、音樂、房事文化有極大的關系,秦漢以前人們對這三者極其重視,并進行深入的研究,這為海昏侯養生思想的產生奠定了基礎。
海昏侯劉賀的養生思想既離不開當時所處的社會環境、人文氛圍,同時也與自身的體質狀況息息相關。在此影響下,海昏侯劉賀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養生觀念并付諸實踐。
劉賀自小身患宿疾,體質欠佳,使他不得不重視養生之道。據《漢書·武五子傳》記載,劉賀“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銳卑,少須眉,身體長大,疾痿,步行不便”[6]。從史書可知,劉賀的體形從小與眾不同,面色青黑,眼睛小,鼻子銳利,毛發稀少;又因小時候身患痿疾,成年后行走不便,行動受限,無法像正常人一樣活動自如。其面色青黑,是先天虛衰的身體特征;毛發稀少,表明其腎氣不足,會影響到后天的身體發育。從《漢書》的描述來看,海昏侯劉賀身體稟賦先天存在嚴重不足,因此必須重視后天養護。
南昌海昏侯墓葬結構與所藏文物也反映了劉賀身體處于一種非健康狀態。海昏侯墓葬主槨室呈現東寢西堂居室化布局,說明劉賀需在西堂的辦公處放置床榻用來休息,以恢復精力,由此可以推測劉賀不能進行長時間的辦公活動,身體處于欠佳的狀態。該墓出土文物包括刻有“醫工五藥湯”文字的漆木器具,進一步驗證了劉賀因體質欠佳,需要長期服用醫工開具的湯藥調養身體。史書資料、墓葬結構與所藏文物均清晰地說明了劉賀體質狀況存在先天不足、后天難成的缺陷,迫使他不得不重視養生,以求得相對健康的身體,維持正常的生活狀態。
總的來說,海昏侯劉賀養生思想的形成是多重因素結合的產物。海昏侯劉賀養生思想及其價值觀是在秦漢時期良好的養生文化氛圍與自身身體狀況等多方面因素影響下形成與發展的。
雖然史書記載海昏侯劉賀生活荒淫,輕視禮節制度,但從其墓葬出土的孔子衣鏡、硯臺、圍棋盤、樂器文物以及簡牘文獻來看,劉賀應當是一個擁有深厚家族文化背景、受過良好教育、具有較高文化涵養的西漢王侯,而并非世人眼中的荒淫之君。加之其王、帝、侯的尊貴地位,劉賀具備充足的條件進行養生實踐。
中尉王吉曾對劉賀諫議:“休則俯仰屈伸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適神,于以養生,豈不長哉!”[7]忠諫劉賀修身養性,鍛煉形體,積精養神,方能保養性命。而劉賀也確實聽從了王吉的建議,并把養生融進其日常的生活方式中。劉賀本患痿病,《史記·貨殖列傳》對于南方有“江南卑濕,丈夫早夭”[4]2471的記載,濕熱的氣候更加劇了其“疾痿,步行不便”癥候,而從海昏侯墓出土的板栗、荸薺等植物果實可見海昏侯平時飲食極其講究,常服用多種藥食同源的食物以健脾補腎、生津止渴,從而改善身體狀況。此外,從墓中出土的音樂器具、伎樂俑、樂車數量之多、種類之廣來看,海昏侯的日常生活與音樂息息相關,音樂已然成為劉賀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從墓中出土的大量房事文獻來看,海昏侯日常對房事生活極為熱衷,并能上升到房事養生的高度。
因此,從海昏侯日常生活方式及其墓葬出土的眾多文物考察,可窺見劉賀的養生方式主要包括藥食養生、音樂養生、房事養生等。
4.1 藥食養生藥食養生是指食物與藥物配合使用的養生方式。在南昌海昏侯墓主墓娛樂用器庫中,一個精美的漆木盒存放著類似蟲草的物品。經專家考證,這種被稱作“海昏草”的物品是地黃的炮制品。地黃有生地黃、干地黃、熟地黃等之分。《神農本草經·上品》謂干地黃具有“填骨髓,長肌肉。作湯,除寒熱,積聚,除痹”的功效[8]。經過炮制后的干地黃稱作“熟地黃”,其功效更偏補益,能填精生髓、延年益壽。漢代哲學著作《淮南子·覽冥》曰:“地黃主屬骨。”[9]《中華藥膳》稱其能“滋陰補血,補精益髓”[10]。近期,國內科研團隊對海昏侯墓出土的地黃炮制品進行工藝復原研究發現,墓中出土的地黃屬于米蒸地黃[11]。米蒸地黃是指經過米蒸炮制的熟地黃,其制作工藝見于《備急千金要方·養性》:“作熟干地黃法:采地黃……著甑中,蒸之一時,出,曝燥,更納汁中又蒸,至汁盡止,曝干之。”[12]
海昏侯墓的地黃炮制品裝在精致的漆木盒中,其數量與在北藏閣糧庫中成堆的黍、稻、麻、粟等五谷雜糧相比,顯得十分稀少。基于“物以稀為貴”的傳統觀念,可推測這些地黃應是格外珍貴的物品。海昏侯墓內許多文物與谷物在經過長達兩千多年歷史的封藏之后依然保存完好,可見當時的物品保存技術非常先進。因此,地黃炮制品儲存數量少,并非保存技術所限,而是這種藥用物品稀有難得。劉賀對地黃炮制品的珍藏,更說明其對藥食養生的重視。
海昏侯墓內設置了專門的廚具庫和酒具庫,內放許多食器,如青銅火鍋、青銅染爐、陶胎煮酒器、青銅蒸煮器等,做工精美,種類繁多。出土時,青銅火鍋內裝著板栗,青銅蒸煮器中裝有芋頭,劉賀腹內還遺留未完全消化的香瓜子。可見,劉賀注重飲食養生,通過使用火鍋、蒸煮等多種方式調煮食物,或增加味道,或改變食物性味等,從而改善飲食結構,提高飲食質量,促進身體健康。
4.2 音樂養生音樂養生是指通過聆聽或演奏音樂來調節人體情志與機能的養生方法。海昏侯劉賀的家庭具有良好的音樂氛圍,其祖母李夫人能歌善舞,其舅爺是宮廷音樂家李延年,他們都出身民間,因表演和創作的民間音樂甚至是少數民族風格的音樂而享譽宮廷[13]。劉賀從小接受良好的音樂教育,具備較高的音樂素養,能夠將音樂應用于養生實踐。
海昏侯墓出土了規模宏大的樂器庫,收藏了許多音樂文物,包括編甬鐘、琴、瑟等樂器,其中甬鐘上刻有宮、商、角、徵、羽五音[14]。海昏侯墓還有樂車庫,珍藏了大量木制和陶制的伎樂俑,這些樂俑舞姿各異,或呈跪姿,或呈站立姿勢,雙手高舉或平抬著,反映出音樂演奏時的精彩場面。偶樂車旁配有的樂器錞于、鐃和建鼓也表明海昏侯劉賀的車輿制度及出行制度與音樂相關。這些音樂文物的出土,反映了音樂是劉賀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
據《漢書·武五子傳》記載,劉賀僅當了27 天皇帝,就被西漢大將軍霍光與群臣以及孝昭皇后以淫亂之名廢除帝位。劉賀遠離繁華的國都,來到封地,又被剛即位的漢宣帝派人監視:“即位,心內忌賀……制詔山陽太守:其謹備盜賊,察往來過客。”[6]從出土的簡牘文獻及各種文物來看,劉賀具備了較高水平的文化涵養,淫亂之名可能是莫須有的罪名,背后其實是復雜的政治利益關系。因此劉賀難免心懷苦悶之情,生活郁悶不樂。從海昏侯墓出土的規模龐大的樂器可推測,劉賀生前極喜愛音樂,在其生命最黑暗的階段常用音樂來排泄心中苦悶,因此樂器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器物。音樂能夠調和五臟,舒暢五志,劉賀精通樂律,酷愛音樂,又對養生有所涉略,因此希望通過音律來使五臟安和,五志舒暢,從而達到養生延年的目的。
4.3 房事養生房事養生是指通過正確的性觀念、性行為以提高性生活質量,達到健康長壽的養生目標。南昌海昏侯墓所出土的簡牘文獻中,醫簡約有200枚,包括房中、養生、醫方等內容,足以說明以劉賀所擁有的王、帝、侯等高貴身份和地位,勢必非常重視在房事方面進行身體養護。
海昏侯醫簡的房中養生內容與馬王堆醫書的房中文獻《天下至道談》《合陰陽》存在密切聯系,部分內容與馬王堆漢墓的房中文獻相同,并采取相同的命名方式。房中術語的命名方式簡單明晰,主要以數字加動詞的方式命名,例如“七損、八益、十勢、十修、十道”等詞語表示房中養生理論與房事動作要領。
“七損”“八益”也見于馬王堆醫書《天下至道談》、傳世文獻《黃帝內經》等,是論述房事養生的重要理論觀點,指出房事上要趨利避害,運用房事養生的七損八益之道,能使人氣機充盈,保持身體健康。海昏侯房中文獻論述“七損”“八益”等理論時,是通過“容成曰”的形式敘述出來的:“不智(知)用八益,不智(知)去七損,行年卌陰氣自半,五十而衰,六十耳目不[充](聰)明,下[苦]上□。”[15]相鄰的另一枚簡文為“[淉]泣留(流)出,今尚可,合(何)復壯,必去七損,以振其病,即用八益以實其氣,耳目充(聰)明”[12]。這些論述與《天下至道談》的內容大體相同,只是個別詞句或論述順序稍有差異。“十勢”“十修”與“十道”均表示房事養生的動作要領。“十勢”是指模仿動物的十種交合動作。“十修”“十道”既指男女交合中的十個步驟,也指男女交合動作的十個動作要領。
海昏侯墓中的房中養生文獻表明劉賀十分重視房事養生,并應用于生活實踐。其這樣做既為了滿足性生活的需求,并保持身體康健;也企求通過特殊的性交方式,以達到陰陽調和、延年益壽的養生效果。
總的來說,海昏侯劉賀的養生方式在繼承前人的基礎上有所創新,藥食、音樂、房事養生思想豐富。海昏侯墓出土的各類養生文物可以證實劉賀是一個養生家,其養生實踐具有可行性,推動了漢代養生文化的發展。
通過對秦漢時期養生概況的探析以及對南昌海昏侯墓主人劉賀身體狀況和墓中出土文物的考察,可知海昏侯劉賀所處時代養生氛圍濃厚,其自身亦非常重視養生,對養生之道有比較全面的認識,并在生活中努力踐行。海昏侯的養生思想豐富與發展了中華傳統養生文化,至今仍意義非凡。隨著海昏侯墓出土文物文獻的不斷整理公布,一定會有更多的養生文化載體呈現出來。
注:①本文所引簡牘文獻材料,按慣例使用了以下符號:()表示前一字是通假字、異體字或古字,括號內寫出相應的本字、通行字和正字;[ ]表示簡文原有脫字,整理者根據上下文意補出的字;□表示無法釋出和辨識的殘缺字。②為行文方便,本文引用簡牘文獻時一律使用簡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