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航滿( 北京 )
吳藕汀是嘉興的一位頗為傳奇的文人,按照吳本人的評價,乃是“一生十八個字”來概括,分別為讀史、填詞、看戲、學畫、玩印、吃酒、打牌、養貓、猜謎。吳還說,前四項系他的主要生活,后五項則是多頭。吳香洲在《藕邊雜憶》中寫及其“文革”中的境遇,失業、喪子、妻亡,他蟄居南潯陋巷,艱難度日,但仍孜孜寫作。后來,吳藕汀對吳香洲回憶說:“我身經涂炭,委曲求全,雖不能坐著吃飯,可以站著吃,但絕不跪著吃。”我在編選隨筆選集時,曾選施康強的文章《最后的名士》,那篇文章較為深入地鉤沉了吳藕汀在“文革”中的精神生活史。他在文章中寫道:“為名士者,姑且從魏晉算起,多半在野或由廟堂退居林下,多才多藝,復有真性情,時有瑰意琦行,因此名揚一方或者更大范圍。”但令施先生遺憾的是,1949年后,培育“名士”的氣候、土壤,可謂蕩然無存了。施先生是中央編譯社的研究員、法文翻譯家,但對于吳藕汀這樣的民間文人也感興趣,且文章寫得漂亮,令我很感意外。由嘉興的吳藕汀,想到近來談論較多的詩人朱英誕,雖然他們所擅長的創作領域不同,但在政治高壓年代,卻都保持了一種遺世獨立的姿態。

國畫 吳藕汀
中華書局近年來陸續印行“吳藕汀作品系列”,諸如《藥窗雜談》《十年鴻跡》《孤燈夜話》《戲文內外》《鴛湖煙雨》等多種,其人其事亦漸被世人所重視。盡管吳藕汀的著述多有出版,但其畫冊則少見。已印出的畫冊,多是藏家或仰慕者整理,少量印制,供同好者交流。我最先得到的,是吳藕汀的一冊《藥窗詞畫》,這是浙江嘉興的范笑我寄贈的。說是寄贈,實則是去信索要的。我關注嘉興吳藕汀已久,后來在一位朋友處看到了這冊《藥窗詞畫》,很是喜愛,也才知道嘉興的范笑我曾編過這樣一冊好書。笑我先生曾主持秀州書局,編印《秀州書局簡訊》,頗有影響。他編選的這冊《藥窗詞畫》,亦是一冊自印本。在此書的末頁,印有“謹以此書紀念吳藕汀先生逝世十周年”字樣,并貼有一張“紀念吳藕汀先生逝世十周年”的藏書票,系吳藕汀的一幅小畫。此畫冊精裝,小32開本,彩印,即使相比當前最好的一些出版物,也毫無遜色,當應屬上乘之列。范笑我編選的這本《藥窗詞畫》,印制1000冊,我有幸獲得的這冊編號為第122號。值得一說的是,獲贈的這冊《藥窗詞畫》,系毛邊本,可以邊裁邊讀,乃也是更添許多的情趣和風雅。
吳藕汀閑云野鶴的姿態,在藝術創作中,也體現得比較鮮明。范笑我在畫冊《藥窗詞畫》的序言中寫到,吳藕汀曾將宋人的詞句摘錄于練習薄上,放在寫字臺的中間抽屜。要寫冊頁了,他就拉開抽屜,看一句,寫一張。一本冊頁一般十張,從春景寫到雪景,四季更替,疏密相間,一氣呵成。這冊《藥窗詞畫》,就收錄“宋人詞意”之一、之二、之三、之四、之五、之六、之七、之八,初步統計,應在八十幅左右。另外,還有“嘉陵詞意”“藥窗詞意”“閨秀詞意”“秀州十景”,等等。由此可見,吳藕汀對于宋詞和繪畫的理解,已達到了一種自由與嫻雅的狀態。或許與吳藕汀先詩詞而后繪畫有關,其中一幅他著筆秦觀的《滿庭芳》,“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雅致中帶有些許蒼茫之氣,令人一見難忘。又因此,我想到吳藕汀的一個細節,“文革”中,他在紙張匱乏的情況下,曾在宣傳冊頁的背面,寫下了大量的詩話文字,其中有一部分,便是后來被整理成為三十多萬字的《藥窗詩話》,此書曾由人民大學出版社推出,也是吳藕汀被更多讀者知曉的一本書。起初,我讀這個細節,頗為震動,也很感一些反諷。
吳藕汀關于“讀史、填詞、看戲、學畫”的著作,已陸續有人研究和評說,其實無須我來費舌。我所感興趣的還在于吳藕汀的接受史,乃正是很多諸如范笑我這樣的熱心文化人的民間行為,才使得人們逐漸去認識和熟悉起來。這樣的范例,近些年來,似乎還有一位張中行,另一位恐怕要算是木心了。我曾寫過一篇小文,以為吳藕汀便是畫壇之中的張中行,兩人均經歷坎坷,又均系一介布衣。而他們又都源于民間的努力推介,才逐漸為人所知。吳香洲、范笑我以及一些仰慕藕公的朋友曾主持自印過吳藕汀的多種小冊子,并得以在一些文化人中進行小范圍交流。吳藕汀在世時,范笑我極力向世人進行推舉和引介,希望藕公能夠得到應有的重視和評價。《藥窗詞畫》自序中,范笑我寫到兩個細節,本乃談論吳先生的風骨,但也可見其被世人接受的過程。其一是美術史家陳傳席到嘉興,范曾陪同一起拜訪,另一則為范陪同藝術評論家包立民拜訪吳藕汀。這兩位學者都對吳藕汀有所評價,前者評論說:“吳藕汀的畫有黃賓虹,跟黃賓虹不一樣。吳藕汀的筆很隨意。”后者評說吳先生所作自畫像,乃則是“大有梁楷遺風”。
我得到的第二本畫冊是《吳藕汀畫集》。此畫冊由人民美術出版社2007年出版,8開硬精裝,印1200冊。孔網已無售。我的一冊,系討自友人許宏泉。正在我百般難尋此書之際,某次去許君的畫室留云草堂,便見到他的書架上有三四冊《吳藕汀畫集》。許君贈我此冊畫集,在扉頁有題跋如下:“藕公嘗言,我不會畫畫,蓋一生不欲于古人門徑,更不欲于今人為伍也。”他評價藕公是思想自由、特立獨行,斯言甚是。許君還編有一冊《吳藕汀宋詞畫冊》,由燕山出版社2002年出版,僅印1000冊。我詢問他是否還存藏此畫冊,告知已無,后來在孔網終于覓得一冊。翻讀這冊《吳藕汀宋詞畫冊》,我突然想起許君早年所作文章《關于吳藕汀》,其中記有1997年7月10日,他的一段得畫小記:“今天最開心的事,是得到吳藕汀先生的《宋人三十六詞意冊》。三年前,曾在吳蓬畫室見過此冊,從此耿耿于懷,魂牽夢繞。”又評價說:“先生喜作山水小品,而這冊小品則是先生的小品中的經典之作。冊中山水表現宋人詞意,無一寫名山實景;野崗率水、層巒古木、溪灘修篁、竹籬茅院、閑亭小舟,一派悠然超塵的和平景象,是詞人更是畫家的心中江南。”
許宏泉也是吳藕汀的忘年交,編印《吳藕汀畫集》和《吳藕汀宋詞畫冊》,又在藕公生前整理出版了《藥窗詩話》。藕公去世后,他策劃了吳藕汀畫展,并在他主編的《邊緣藝術》雜志做了紀念專題,可謂藕公的一位晚年知音。吳藕汀去世十周年,他寫過一篇紀念文章《十年后再看藕公的畫》,其中有個細節,分外動人。那是吳藕汀去世前一年,許君和朋友去南潯看望,老人家興致很高,帶著他們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看花識草。許君回憶道:“面對這些花花草草,就像面對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充滿著憐愛,更像一位微醉的詩人,和我們說起它們什么時候開花,什么時候結籽,什么時候下土育苗,忘情如此。”那天,他們一行還和老人合作了兩幅畫,并約定中秋時節再來。幾年后,他和電視臺的朋友又到南潯,與吳藕汀的兒媳談起那天的情形,這位兒媳激動地說:“你們臨走的時候,說重陽的時候再來,再來合作‘九秋圖’。” 但那天,他們沒有來。藕公的兒媳說:“你知道嗎,重陽那天,老人一直在念叨你們,說好了來的,從早上一直等到晚上,你們都沒有來。”許君說他看到吳藕汀兒媳眼里噙滿了淚水,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
2022年9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