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進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倒像是句牢騷話。即便僅隔著條通揚河,于古人,怕也是渡之不易,可這詩里竟嫌這河太窄,說到底,不過是滿心的思鄉思歸在作祟。我自小沒離過幾次家門,最遠的,便是往揚州上學了。欲歸不能的感受到底難以名狀,而隔著二十年的路往后看,回想老家,總有點兒凄寂的況味。
老家是個不出名的小城鎮。小時候,偶然撿到一張廣告紙,背面畫著老家的地圖。“白米鎮鄉鎮地圖”幾個大字占了半張紙,壓在下面的幾條線路扭扭歪歪的,卻也大致勾畫了鎮子的方圓。那時的我看著這簡陋得稱不上地圖的紙片倒有難以言表的驚喜,自己走不到的地方在這地圖上擁擠局促著,卻又顯得那么長遠。后來,我也漸漸出門多了,往東到過鎮子的最東頭兒,往西卻也看到了那條分界的死水溝,往來多次,心里仍記得分明,姑姑告訴我“那是鎮子的最西面了”。現在水溝還在,旁邊也多了一塊石頭,上面赫然寫著“江淮古鎮白米”。
是不是古鎮,有多古?沒人去細究,總之,就像夜以繼日喧鳴的鐘鼓,凄風苦雨,難免沾染一層古銹。
我家的老房子在村里,這里村子很多,但也不是一排黃蘆竹竿圍個籬笆就是一個村子了。有些村子隔著一條河,或是一條路,抑或一棵蒼老的槐樹。偶有人問分界的原因,村里人都說“祖上傳下來的,老祖宗的時候就是那樣分的了”。祖上傳下來的東西很多,老一輩人記得最清楚的便是自家先人的忌日,逢節都是要折黃紙燒去的。但凡哪家有老人作了古,一個村子的人都會聚在一起燒紙,磕頭,吃飯。凡是本家都得來,而一個村往上數最多不過三家姓,所以但凡有了白事、紅事,所有的本家都得聚到一起再認一遍親戚。我總想著該有個家譜,不然,傳至我們這代人,哪還記得這是幾房的姑媽,那是幾房的大伯。
我們這兒該是屬江淮方言區,小時候跟著爺爺奶奶,我也能說著一口順溜的方言,當時卻只覺得土。直到后來,上了學,聽老師講了,方覺得土話倒也有學問。且如老人家說鍋蓋,都說“釜冠”,把這兩字寫下來,方覺得內中竟有這般雅趣。而細想之后,何有雅俗,只不過是新鮮罷了。
老家是個冷清的地方。說它是古鎮,卻沒一處古址,村里的青磚黑瓦,坐落有序的瓦房,非得是秋雨氤氳一陣水汽,瞇著眼睛臆想,或才有一絲清新的古香。小時候,在課本上看到“魚米之鄉”四個字,猜想可以用來形容自己的家鄉,可回頭一想,老家這兒難得看見船,養魚的人家也是少有,哪能稱得上“魚之鄉”。且從鎮子的名字“白米”,思忖著“米之鄉”該是勉強用得的。再偶然瞥見“江南水鄉”,心想這詞更是合適,而直等我上了中學,翻開中國的地圖,才發現老家是在江北。這般想來,老家倒有點兒可愛了。
然而,現代的腳步早就跨進了這個幽遠的小鎮,紅頂白墻的小樓房一棟接一棟地建起來,慢慢地,各家又喜歡在各家屋外起一圈圍墻,再建一個氣派的大門。后來,不管是小樓房還是破瓦屋,都圍了一圈高墻,真正是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了。以至我現在回鄉,總懷念之前村子的模樣。鄰里間隔家串戶是常態,便是偶爾為了點兒小事,開口大罵,那也是有著人氣的。
小時候,覺得村子里的人親近得很。但凡哪家有個什么急事,每家都有人來照應。記得那一天,村里來了輛汽車,是城里人回來探親,車子晚上回去的時候在村口的橋頭翻了車,車里的年輕夫婦從車底爬了出來。已經是半夜了,可是村里人好像是都在家等著一樣,倏忽間全跑了出來,拿著繩和扁擔,一起把車翻過來。當時,我還記得我披著被子就跑了出來,看見車旁的年輕女人擦著手,一臉感激地對旁邊人說:“村里人太熱情了,真是難得見到這么熱情的人了。”
如今隔著這些年的路往回看,小時候村里天上掛著的月亮,不免帶點兒凄涼。如幻如夢,再難真切地看見。非一葦能渡,非跂足能望,這樣的距離真是讓人惶惶而凄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