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明慧

唐朝是中國古代小說發展的成熟階段,也為日后的小說發展奠定了基礎。唐傳奇在敘事之中穿插詩歌,不光提高了小說的整體審美意境,也豐富了小說的思想內涵。小說與詩歌二者相輔相成,彼此相互滲透、影響,進一步拓寬了文學的發展,促進了中國古代文學的繁榮發展。
一、塑造人物形象
小說創作中一個重要目的為塑造人物,小說三要素中極為重要的就是人物,能否塑造出栩栩如生、性格飽滿的人物是一篇小說是否成功的關鍵。唐傳奇中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眾多,而在塑造人物形象上,詩歌的運用起了很大的作用,一是描述人物外在形象,二是表現人物內在性格。
人物的相貌、衣著、裝飾、舉止、表情等都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點,人物的外在形象是幫助讀者在閱讀時迅速對小說主人公產生大致輪廓的重中之重,詩歌在小說中發揮著協助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使得人物更加清晰可見、栩栩如生。唐傳奇中利用詩歌塑造人物形象時大多運用在女性形象上,描寫女性的外貌、穿著與頭飾等外在形象。張鷟在《游仙窟》中描寫了主人公在游仙窟與十娘、五嫂二人飲酒作歡的經過。通篇共有詩歌八十三首,多為三人的相互贈答之作,其中便有詩歌是作者稱贊與描寫十娘的詩句,詩歌運用比喻的修辭手法描寫十娘,“黑云裁兩鬢,白雪分雙齒”,十娘秀發烏黑,唇紅齒白,“紅顏雜綠黛,無處不相宜”,白里透紅的肌膚與頭上佩戴的翠綠首飾相映襯。“婀娜腰支細細許,??眼子長長馨”,十娘腰肢纖細婀娜,雙眼低垂迷人,佩戴長簪,十分美麗動人。十娘的穿著也是華麗精致,佩戴金黃色的披肩,與鮮紅色的長裙相迎合,“迎風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小說中運用詩歌,抓住人物形象特點簡潔明了地描述了十娘的外在形象,使讀者通過詩歌的描述迅速對人物有了大致的輪廓。《柳毅傳》中運用四言詩對龍女回宮的場面進行描寫,從語言、形態、環境、服飾多角度呈現,“俄而祥風慶云,融融恰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煙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于宮中”。此處運用詩歌將人物的柔情、明艷刻畫得楚楚動人,龍女的明媚之中見溫柔,將龍女的儀態、容貌描寫得極為詳細。小說中以詩歌塑造人物形象是小說創作的創新,這對后期小說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詩歌在彰顯人物的心理、性格等內在特征時有其獨到的作用。詩歌中所塑造的人物內在美好品質與性格因大多附著詩人的主觀情感,所以在表現人物思想情感時大多以自吟的方式呈現,其表達出來的思想情感也與小說主人公的身份相符。因此,通過品讀此類詩歌,讀者可以了解人物的內在品質。范攄的《云溪友議·窺衣帷》中描寫了宰相元載與妻王韞秀,其中通過王韞秀的三首詩塑造出一位深明大義、品性高潔的女性形象。王韞秀作為大家閨秀因收留了年少貧困的元載而受家人嘲諷,但王韞秀不嫌元載貧苦,愿意放棄優渥的生活與元載同行科考,“路掃饑寒跡,天哀志氣人。休零離別淚,攜手入西秦”。由此可見,王韞秀不嫌貧愛富且愿意同甘共苦的內在優秀品質。元載科考入相后,王韞秀寄信于家中,借蘇秦比元載,讓曾嘲諷其夫的家人得知元載已成功入相,讓這些家人知道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相國已隨麟閣貴,家風第一右丞詩。笄年解笑鳴機婦,恥見蘇秦富貴時。”這首詩也可看出王韞秀還是性情中人,展現出其性格別樣的一面。元載入相兩朝,為官后期宴飲賓客、廣修樓閣,王韞秀便寫詩借漢代宰相公孫弘典故勸勉丈夫不可貪婪放肆,若任由揮霍便會招來禍患,“孫弘開館招嘉客,知道浮榮不長久”,這句詩將王韞秀深明大義、秀外慧中的形象展現得淋漓盡致。三首詩從側面烘托出王韞秀的人物品質,使人物形象飽滿生動。小說人物形象所吟唱的詩歌可以使讀者了解其內心活動,通過詩歌表現人物內在形象特征。
唐傳奇中的詩歌以簡潔明了的體式、抒情性強等特點,能夠迅速將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展現在讀者面前,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因此,詩歌在小說塑造人物形象上有極為重要的作用。
二、推進情節發展
小說情節的發展是靈魂,指人物之間的矛盾、沖突,故事的起因、發展直至結束的整個過程。小說中的矛盾沖突是情節發展的基礎。唐傳奇中的詩歌對情節的發展起推進作用,在情節的關鍵節點推進故事的發展,具體來看有三方面作用:一是總領全文,在開篇引發小說的開展;二是穿插在小說當中,串聯并推動情節的發展;三是總結全文主旨,升華小說內涵。
總領全文以詩歌為全篇開端,通過一首詩闡述起因開展下文,此種方式常見于唐傳奇中。李玫《許生》中的主人公便是在路上偶遇一位白衣叟,聽聞其吟詩“春草萋萋春水綠,野棠開盡飄香玉。繡嶺宮前鶴發人,猶唱開元太平曲”便被他吸引,并因此與其同行,這是以詩詞開篇引發情節發展的典型案例。再如,王簡《疑仙傳》卷上《張郁》篇中寫主人公熱衷于長生之道,赴洛川邊吟唱:“無人與我長生術,洛川春日且長歌。”其洛川邊吟詩這一舉動,引起了洛川仙女的注意,便引發下文之中二人相互探討修仙長生之術的故事情節。詩歌在小說開頭引出情節發展緣由,成為小說下文發展的奠基石,為下文的敘事進行鋪墊。小說中的詩歌承上啟下,推進小說情節合理變動推進,改變小說情節走向,將主人公的心態、情緒以及態度通過詩歌展現,詩歌大多在小說情節關鍵節點。
詩歌穿插在小說中串聯情節的發展,一般為多首詩歌在小說中依次出現,將文章前后聯結起來,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這種模式常見于以才子佳人為主題的婚姻愛情小說。因詩歌表意時委婉含蓄且耐人尋味,并且不會過于魯莽草率,因此在婚姻愛情小說中常用來表達男女之間羞澀又曖昧的感情,成了表情達意的載體。詩歌在小說中便多為以二人相互回應的形式出現,一人送詩另一人寫詩回應的互動模式,逐漸發展成為一種固定行文模式。李景亮《李章武傳》描述人鬼戀,其中王氏美婦與李章武相互贈答吟詩,李章武贈予鴛鴦綺時寫道:“怨鴦綺,知結幾千絲。別后尋交頸,應傷未別時。”王氏美婦在收到后答贈李章武白玉指環并回應道:“捻指環相思,見環重相憶。愿君永持玩,循環無終極。”這組贈詩語言婉轉清麗,飽含情思,李章武在詩中表達了離別的傷痛與重逢后的喜悅,王氏美婦則相比纏綿悱惻的離愁,更希望李章武可以將此情銘記,借白玉指環的“環”字,表達內心中盼如意郎回歸的心愿。王氏美婦最后那句“愿君永持玩,循環無終極”便再次體現了其內心中復雜之情。
詩歌高度凝練的語言,言簡意賅,詞簡意豐,用詩歌來總結全文會引發讀者深思,從而升華小說的內涵,這是詩歌文體所獨有的優勢。唐傳奇以詩歌概括全文受史傳影響,一般在文章末尾通過詩歌概括全文,表明作者觀點及抒發議論,從而升華小說主題。陳鴻祖《東城老父傳》中的賈昌一生坎坷,幼年擅長斗雞,得玄宗賞識,榮獲一生富貴,安史之亂后而不得不流浪街頭乞討為生,最后出家為僧。小說用一首詩總結了賈昌坎坷的一生,“生兒不用識文字,斗雞走馬勝讀書。賈家小兒年十三,富貴榮華代不如。能令金距期勝負,白羅繡衫隨軟輿。父死長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喪車”。作者借詩歌揭露了當時社會的真實一面,賈昌一生的起起伏伏,從側面反映了唐王朝由盛轉衰的社會現狀,引發讀者深思,升華小說內容主旨。
詩歌成了小說之中的情節性因素,推進小說敘事發展,從而推動小說情節的發展,或是在小說開篇總領全文,引起下文情節發展,或是穿插在小說行文之間,串聯小說情節發展,升華小說內涵。小說的發展、高潮直至結束都與詩歌密不可分。由此可見,詩歌在小說情節發展上有極為重要的作用。
三、構筑整體意境
中國傳統詩學以構筑意境為審美情趣。學者陳文新評價唐中期的唐傳奇小說有“情景交融的意境”。唐傳奇雖是敘事文學,同樣也追求整體意境的構筑。王國維曾就詩歌意境提到“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由此可見意境在詩詞中的重要作用。唐傳奇也受詩歌意境的影響,詩歌既渲染環境,又烘托氣氛,構筑出深刻的意境。
小說中的情節發展與人物活動的進行都離不開特定場景的描寫。唐傳奇中的詩歌往往也是作者用來描寫環境、構筑意境的方法,與之相隨的便是情景交融、寓情于景。詩歌中的景物、環境描寫也是作者為表情達意的另一種方式,小說中的詩歌也有相同的作用,在特定的關鍵節點與小說人物情緒相符合,借詩歌表達人物情感。小說作者會在寫景時在小說中穿插詩歌,既能描繪特定的環境,又可表現人物情感,達到構筑整體意境的作用。裴铏《鄭德璘傳》描述家住長沙的鄭德璘,在去江夏探望表親返途中對商賈韋生之女一見鐘情,但是韋生一家遭遇不測喪命于洞庭湖之中,鄭德璘在得知噩耗之后悲傷不已,便寫了兩首詩投入洞庭湖中,洞庭水府君在讀詩之后感動不已,便將韋生之女送回,鄭德璘最終如愿與其結為夫妻。作者在行文之中穿插五首絕句詩,其中《吊江姝》二首為環境描寫:
其一
湖面狂風且莫吹,
浪花初綻月光微。
沉潛暗想橫波淚,
得共鮫人相對垂。
其二
洞庭風軟荻花秋,
新沒青娥細浪愁。
淚滴白蘋君不見,
月明江上有輕鷗。
這兩首詩多處涉及景物描寫,從湖面的風、浪、鷗,湖邊的荻花、白蘋及月光,展現洞庭湖的環境。詩歌通過細小事物的整體組合,描繪出小說特定的環境,同時與小說主人公相結合,使讀者閱讀時在腦海中有更真實的畫面呈現。小說中作者將景物擬人化,以此來抒發個人的情感,在詩中可以品出鄭德璘對韋生一家人沉船的惋惜與悲痛之情。李玫《陳季卿》中有一首寫景詩:“霜鐘鳴時夕風急,亂鴉又望寒林集。此時輟棹悲且吟,獨向蓮花一峰立。”此詩是主人公陳季卿在禪窟蘭若所作。此篇小說講述了陳季卿為科舉離家十年,立誓不考取功名不返鄉,但又思鄉情深。在陳季卿拜訪寺僧時偶遇一位終南山翁,山翁聽聞他的鄉愁之后,折一竹葉扔入渭水后竟變成大舟,陳季卿乘此舟途經禪窟蘭若。詩歌前兩句描寫了陳季卿在落日時到達蘭若,寺院的鐘聲悠遠又深沉,從遠處慢慢傳來之時夕風驟起,烏鴉在秋冬之交的寒林中雜亂聚集,渲染了一片蕭瑟凄冷的氛圍。后兩句寫陳季卿在舟中獨自面向蓮峰,內心復雜沉重,將內心中的思鄉之愁、歸家之切,內心渴望與家人見面,但又愧于科舉無果羞于面對家人的復雜之感展現得淋漓盡致。唐傳奇中涉及景物描寫的詩歌十分多,并且都與小說主人公的心境、身份相符,使讀者對小說作品整體有更強的代入感。小說借助詩歌渲染環境可以使讀者從詩歌中感受人物的情緒變化,并且運用詩歌代替大篇幅的文字描寫,更加吸引人心,更具藝術感染力。
唐傳奇中的詩歌對渲染小說氣氛有重要的作用。小說作者會根據小說關鍵節點的需要運用詩歌調節小說的情感與整體氛圍,使讀者在閱讀時感受不同的情感氛圍,也使小說人物更為飽滿立體。牛僧孺《張左》中的主人公在表述思鄉之情時吟詩:“風軟景和麗,異花馥林塘。登高一悵望,信美非吾鄉。”詩歌烘托了思念故鄉的悲涼氣氛,哪怕異鄉風景再秀麗宜人也不及家鄉,同時從側面烘托情感,讓讀者結合詩人的情緒理解,小說中不正面表達,而是運用詩歌委婉烘托情緒變化。《霍小玉傳》敘述了歌伎霍小玉與公子李益的愛情悲劇,全篇悲劇氣氛濃厚。霍小玉在臨終時痛斥李益:“我為女子,薄命如斯!君為丈夫,負心若此!韶顏稚齒,飲恨而終。慈母在堂,不能供養,綺羅弦管,從此永休!徵痛黃泉,皆君所致。”這段感慨渲染了霍小玉臨終之前的悲傷,也從側面表現了作者對現實生活的批判。小說整體氛圍主要在情節的推動,但是情感的轉折節點用詩歌來渲染氣氛,將會對文章的情感起到增強的作用,會使讀者對作者營造的氛圍久久難以忘懷。
小說相對詩歌而言,本就是俗文學,唐傳奇能做到“文辭華艷”,詩歌在其中有很大的作用。詩歌對小說的逐漸詩化將小說變得雅俗共賞,使小說逐漸向雅文化發展,藝術性不斷提高。小說也使詩歌的敘事性更強,二者密不可分。總之,唐傳奇對后代小說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