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魏晉南北朝時期女性主題詩歌的意象群

賈慧靈

魏晉南北朝是我國史上有名的亂世，也是文學(xué)自覺的時期，在這一時代背景下，女性的地位逐步提高，讓文人的關(guān)注點逐漸轉(zhuǎn)移到了女性身上，不少的女性主題詩歌也在這一時代問世。詩歌的靈魂是意象，它是詩人潛意識下的情感抒發(fā)，而潛意識是人最深層而不易察覺的意識，在受到特定畫面或者環(huán)境的刺激下會自動重現(xiàn)出來，這便與詩歌中的意象存在著互通有無的聯(lián)系。

一、季節(jié)意象群

“傷春悲秋”的情感從古至今就沒有離開過國人的內(nèi)心。《詩·豳風(fēng)·七月》中：“女心傷悲。”漢代鄭玄箋：“春女感陽氣而思男，秋士感陰氣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江淹作《別賦》：“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fēng)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又或者是杜甫《春望》中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到了范仲淹，又有了“塞下秋來風(fēng)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詩人內(nèi)心的情感都可以因花草樹木而得到爆發(fā)，更別說將情緒推到頂端的春、秋意象了。《說文解字》中提到春、秋：“春，為推也，萬物之始也。”“秋，禾谷熟也，其時萬物皆老，而，秋之為言攀也。”意思是春天代表著一切的開始，是萬物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秋季更是文人抒發(fā)情感愈濃的時節(jié)，或水流花謝，或西風(fēng)殘照，抑或夕陽古道，道盡了悲涼之感。這類意象更是被魏晉時期的女性題材所運用，形成了經(jīng)驗型的審美藝術(shù)形式。

翾風(fēng)的《怨詩》就以春、秋為意象極致地抒發(fā)了當(dāng)時女性生活的苦楚：

春華誰不美，卒傷秋落時。

突煙還自低，鄙退豈所期。

桂芳徒自蠹，失愛在蛾眉。

坐見芳時歇，憔悴空自嗤。

詩歌開頭就述說了春天的萬般美好，陽光明媚，花草樹木紛紛冒出頭兒來，展現(xiàn)了它們強勁的生命力，以春天比擬詩人的容貌，正是盡態(tài)極妍的時候。翾風(fēng)是西域美人，容顏絕頂，她還是徐震《美人譜》上的榜首，從這就可知道她的顏值有多高了。但美人再好看，也被歲月蒼老了容顏，就像秋季的事物一樣，到了時間就會慢慢凋落，翾風(fēng)人老珠黃，容貌再也不及從前。詩人相貌的變化就像春天和秋天的差別一樣，將自己內(nèi)心積怨已久的情感在詩中抒發(fā)，以及在現(xiàn)實中不敢說的話也用詩歌表達了出來。

春意甚濃、萬物蓬發(fā)的春都是情感愈濃的詩人創(chuàng)作的對象，更別提滿目蕭然、悲愁垂涕的秋了。傅玄的《秋蘭篇》：“雙魚自踴躍，兩鳥時回翔。君其歷九秋，與妾同衣裳。”想到在外度過了“九秋”的丈夫，再看到的魚、鳥都是無獨有偶，不由得引出了女子的相思之情，女子等待丈夫回家不知等了多少個春秋，無論時間有多久，過程有多艱難，也要與丈夫長相廝守。堅貞不渝的情感已用文字不足表達。謝朓的《秋夜詩》：“秋夜促織鳴，南鄰搗衣急。”“誰能長分居，秋盡冬復(fù)及。”這首詩用聲音先吸引人，深秋的到來用“促織”“搗衣”表現(xiàn)了出來，為了讓丈夫在外征戰(zhàn)的生活過得不那么辛苦，女子能做的也只有為其制作過冬的衣服，若是在熱鬧非凡的地方肯定不能如此清晰地聽見“促織”“搗衣”的聲音。末句的反問更是讓人將傷感的情緒推至頂點。妻子內(nèi)心的愁緒和秋季的悲涼相互呼應(yīng)，看似寫秋，其實更多寫的還是閨怨情思。

二、器物意象群

魏晉時期存在著很多對女性不公的陋習(xí)，這讓當(dāng)時的女性很難自由自在地選擇自己生活的地方。《世說新語·文學(xué)》中有“婦人之美，非誄不顯”，意思是只有在家才是女性美好品行的表現(xiàn)，不去依賴誄文是不能體現(xiàn)出來的。這便得出，在當(dāng)時，家這個窄小的空間便是限制女子一生的生存環(huán)境，這也在魏晉詩歌中得到驗證。

（一）鏡匣、衣物

魏晉時期，鏡的象征意義非常豐富，不僅有著驅(qū)邪卜卦的意義，還是女子用來抒發(fā)情感的載體。王融的《有所思》云：“欲知憂能老，為視鏡中絲。”要想知道憂愁多能讓人衰老，就看看映在鏡子里的白發(fā)吧。當(dāng)女子看著鏡中的樣貌不再年輕，女子怎會不愁苦和埋怨。蕭繹的《代秋胡婦國怨詩》：“蕩子從游宦，思妾守房櫳。塵鏡朝朝掩，寒衾夜夜空。”什么是“塵鏡”？男子因忙于工作經(jīng)常不在家，使得女子缺乏安全感而對丈夫心生疑慮，從而無心對鏡打扮，久未使用的鏡子也就這樣備受冷落，從而落滿了灰塵。讀完詩，仿佛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位充滿悲愁情緒的女子形象。

“衣”意象也是具有代表性的。謝朓的《玉階怨》：“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夜晚的時光那么長，女子卻在獨自忙著制作羅衣，以希望重新得到寵愛，將情感寄托于衣物之上，耐人尋味。王僧儒的《為姬人自傷詩》：“還君與妾扇，歸妾奉君裘。”男人的負心從被拋棄的女子角度訴說了出來，想到當(dāng)初你儂我儂時，互相收藏著你我珍愛的物品，可當(dāng)感情破裂后只能親自要回當(dāng)初親手為男子織的裘衣，傷心欲絕之時卻仍舊心存男子可以挽回自己的幻想。

（二）帷帳、床

班固的《白虎通義·嫁娶》曰：“閨閫之內(nèi)，衽席之上，朋友之道也。”床、枕、帷都是屬于房間的物品，這類物品也是詩人宣泄情感的常見物。張華的《情詩》其三可以說是這類詩歌的代表作品。詩歌由清風(fēng)吹動帷簾，然后視線接著便看到只有女子獨自一人的房間，房間中充滿了寂靜。隨后，便將視線引到床上，“襟懷擁虛景，輕衾覆空床”，空無一人的床在皎潔的月光襯托下更顯得空虛無比。“虛”字生動地描繪了女子因過度思念丈夫而產(chǎn)生幻覺的神情，等女子清醒過來時，只能是“拊枕獨嘯嘆”，“拊枕”二字將女子愁苦的情緒推至頂點，讓讀者也猶如身臨其境。鮑令暉的《代葛沙門妻郭小玉作詩二首》其二也很好地寫出了當(dāng)時女子的生活狀態(tài)：“臨當(dāng)欲去時，復(fù)留相思枕。”“題用常著心，枕以憶同寢。行行日已遠，轉(zhuǎn)覺思彌甚。”這兩句詩以枕頭為意象，寫出了因丈夫不在身邊，而思念丈夫的情感。范云《自君之出矣》中的“羅帳”，王宋《雜詩》中的“床前帳”等都運用得惟妙惟肖，也從側(cè)面證明了當(dāng)時女子活動范圍的狹窄。

（三）琴

在魏晉時期，當(dāng)樂曲成為文學(xué)的審美方向和文人的精神載體時就成了影響文學(xué)關(guān)鍵的一點。當(dāng)“琴”這一樂器被賦予深切的含義時，它便逐漸出現(xiàn)在了魏晉文人的詩歌中。在女性題材的詩歌中，琴意象為女子抒發(fā)了大量的幽怨情感，如曹丕的《燕歌行二首》其一中寫道：“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詩中的女子獨自一人面對空蕩的房間，整天以想念丈夫為主，常常淚水浸濕衣襟。在這清冷的夜晚中，愁緒難以釋放，女子只能通過瑤琴彈曲，以寄托自己不能說出口的感情，本想演奏一曲溫柔動聽的長曲，卻只能吟出飽含哀怨的短調(diào)。

琴可以說是當(dāng)時女性的娛樂之物，在房間中只有一人一琴和數(shù)不清的閨怨情思，女子只能把自己的情感寄托于此，以此來抒發(fā)自己內(nèi)心的憂愁和思念之情。

三、動物意象群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女性受封建觀念的制約，生活范圍往往只能在家中，這便給女性帶來許多孤寂的時光，只身一人的女性常常只能想念不在家中的丈夫，當(dāng)看到家中飛來的鳥類時，往往會牽出濃濃的思念之情，如庾肩吾《賦得有所思》：“不及銜泥燕，從來相逐飛。”女子日日站上高處凝視著遠方，思念著遠在他鄉(xiāng)的愛人，為了打發(fā)這苦悶的時光，只能一遍遍將曾經(jīng)與丈夫有關(guān)的物品找出來，獨自回憶，可美好的時光難再續(xù)，看著成雙成對的燕子追逐，不免想到自己孤身一人，還沒燕子的生活過得幸福，想到這更是心酸萬分。徐干的“愿為雙黃鵠，比翼戲清池”，黃鵠鳥的特點是配偶固定，除非一方離世，否則就做一世夫妻。思婦拿自己比作黃鵠鳥，也說明思婦是一位對待感情忠貞的女子，也暗暗告訴丈夫在外不要違背了當(dāng)初的誓言。鴛鴦意象也和此類意象有異曲同工之處，南朝大臣江總曾寫過“池上鴛鴦不獨自，帳中蘇合還空然”，表達夫妻之間你儂我儂、相濡以沫的情誼。

動物類意象都存在于不同的季節(jié)，也象征時間的流逝對女性獨守空房的傷害程度逐漸加深。并且，動物的活動與女子的靜待有著強烈的比較，使得女子獨自一人的形象更加生動。

四、植物意象群

談及植物，就不得不提到《詩經(jīng)》，其中以植物作意象的詩歌可謂是數(shù)不勝數(shù)，如《衛(wèi)風(fēng)·氓》把愛情從曖昧期到熱戀期再到冷靜期最后以悲劇結(jié)尾的過程用樹木的成長周期作為暗喻，可謂是生動貼切。每個人都是依據(jù)自己的喜好以及性格來選擇伴侶，而《鄭風(fēng)·山有扶蘇》中就運用了一些有著特殊生長習(xí)性的植物作為暗喻，讓人覺得生動有趣。《周南·樛木》中提到的“樛木”“葛藟”，它們的形態(tài)非常特別，常常用來比喻夫妻之間恩愛或者用來祝福夫妻之間感情和睦恩愛。這些作品中運用的意象都給后世帶來了許多靈感，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女性題材也是其中之一，文人們學(xué)著屈原的寫作方法，將生活中一些生長特殊的植物用來暗比高雅的品德，如陸機《擬青青河畔草》中的“靡靡江蘺草”，陸罩《閨怨詩》中的“獨向蘼蕪悲”，陸機《塘上行》中的“江蘺生幽渚”，“江蘺”是蘼蕪的別稱。

植物也不僅僅用來比喻高雅的品德，還用來比喻戀人之間的情感。劉孝綽《班婕妤怨》中：“況在青春日，萋萋綠草滋”，班婕妤現(xiàn)在備受冷落的程度就跟當(dāng)初備受寵愛的程度如出一轍。謝朓《王孫游》中：“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fā)”，為了體現(xiàn)出時間的流逝，詩人從植物生長的過程開始描寫，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太短，等到丈夫回來時已是另一個時節(jié)。這些意象被詩人很好地運用在了詩歌當(dāng)中，或用以隱喻，或與之比較，這樣的表達方式使得詩歌生動貼切，不僅將女子的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還給讀者帶來了一場視聽盛宴。

五、自然現(xiàn)象意象群

（一）月意象

《詩經(jīng)》很早就有記錄著以月亮為意象的詩歌，《詩經(jīng)·陳風(fēng)·月出》將人與人之間的愛情以及思念的情緒寄托于月亮，以此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從這之后就開始出現(xiàn)了以月亮為意象作為抒發(fā)情感的詩歌，大部分是用月寫離別、相思、愁怨。月亮在魏晉時期所包含的意義變得更加豐富生動。在這一時期，月亮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看不透又道不明的東西，而是承載了所有人的思想情感的物體。悠久的歷史積淀，使月亮成為具有一定代表意義的客觀存在物。

古時對月亮神秘的崇拜，使得月亮很早就被當(dāng)作意象運用于詩歌當(dāng)中。《禮記·祭器》：“大明生于東，月生于西，此陰陽之分，夫婦之位也。”月亮是女子的象征，這就有了陰陽交合的日月儀式。到了明清兩代，其皇城建筑和月壇被用作祭祀。這種以月亮為尊的文化現(xiàn)象是伴隨著人類的欲望與需要而存在的。由于這種需要和渴望，祭祀月亮的神圣祭禮被保存了下來，代代傳承，再由文人的創(chuàng)作進入到了文學(xué)作品之中。可到了后代，特別是漢代之后，被封建禮教禮儀的重擔(dān)壓于身上的女人，其地位變得更低。這時的女性不得不依靠著男性，在男權(quán)主義的壓迫下，女性內(nèi)心的真實情感只能是在夜晚才能得到真正的釋放，于是思婦的形象就逐漸誕生于文人的作品之中。

（二）露意象

秋季是一年中從夏天到冬天的過渡季節(jié)，當(dāng)對秋產(chǎn)生悲傷的情感時，其實是害怕美好的時光消散，或者面對還沒準(zhǔn)備好的衰老和死亡有著悲愁情緒。秋季存在的景物，不但有落葉和干枯的野草，而且還有溫度下降時產(chǎn)生的露珠。于是，露也成了秋的象征之一。秋天是生命從活力到衰老的轉(zhuǎn)折點，所以露也有了冷情、蕭條、衰敗等悲性色彩的象征意義，如李白《玉階怨》中的“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露意象很鮮明，且塑造了一個典型的思婦形象，傳頌至今。

南朝以后，此類詩出現(xiàn)得更足。詩人把“恨”和“別”用作人生的常見悲傷來寫，而不僅僅是抒發(fā)個人的情感，這是南朝文學(xué)的一種特點（當(dāng)然，這種特點是和當(dāng)時的社會狀況有著密切關(guān)系的，此不贅述）。例如，謝朓的《秋夜》：“何知白露下，坐視階前濕。”蕭衍的《代蘇屬國婦詩》：“秋風(fēng)忽送節(jié)，白露凝前基。”江淹的《古離別》：“不惜蕙草晚，所悲道里寒。君在天一涯，妾身長別離。愿一見顏色，不異瓊樹枝。菟絲及水萍，所寄終不移。”張率的《遠期》：“白露愴單衣，秋風(fēng)息團扇。誰能久別離，他鄉(xiāng)且異縣？浮云蔽重山，相望何時見，寄言遠期者，空閨淚如霰。”

露不僅是秋天的存在物，還有時序節(jié)氣、年華易逝的意義。

不同的時代背景和個人的主觀情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詩人的創(chuàng)作，詩人運用的意象所抒發(fā)的情感大多反映詩人的情感意識，如“春”“秋”是客觀存在的物，但無論朝代怎么更迭它們都會存在的，而詩人生活的時代背景不同，所聞所感也會有所不同，以至于在詩歌中運用的意象所表達的情感就會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