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福慧

傳統和作家個人的才能這一對創作因素在文學創作中地位的高低一直是個爭論不休的話題,自從文藝復興之后到浪漫主義的興起,作家的個人創作才能不斷得到重視,并在浪漫主義的高潮中發展到頂峰。雪萊等浪漫主義的代表詩人把個人的才能推崇到了無以復加的地位,個性主義和個人主義逐漸走向了極端的地步,傳統與個人相互對立,遭到了排斥,西方的文學傳統逐漸失落。為了拯救這種傳統,同時摒棄浪漫主義的泛濫帶來的無節制個人主義與浮夸傾向,身為詩人的艾略特發表了《傳統與個人才能》,向忽視傳統的文學批評提出了質疑,并指出了唯有傳統才使得詩人有意義,詩人的價值只有在傳統中才能得到發揮。
艾略特的《傳統與個人才能》在文學批評史上具有重要的歷史地位。在這篇文章中,艾略特一反浪漫主義風潮帶來的極端個人主義,強調傳統的重要性,并且將傳統重新“復活”,不再成為僵死的過去,強調詩人應摒棄自己的個性,在傳統中獲取養料并在傳統中生長,其意義也由傳統來進行賦予,詩人唯有在歷史感中,才能創造出偉大的作品。艾略特的這種思想是看到了浪漫主義過度強調個性的弊端,并且在傳統的討論上并非復古守舊,而是開啟了新的文學批評流派。
一、對傳統的重視
艾略特從一開始就談論了當時的文學狀況,當時的人們很少談到傳統,指出了當時的人們對傳統的輕蔑:在進行文學批評的時候,批評家也只有在飽含責備意義的評論中才使用“傳統”這個詞語,即使作為稱贊,也只是模糊的夸獎,難以使人開心。當時的人們,在批評文學時,通常只從作品與前輩的不同之處來顯示其獨特的部分,認為優秀的作品一定是與前人不同的。艾略特則認為,這種認識其實只是一種偏見,觀察一個詩人成熟期的作品就會發現其最獨特的地方其實是繼承了傳統的部分。在進行文學作品的批評的時候,批評家容易過分注重文學中標新立異的部分,并且認為這部分是與傳統不同才顯示出它的與眾不同,將其全部歸為是詩人的個人才華而與傳統對立,其實這種看法忽略了傳統對人的滋養的作用。
針對這些輕視傳統的觀點,艾略特認為,只有在傳統的基礎上,一代代詩人的努力之下,詩人得以把握到詩的精神的時候,把握到詩最珍貴的地方的時候,詩才有存在的獨特價值。傳統并不會使人隨波逐流,反而是使詩歌更好地表現詩歌自身得以保留的獨一無二的部分。年輕時候的詩人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心性不堅定,雖然其自身的個性并不缺少,但是詩歌缺少積淀,還缺乏藝術魅力。新的潮流只是一時的,而傳統的東西具有長久性。
但是對于傳統,不能以盲目地抱著傳統的方式來接受傳統,因為傳統是無法直接繼承的,作家需要認真而嚴肅地努力才能有歷史感,即能夠感受到過去的歷史與現在同在。歷史感對于把握傳統來說是至關重要的,這種歷史感是說,在作家寫作時,不僅是要想到自己的時代,還要想到那些更深遠的東西,例如整個的自荷馬以來的歐洲文學。同時至關重要的是,艾略特強調了整個文學史中包含的對本國的并存的秩序,這種秩序其實是對文學和文學解讀的一種約束。歷史感為作家提供了一個廣大的空間,其中包含了傳統與歷史的脈絡,在其中作家可以汲取傳統的養分,回歸到文學史中來。
艾略特的歷史感其實是說明了,詩人必須感受到歷史和現代的連接性,歷史不僅僅是過去了的,更是同時存在的,這是一種不斷的流。詩人不應該把過去看作是一個一成不變的整體,或隨意憑借喜好來定一兩個崇拜的作家來做道路,詩人應該意識到在歷史中的主要潮流,并且將其視作變化的。在評論詩人的時候,應把他置于歷史中,只有在歷史的觀照中,在與過去的比較中,他才能夠獲得意義;另一方面,批評體系處于動態的平衡中,每當有新作品產生的時候就應調整批評體系,使其與作品適應。詩人也必須意識到主要的潮流,不斷地消除自我的個性,才能夠創作有價值的東西。同時,艾略特對傳統歷史感的要求,也要求著詩人要見多識廣,要擁有廣博的學識與對過去的認知,但是這些知識不應該局限在各種對人所夸耀的地方,如演講會上,而應該去文學作品中獲得更多、更生動的知識,并且詩人應該終身學習這些知識。
艾略特對傳統的不斷發展、補充,并在其中維護其主要潮流,這種對傳統的重新闡釋,賦予傳統一種新的價值和內涵,讓傳統變得不再抱殘守缺、壓迫個性的創造性,而是具有了動態的生成的內涵,反過來成了個性生成的基礎。同時,歷史感則說明了傳統是組成歷史的一部分,傳統不是孤立的,需要不斷加入后人的血液來使其“復活”,這樣傳統就與我們同在,天才的詩人也無法脫離傳統,個人無法只憑借自己的才能創造。這種歷史感需要用心力去培養,表明了要理解傳統,就必須努力超越個人的局限性。詩人是與傳統相連的,他的成就只能放在歷史中去比較,卓越的詩人只是傳統之流中的一分子,傳統是開放的流,個人的創新被納入到時代之中。艾略特通過提供這樣一個宏大的歷史視野來構建每個人在傳統中的位置,詩人在傳統中生長,同時以自身構成著傳統。
二、詩人是一種媒介物
艾略特指出,成熟的詩人比起不成熟的詩人來說,其最重要的不是更有趣、更個性、更有話可說,而是指他更好地做了情感締結的媒介物。將詩人比喻為一種觸媒劑的想法更形象地表示了艾略特眼里的傳統與個人的關系。在寫詩的過程中,這種起媒介作用的經驗與非藝術的經驗不同,詩人的作用類似于一個貯藏器,能夠把情感、形象等儲藏起來等待一個契機的到來,從而將各種不同的感情組合為詩歌。在這種媒介中,詩人的個性所產生的影響是微不足道的。在評價詩歌的時候,公正的評價是關注詩歌本身的評判而非由于詩人而評價,所以對詩人才華的過度重視會影響詩歌評價的公正性。而在詩歌的產生中,一個人的詩與另一些詩人所寫的詩是存在著淵源的,詩本身便是所有出現過的詩歌的有機整體,一個優秀的詩人是文學史上的一部分,是它們的發展與延續。
艾略特認為,用崇高來形容詩歌是不恰當的,因為詩歌的藝術高度不在于情緒的強度,而是在寫詩的媒介反應中情感反應的強度,情緒與情感反應的高度并不一定相匹配。詩人作為一種媒介物,自身的情感與詩歌中的情感并不相匹配。詩人的情緒與詩中的情緒并不相同,詩人在詩歌中所要表達的不應該是個體的、新的情緒,而是人類的普遍情感,并非在實際中存在,不是通過回憶,而是通過情感的被動集合。越是完善的詩人也就越能把現實中的自己和寫詩的自己分別開。詩不表達個性,只有那些真正有個性的、會寫詩的人才懂去規避表達個性。
艾略特的以上內容,其實是與浪漫派針鋒相對的,他認為詩人的感情可以單純或粗疏,但是其詩歌中的情感是復雜的。由此,詩人的個性是無足輕重的,詩人只是作為媒介而起作用,將情感與形象等“反應”而作成詩,且詩的情感強度不一定與收集到的情感強度相等。這種將詩人比作一種媒介,其實是更深刻地對詩人個性的壓制,這種壓制的目的是呼應人類的共同感情,讓詩歌具有更強的歷史使命感與現實精神,將文學解釋從困于詩人個性的桎梏之中解放出來,與對傳統的召喚結合起來,使文學擁有自己的精神與內在規律,也使得文學更加客觀。
三、藝術的情緒是非個人的
在最后,艾略特引用了亞里士多德的話語,再次表達了對詩歌的非個人性的觀念,他認為,對于詩人來說成熟的心智是最重要的,詩人需要將他自身完全交給詩歌,達到非個人的境地,否則他就不一定會知道該怎樣處于非個人的境地,就不知道該如何去寫詩,除非他是同時生活于過去的現時和現在之中,除非他能意識到傳統不但是過去的,而且是現在還活著的。只有當詩歌的情緒不是個人的,才能被讀者所欣賞,這時候詩人已經通過其媒介作用而使得詩歌的這種情緒融入傳統中。在詩歌創作中,詩人不該無節制地在作品中表達自己的感情,主體性的過分強烈將湮滅詩歌本身的價值與創造力。批評詩歌的時候,批評家更應該看重詩歌本身才是公正的,只有摒棄對詩人本身的個人因素的琢磨,才能領略詩歌本身的情感,詩歌的情感不是在詩人身上,而是在詩歌本身的歷史中。
其實從以上所述就可以發現,艾略特重視人類普遍的情感體驗大于詩人的個體經驗,并且詩人的個人體驗只有在融入詩歌史的過程中才能獲得意義,如果詩人的詩無法引起其他人的共鳴與體悟,無法顯示出人類共通的感情,是無法在文學史上取得意義的,而獲得這種文學中的共通感的辦法是在傳統中發掘。藝術的情緒始終是非個人的,即使在批評的時候也要盡量忽視詩人的作用,批評家要將目光由詩人轉向到文本。
四、艾略特詩學觀點的評價
艾略特的思想其實同時為讀者和詩人打開了一個新的視野,傳統不再是獨立于詩人之外的事物,而是深刻影響著詩人的,同時,詩人唯有在“歷史感”中才能夠發揮出自己的個性。但是,詩人的個性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詩人能夠將人類的普遍情感表達出來。從艾略特對傳統和個性的理論來看,我們不難發現其中所含的現代性因素,既是對浪漫主義思潮的反思,又是啟發了現代性的文學批評的方式,直接受影響的就是英美的新批評學,《傳統與個人才能》也構成了新批評的理論基石。新批評的文本中心主義、細讀式的文本分析,正是在艾略特的基石之上興起的。
艾略特對傳統的辯護是能讓現代人在丟失傳統的精神家園的時候,能夠回顧歷史找到詩歌自身的價值和光芒,讓人能不像失去歸宿的無根浮萍一樣。同時,艾略特對傳統的回顧,其實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了詩歌的獨特價值,因為當你把所有傳統都拋棄的時候,其實就意味著現在的詩歌也會被拋棄,這樣詩歌就找不到使它自身恒久的價值所在了。所謂風尚都是一時的,唯有經典得以長存,艾略特的思想同樣也能在現代社會中啟迪我們多去思考那些恒久不變的東西,才能把握事物的本質。通過對傳統的重新闡釋與解讀,艾略特發掘出了詩歌該堅守的不變的地方,正是這些傳統,構成了文學的過去、現在與將來,輕易拋棄傳統的人必然是無家可歸的。通過傳統,我們找到自己在其中的位置,是對文學的有機整體的延續與發展,將文學凝聚為自身歷史的事物而非一盤散沙。
艾略特強調詩人應該抑制自己的個性,是因為詩人自己的個性是微不足道的,其實結合艾略特對傳統的論述便可以知道,詩人本人的個性是易變的、不成熟的,況且在詩歌應該表達的整個人類的情感面前,個性是不足為道的,詩人應避免自己的情緒。艾略特的詩學思想與非個人性的主張極大降低了詩歌闡釋的任意性與偏離主題性,是努力建立文學標準的客觀性與唯一性的一種方式。通過削弱詩人本身的影響,文本自身的力量得以提升,使得文本能夠有自己的獨立性而非詩人生平與情感的附庸,讓人們對詩歌文學解讀更趨于客觀理性。文學固然不需要統一的標準,但是追求客觀理性,是防止了在解讀中的相對主義所造成的對詩歌的誤讀。
但是,艾略特對傳統和個性的反思中,也有其缺陷,便是在詩歌的創作中過分忽略了詩人的主體性的能動作用,將詩人比作一個通過歷史和傳統積淀且反映人類經驗的觸媒劑,這種情況其實也有些過分理想,在實際的創作中,詩人是不可能不受本人個性和情緒的影響的。同時,即使是一個嚴格遵守傳統的詩人,心智不一定就是完美無缺的,也會帶入自己的一些認知偏差。有些天才的詩人,即使純粹描寫自己的情緒,也會有天才的獨特的一面展現,并非全是依據于傳統。對傳統的過分強調,也會導致因循守舊的詩歌的產生,從而僵化死板,失去了其內在的生命力。對詩人個性的忽視,也可能導致詩歌的創作中,傳統的繼承大于對人本身的揭示,反倒失去文學根基。
艾略特的詩學思想是在對浪漫主義弊端針砭之后的產物,其中可能會包含一定的局限性與偏頗性,但是其對傳統與個人的解讀,對非個人性與傳統的追求,是文學在嘗試自身構建歷史與解讀規范下的產物。正如艾略特所指的歷史構成現在,現在融入歷史,艾略特本身的詩歌也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并且啟迪了英美新批評的產生,在不斷延續著的傳統中,艾略特的詩論找到了其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