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耀
劉鳳,字子威,明蘇州府長洲人,嘉靖二十三年進士。早年曾授學于楊循吉,而楊循吉學出劉昌,劉昌學出高啟,因此,研究劉鳳的文學思想對考察明代吳中文學的嬗變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中晚明以來,文以代降的觀念為很多文人所接受。劉鳳同樣認為:“夫文之高下,與時升降”[1]P673。在這種觀念的驅使下,劉鳳對歷代文學的評價明顯偏激,他說:
夫古固立云:立意為宗。然即《莊》即《左》即《國策》,其詞何蔚!若每一讀之,覺其新思雖千載朗而水渝。若彼唐宋人文,未讀輒已厭之。[2]P647
先秦散文,讀來令人爽朗;唐宋散文,未讀已厭。即使是像韓愈這樣的傳統名家,劉鳳亦大肆批評:“韓氏尚構造,不蹈陳跡,仆豈不知其然?特語多猥近熟易,未見其發揚蹈厲,震疊猛起,若飄風忽驚,發大屋,拔大木,使宇內蕩兀搖動者。”[3]P646劉鳳對韓愈散文的優點只字不提,只是攻擊韓愈用語雜亂煩瑣,不能發奮振強,只是以熟欺人。這種評價嚴重違背事實,也十分偏激。
在推崇先秦散文、貶低唐宋散文的同時,劉鳳借對“麗靡”文風的評價,對歷代文學進行了點評。他說:“麗靡之作實由相如濬其源,鄒陽導其流,曹劉潘陸以逮于齊梁極矣,隋唐因之而少更繁猥。退之力變之而為古文,然斯風未殄也。”[4]P674劉鳳對司馬相如、鄒陽的不滿,暗含著他對西漢散文的批評;他認為齊梁之時“麗靡”至“極”,隋唐散文只是“少更繁猥”,可見他批評齊梁文風、隋唐散文的主要原因是:用語華麗、煩瑣。
西漢、齊梁、唐宋散文確有其不足之處,但劉鳳未讀已厭,甚至全盤否定的傾向明顯偏激,因此推崇唐宋散文的“唐宋派”也成為他批判的對象:“毘陵、晉江之流稍重于時,則宋之遺乎?”[5]P31言語中充滿不屑。
在詩學觀念方面,劉鳳“獨不喜大歷以后語”[6]P567,這種觀點和前后七子集團如出一轍,甚為偏激。吳中文學向來就有很強的獨立性,很多作家對外域文學抱有一定的抵觸性。劉鳳偏激的古詩文觀和前后七子極其相近,這在當時的吳中文壇并不多見。
劉鳳的古詩文觀和前后七子基本一致,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唯七子是瞻,這主要表現在他對李夢陽、李攀龍二人的點評上。
首先,劉鳳對二李評價甚高。他在《送李季郎序》中說:
今代之能文章者稱李獻吉輩,其人也,非李遂足擅一代名,始為文緣習卑下,且我國家以武定功,一二文臣辭不勝理,百余年來,李始創開之,相繼作者,皆李力也。[5]P31
劉鳳認為李夢陽號稱能文,并非其能力所致,而是百余年來積弊無人破之,李夢陽順勢應時,遂占鰲頭;其于明代文學有復興之功。他肯定了李夢陽繼往開來、振興疲弊的文學功績,又直接點出其文學地位不應被過分高估。
同樣,他對李攀龍也稱賞有加。他在《李于鱗誄》中說:
公與三數少年夙夜淬勵,力振起之風,于是變雄峭奇勁,矜厲莊迒,可謂古之極軌,無復遺憾。詩則唐氏之盛,七言軼丙且之余轍,極豐隆之杪勢,自昔構篇者未之有矣。[7]P250
劉鳳夸贊李攀龍等人一洗文壇疲弱之氣,作品雄偉峭麗,硬朗莊重,可與前賢相匹;對其七言詩的成就也予以充分肯定。
當然,劉鳳對李攀龍行文之弊也有著清醒的認知,他批評李攀龍散文說:“議者謂傷于襲哉!其所鑄詞,必范之古是矣。然途轍尺寸,一將循其故步,是猶且不可,而況抵掌談說若優笑之為乎?”[5]P31劉鳳認為李攀龍作品多有剿襲之病,一味法古,不知變通,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李攀龍為代表的七子集團的最大弊病。在通讀李攀龍文集之后,他又詳細列舉了李攀龍行文的毛病,批評其文“連類廣肆”“屬辭緝綴”[8]P158,語言新奇,用語深澀,行文有重復、啰唆、千篇一律之病,主要原因是韓愈泥古不化,非“古語有之”則不能落筆,所以無法盡情施展自身才華,他的作品也就無法和先秦經典散文相媲美。這些評判在一定層面觸及韓愈散文的缺點,但整體而言仍是避重就輕、吹毛求疵,觀點十分偏激。
明中后期,吳中文學與外域文學互通進程加快,但棄吳尊北者往往備受吳中文人指責;劉鳳在認同前后七子文學觀點的同時,又清醒地覺察到七子集團的頑疾,顯示出其獨立的文學判斷與桀驁的文化個性,而這恰恰又是元末以來吳中文學精神的延續。
明中后期,地域文學紛起,不同地域的文人往往相互攻詰。劉鳳雖然認同后七子的文學觀點,但他對北地文學從無甚溢美之辭,對其他地域文學也沒有任何攻擊性的言論。他的地域文學觀相對比較中允。
首先,劉鳳對吳中文學認同度極高。雖然他批評六朝靡麗文風,但這不意味著他要否定頗喜六朝文學的吳中文學。他曾自豪地說:“吳自昔以文學名,雄長海內,始之高季迪、徐迪功,遂以清麗稱擅代。”[9]P412“雄長海內”“以清麗稱擅代”是劉鳳對吳中文學的整體評價,這體現出他的地域認同感和自豪感。他對本地區的文學大家高啟、徐禎卿、王世貞都非常尊敬,并勝贊王世貞:“今之以才命世者,吳有元美,其人數百年以來未睹也。”[10]P422
其次,劉鳳勝贊本土文學,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像其他吳中文人那樣,對外域文學懷有抵觸心理。在如何評價外域文學方面,他說:
詩之變,不勝論……詩固樂之流也,聲音之道與天地通,即吳之風氣,鐘毓久矣,故產之才,恒擅一代,而吳人之于詩殆天性然。有不由于學習者,所謂得其精華,由氣之輕揚,故其淑粹清溫,實潛恣焉,豈屹屹磨礪、假之力者?夫聲揚則越,聲揜則胡,聲高則咋,聲下則底,厚則石,薄則播,以意取之,不失毫厘。故人固有宜歌商、宜歌齊者,其輕重清濁,得之自然,不可易也。[11]P389
劉鳳認為詩歌乃“樂之流”,與天地相通,不同地域的文學有不同的存在形式,從本質上講,各地文學沒有任何地位上的區別。詩歌只要根據天地之聲,變化其音,以高低不同、抑揚有變、厚薄有異、清濁不一的形式傳達出來即可;各地作品只要能達“意”,只要得之自然,就能各自為聲,商地可為商音,齊地可為齊音,各地之聲皆不可取代。
在明中后期地域文學紛爭不斷的背景下,劉鳳這種平等對待不同地域文學的態度顯得尤為可貴。他這種平等觀進一步打破了明初以來吳中文學的蜷縮、保守之勢,和明代文學乃至中國古典文學發展的整體趨勢相合,體現出一種中允、超前的文學判斷。
劉鳳的文學觀中“文以代降”的思維非常明顯,但從他對李攀龍的點評可以看出,他并非泥古不化、唯古是從。高啟、楊循吉等吳中先賢向來強調文學主體的重要性,而這一文學基因在心學蔓延的背景下,也在劉鳳這里得到繼承。他在《吳瑞谷文集》中說:
且古謂以世降,故昔之擅一時者,其人才氣咸豪摯毅強,俊上卓絕,非可望矣。……今漸已漓薄,雖復陵跨雄睨,誰則信之?……故謂文時系于代,時不系于代;時系于人,時不系于人。神之匪所思存,其之變也,怳惚窅冥,孰窮其所為?故今之文,其超逾也或上隆于漢,有若吳子者,又何以論其世乎哉?[12]P375
在劉鳳看來,歷代大家之所以能名揚一時,根本原因是他們才氣豪邁、毅力強勁,這些卓犖不凡的大家,非后人所能企及。可以看出,劉鳳認為決定作家優秀與否的一個主要因素是先天“才氣”,決定作品作秀與否的重要因素是“人”。而縱觀歷代文學,決定文學作品質量的因素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代”,一個是“人”。時代因素有時能直接決定作品的質量,有時則不能;同樣,個人因素有時能直接決定作品的質量,有時也不能。表面上看,“代”與“人”共同決定作品的質量,但如果作家才氣過人,作品就有可能超越兩漢。因此,在“代”與“人”的二元并立中,劉鳳更為強調“人”的因素,只要作家“才氣”過人,就能超脫時“代”,與古人并駕齊驅。他的這種學說徹底打破了中晚明文壇大部分人盲目崇古,甚至是唯古是瞻的惡習,其學說內核已與性靈說非常接近。對此,他有進一步的論述:
夫撰者曲而暢之,加以藻潤黼黻,何患今之不為古哉?即余鑄詞稍深,讀者且猶不喜。若盛子汪然自恣,騁其才力于肆直,愷易超澹,顯舉不煩,襲述陵厲,錯縱緯經,以雕繪聲韻為,蓋幾乎混成者矣。[13]P160
劉鳳借推譽盛仲交《兩都賦》之機,表達了他對待古今文學的態度,即只要“才力”“肆直”,“何患今之不為古哉”!在劉鳳看來,只要作家主體才氣達到一定高度,今人之作亦可比肩古人。這種平等古今的觀點在當時可謂石破天驚,他對作家主體地位的強調也與后世的性靈派作家完全一致。
才氣是決定創作水平的內在因素,至于在實踐中如何做到以才氣驅動創作,劉鳳在《說詩》中說:
夫一日之內,體有違適,氣有沉越,情有暢郁,思有開塞,意有合離,致有近遠,才有利鈍,機有敏淹,韻有凝流,故非難于構篇也,難乎其遇也。遇其合作,則神王而得于不知所由,然興會所及,忽逸發思力之外,自所愛賞,不愿人之知而快愜怡悅,無所復恨,自以為千載者。茍不遇合作,則寧輟翰廢詠,若強之,又何怪人之嗤笑也?……今有欲自擅一代者則于其身可矣,必援他人曰:“惟某與某者。”是猶有所借耶?《三百篇》或出于途巷之人,或婦女者,圣人皆取之,求學有所抑揚。自今觀之,亦未辨其才之高下也,然則遇其合作者耶?遇其合則夫而可能童兒之謠,鮮卑、斥勒之歌皆可傳者;不遇其合,則雖才焉,如何詩哉?[14]P592
在劉鳳看來,作家在創作之前,自身因素不斷變化,想要創作出優秀的作品,必須達到人與境“遇”的“自然”境界,即他所說的“出情之不能已”的完美狀態。如果創作之時,作家“情”與“境”“遇”,則不必“執以論工拙”,甚至不必“辨其才之高下”,即使窮巷村童、鮮卑敕勒之族亦可創作出膾炙人口的作品。這樣,劉鳳的創作觀便具有了三個方面的深層含義:一是強調情境相合,追求真情實感;二是弱化藝術技巧,不以工拙論作品;三是打破“惟某與某者”的個人崇拜觀念。
劉鳳文學思想的核心三要素是“才”“情”“境”,次之為“代”,在他的創作觀中,作家主體因素要比外在的時代因素更加重要,作家主觀才情和能動性決定著作品的最終成就。這種觀念與后來袁宏道、袁枚等人的學說非常相似。劉鳳雖未大張旗鼓地宣揚“性靈說”,但他認為創作應“本之人情,何論工拙!皆以抒發性靈而節其流蕩忘返,于是有音聲律呂”[15]P649,明確將“抒發性靈”作為文學創作的出發點,在本質上已與后世的“性靈說”毫無二致。
從地域文學維度看,劉鳳為人特立獨行,文學觀念繼承了吳中文學狂狷、兼容、開放的特質,能夠公平對待外域優秀文學、優秀作家。從時間維度看,劉鳳是銜接高啟、楊循吉與袁宏道、袁枚之間的重要一環,他崇古而不泥古,極力強調作家主體在創作過程中的重要性,可視為“性靈說”早期之濫觴者。雖然劉鳳生性怪僻,文學觀念缺乏體系性,但在考察明清文學轉變、明代吳中文學演變軌跡方面,他仍是一個重要的參考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