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超凡 西安思源學院
唐代邊貿活動也非常活躍,無數胡人商隊由西向東進入中原地界開展貿易往來,胡人女樂常常依附于商隊,有時就會作為商隊經營的一種商品,唐代的國家貿易管理制度與政策為眾多貿易來往提供保障,胡人女樂的傳播因此乘上了國家政策的東風。
針對商人通關所制定的過所制度,可以充分體現出唐代法律對對外貿易正常流通的維護、管理和保障,過所制度的實施,有利于幫助國家統一管理對外貿易,同時也制定了對外貿易秩序,商人和商品的安全性有了更多保障。
“所謂過所,意指經過的處所”。關于過所制度的淵源與發展,李葉宏、劉晶芳等眾位學者已經有過詳細的考證與論述,這里筆者只對唐代過所做簡要論述。唐代的絲路過所制度基本延續了前代的形式,并做了進一步完善。唐代社會環境更加穩定,對外貿易的規模與繁榮程度都達到了頂峰,在貿易沿線的邊關重鎮開放互市,形成了頗具規模的邊貿集市。為了適應新時代的變化,唐代的過所制度也作出了新的調整,這主要表現在對通關過所的申請目錄填寫上變得更加詳細,例如:對行人如何申請過所,政府怎樣簽發過所等等有了嚴格的程序規章,法令中也添加了相應的條款做依據,這使得胡漢商人們在出入關申請過所當中出現的各種問題都可以有法可依,有律可循。《大唐六典》載:“關令,掌禁末游,伺奸慝。凡行人車馬出入往來,必據過所以勘之。丞,掌付事勾稽,監印,省署抄目,通判關事”。可見唐代執法必嚴,商賈行人通過關禁都必須嚴格執行過所制度的要求,并且接受勘驗才能通關,違反規定者必然受到處罰,這一舉措體現了唐代對邊貿行商活動的嚴格管理。
唐代過所制度的完善和發達一方面是為了在繁榮的邊貿活動中獲取利益,征納稅收,另一方面也從法律制度方面規定了商人貿易活動的合法性,讓商人們減少不必要的冒險行為。通過過所制度對邊貿活動嚴格的管理與執行,唐代的對外貿易活動更加繁榮,胡人女樂的傳播活動也越來越頻繁。
良好的貿易環境是對外貿易發展的根本保證。西域中原之路綿延萬里,沿線連接了多個民族和國家,其社會環境復雜多變,唐代為了保證對外貿易社會環境的穩定,唐王朝采取了眾多措施,包括提高貿易沿途的安全性;改善貿易的基礎設施;包容性政令的實施等。
第一,唐王朝綜合運用行政、軍事手段來提高對外貿易沿途的安全性。唐朝初年,宰相魏征便向太宗李世民進諫,對周邊少數民族中懷有敵意者采取武力征服,對于并無不臣之心者則采用和平交往措施,這一舉措在唐朝初年的西域外交方面取得了良好效果。例如,唐朝初年,地處中原北方的突厥族連年舉兵進擾,已經成為阻塞對外貿易的最大威脅,對此唐太宗堅決主張反擊,最終派遣軍隊迫使西突厥歸降,從此貿易之路暢通無阻,《新唐書》 記載“西突厥已降,商旅可行矣”,由此諸胡大悅,此后唐朝在高昌設立了安西都護府,且在庭州設立了北庭都護府,駐扎軍隊鎮守西域,這些舉措都保障了對外貿易的安全。
第二,唐王朝大力建設對外貿易的基礎硬件設施。例如唐王朝在境內的貿易沿線興修驛道,增設驛站,據學者考證,從長安至敦煌至少有40 余座驛館,這一措施給往來商旅提供了便利,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證了商旅的人身安全。柳宗元在《驛館使壁記》中也曾提到了驛站的重要性,此外還詳細記敘了長安與河西間的7 條驛道。岑參的《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詩中也講到便利的驛館與驛道使行程變得更加高效。
第三,唐王朝通過對外商優惠性與保護性的國家政策,創造了對外貿易良好的軟環境。唐王朝通過政策與法令保證外商在華的合法權益,以及營造相對公平的貿易氛圍,主要表現在兩點,其一是減少對于外商貿易的征稅,例如唐代皇帝曾發布詔令,對于外商不可重加率稅,鼓勵外商來華貿易,對于嶺南、福建和揚州等地的外商,當地的節度使也要去時常存問,除了必要的進奉外,還可以隨意通航。其二是尊重外商的民族習俗和宗教信仰,外商身份復雜多樣,所屬國家、民族以及所信仰的宗教十分斑駁,對于這一點,唐王朝給予充分理解和包容,例如唐代都城長安常有祆教、景教、佛教信徒立寺傳教,到現如今西安市內還有許多唐代各宗教寺廟的遺址。
唐王朝正是通過以上舉措,保證了對外貿易的社會環境安全穩定,得益于繁榮穩定的對外貿易,胡人女樂將動人的樂舞傳入中原。
唐代的經濟市場十分發達,貿易頻繁且多元,唐代胡人女樂市場的繁榮也是胡人女樂在唐代社會興盛的重要標志。國內胡人女樂市場的繁榮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是胡人女樂數量的大幅度增加;其二是胡人女樂價格十分高昂。
唐代國內胡人女樂的數量與前代相比可謂大相徑庭,無論是出土的相關文物還是文獻記載,都顯示出胡人女樂數量在唐代時期有大幅度的增加。其源頭主要有兩個,其一是西域諸國頻繁戰爭;其二是唐代同類通婚制度下的自然繁殖。
西域諸國戰爭頻發是胡人女樂數量增加的主要原因。一次大型戰爭中能夠提供成千上萬的戰俘,這些戰俘都是年輕人,是巨大的勞動力,而大量的戰俘,尤其是年輕有技藝的女性大部分會流入人口市場被人采購。昭武九姓國之間本就戰禍連年,相互征伐與劫掠,而初唐時期,西域形勢更加復雜混亂,西突厥人、大唐人、大食人、吐蕃人對西域諸國也是虎視眈眈,各國之間的結盟游戲在持續不斷變化著,戰爭與吞并不斷蠶食著西域諸國。頻繁的戰爭制造了大量的奴隸,商人為了謀求更大價值,會讓具備天賦的奴隸習練樂舞,這便是胡人女樂的主要源頭。
除了戰爭之外,唐律中有關奴婢“同類相婚”的規定也是增加胡人女樂的方式之一。唐代多數胡人女樂屬于奴婢,唐律中規定,奴婢身份的人只能與自己身份相同的人通婚,且奴隸身份為世襲制,如果沒有特赦,其子孫后代皆為奴婢,若奴婢與良人婚配則會觸犯唐律,受到嚴厲的處罰。“諸與奴娶良人女為妻者,徒一年半,女家減一等,離之。其奴自娶者,亦如之。主知情者,杖一百;因而上籍為婢者,流三千里。疏議曰:人各有耦,色類須同。良賤既殊,何宜配合。”唐律中制定“同類相婚”的政策,確保了奴婢的后代只能是奴婢,這些奴婢身份出身的人往往會繼承父母的謀生之法,因此奴婢之間的自然繁殖也成為胡人女樂的來源之一。
胡人女樂深受唐代社會各個階層的青睞,即便是有大量且固定的女樂來源,市場依舊長期處于供不應求的狀態,可見其在唐朝經濟市場中的繁榮。
唐代國內胡人女樂價格高昂體現在兩點:其一是奴婢貿易本身的高額利潤;其二是文獻記載中胡人女樂的價格對比。
在唐代的各色貿易之中,奴婢與牲畜一直都屬于價格十分高昂的商品,這一點從政府對于奴婢與牲畜這類商業買賣活動的嚴格管控中得以充分體現。如上文所提到的商人在出入關禁申請過所時必須提供的文件中就包括了所攜帶購買商品時的市券,尤其是買賣奴婢時所持有的市券,這種市券還需要有一份抄件附在過所內,以備隨時查驗,另外為了進一步保證奴婢來源的合法性,還需要保人出具相關證明。溫翠芳認為,政府的這些行為最主要的目的便是通過對奴婢與牲畜這類商業活動的嚴格管控,從而在巨額的成交價格中獲取稅利,這一點筆者也很認同,所以政府對于奴婢買賣的嚴格管控與征稅,也是奴婢價格高昂的重要佐證。
胡人女婢在市場中的具體價格可以從出土的交易市券中看到,《唐開元二十年(732 年)薛十五娘買婢市券》 中記載了薛十五娘購買胡婢綠珠花費大練四十匹。練即是白絹、布帛,唐代時嚴令錢帛兼用,將布帛視作一種法定的貨幣,開元時期,絹價定位550錢一匹,同時期,洛陽、長安等地一斗米不足20 錢,可見胡人女婢在市場中具有極其高昂的價格。而此中胡婢名為綠珠,雖未有文獻記載此人善歌舞,但也惹人聯想,何況能歌善舞只會增加奴婢的價值,也許胡人女樂的價格還要高于此。隨著胡人女樂在經濟市場中的逐漸興盛,商品市場進一步細化與分工,出現了專門培訓奴隸技能的家庭與機構,韓森曾證實在武則天統治時期的一份名籍,上面記載了一戶專門培訓女奴的家庭,其中有61 口人是來自中亞的奴婢。“由樂事、部曲、客女對這些奴婢分別進行調習,如聽、說日常漢語,熟悉禮儀、習俗,乃至學會某些勞動技術,目的在于提高這些奴婢的價格。”由此可見,胡人女樂在國內市場中一定價格不菲。
唐代胡人女樂在經濟市場中數量巨大、價格高昂,這都能證明其不菲的經濟價值,而這樣的經濟價值也必然會成為胡人女樂在唐代興盛的有力推手。
唐代胡人女樂的興盛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它的形成與發展都離不開社會意識和社會思潮的影響。唐代,胡化之風達到鼎盛,受到這一社會潮流的影響,中原地區的人們在生活的各個方面都競相模仿胡人,正是受到了類似于胡化之風社會潮流的影響,使得胡人女樂興盛起來。這股社會潮流的導向具體表現在上層社會對胡人女樂的喜好以及中下層社會對胡姬的青睞。
唐代上層社會人士非常喜歡善動歌舞的胡人女樂,原因有三:
第一,國力強盛后的享樂追求。大唐江山穩固后,經過唐高宗的貞觀之治和唐高宗的永徽之治,大唐在唐玄宗時期達到了國力巔峰,上層社會不可避免地滋生腐敗,不斷有人追求聲色犬馬、紙醉金迷的生活,胡人女樂的流行使得上層社會開始興起蓄養胡女、交換胡女作為禮物的風尚,如此社會上對胡人女樂的商業需求也不斷擴大,胡人女樂成為國內各個市場與民間買賣中非常活躍的商品。
第二,征服外族的攀比炫耀。大唐帝國的軍隊武力強悍、能征善戰,唐代初期便橫掃邊域諸國,周邊小國望其鋒芒強盛紛紛歸附,在對周邊各國不斷征服的過程中,大唐帝國自然產生出一種大國的優越感,同時通過征伐將戰敗的異族變為奴婢,并以所掠奪奴婢的數量和質量進行攀比炫耀,也成為上層社會爭名奪利的一種手段。另外,人類的同理心是有范圍的,對于上層社會而言,買賣異族奴隸還有一大好處,那便是不必受到良心的譴責,于是異族奴婢買賣更加興盛,所以擴大了胡人女樂市場。
第三,皇室追捧導致的上行下效。唐代皇室喜愛擅長舞蹈的胡人女樂,這一點可以從邊國進貢中體現出來。大唐王朝國力強盛,四方歸附,無數域外使節進入長安進行朝貢,進獻各色奇珍異寶,這一事件一直為唐人所津津樂道。元稹在其《和李校書新題樂府十二首·西涼伎》一詩中描繪到各國朝貢的珍寶有名馬、珍獸、美酒和名裘,也有善歌舞的藝伎。西域諸國為了在貢賜貿易中獲得更大利益,便需要給唐朝統治者進貢其最喜愛的物品,所有的貢品之中以善歌舞的胡人女樂最為珍貴,胡旋女的進獻便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新唐書·西域傳下》中記載,開元中,俱密國進獻胡旋女,開元時,米國進獻胡旋女。《太平寰宇記》中記載,開元初,康居國進獻胡旋女,開元十五年,史國進獻胡旋女。《冊府元龜》中記載,唐玄宗七年五月,俱密國、康國與史國分別進獻了胡旋女,同年七月,史國國王阿忽必多再次派遣使者進獻胡旋女,此后米國還有至少三次進獻胡旋女的記錄。文獻記載中凡是被進貢的女樂必然會胡旋舞,俱密國、康國、米國等西域國家頻繁向唐朝皇帝進獻胡旋女,多少說明了唐代皇室對于善舞胡旋的胡人女樂十分熱衷,實際上這些被進貢的胡人女樂除了胡旋外也擅長其他西域舞蹈,如柘枝舞與胡騰舞。所謂上行下效,士大夫階級、貴胄之家都以大量蓄養胡人女樂為一種身份象征,所以也可以說對于西域舞蹈與胡人女樂的喜好成為了當時上層社會的流行風標。
喜愛胡人女樂的不僅僅是以統治者為代表的上層社會,中下層社會的文人墨客、商賈平民對胡人女樂也極為青睞。唐代有大批的胡人女樂出現在中原地區的大都市,如長安、洛陽、揚州等地,除去被貢入宮廷之中愉悅圣聽的胡人女樂和被貴胄之家所豢養的胡人女樂之外,還有大量的胡人女樂流入各大都市中發達的商業娛樂場所,胡人女樂流入中下層社會后大多進入酒肆青樓等都市娛樂場所之中,當壚賣酒招攬客人,文人墨客深深著迷于胡人女樂的能歌善舞、熱情奔放,因此留下許多歌詠她們的詩篇,在詩人的筆下,這部分胡人女樂被稱為“胡姬”。胡姬作為異族藝人漸漸滲透到中原王朝的各個角落,用她們獨有的異域風情和舞蹈征服了中原地區各個階層的人們。
胡姬之所以能獲得文人墨客的欣賞與追捧,主要有三個原因:第一,滿足了唐人的獵奇心理;第二,胡姬能歌善舞,引領了新的潮流風尚;第三,胡姬樂舞表現出一種尚情思潮。
首先,對于唐朝時期的中原士人而言,他們受制于地域疆界的限制,而深目高鼻、當壚賣酒、善跳異族舞蹈的胡姬身上濃縮著他們對于西域的各種幻想與渴望。這一點在唐代詩人的筆下尤為明顯,如張祜的《白鼻騧》、李白的《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楊巨源的《胡姬詞》與李賀的《龍夜吟》等詩篇中都曾描繪過胡姬形象。在唐朝詩人的筆下,胡姬的形象具有異族文化的展演價值,胡姬深目高鼻,碧眼卷發,外形上的迥異讓唐人感受到一種美感,感到既神秘又奇異的魅力,印象自然更加深刻。胡姬表演的歌舞屬于西域樂舞,因為地理位置,西域樂舞受到印度文化的深刻影響,舞姿造型更顯艷麗獨特,攝人心魄,這讓已經習慣了本土文化的中原人士在看到胡姬樂舞之時產生新鮮感,胡姬與她們的舞蹈充分滿足了中原人士的獵奇心理,所以很多文人墨客才會一往情深的為胡姬寄以大量贊美的詩篇。
其次,胡姬的樂舞表演引領了新的潮流風尚。上層社會對于胡人女樂的喜好深刻影響到了中下層社會,當這些受到過專業樂舞訓練的胡人女樂被當成禮物相互贈送,以及蓄養胡人女樂成為了身份的象征與炫耀的資本時,胡姬所表演的樂舞便成為了時代潮流的新標。“為了迎合士大夫階層,那些歌舞伎人開始譜寫文人創作的詩詞,以新的音樂形式出現,并從教坊的樂人那里開始傳播,經過市井放蕩的浮華少年,緩慢卻也迅即地傳入盛唐主流文化的洪流中”,胡姬率先把握到這一社會流行趨勢的動向,并且充分加以利用。首先她們將文人新創的詩詞譜寫成曲,然后以歌舞的形式表演出來,這一行為迅速風靡當時的文化圈,胡姬譜寫傳唱表演的歌曲成為一部分文人的創作動力,文人騷客或是為了揚名,或是為了尋找創作靈感,紛紛涌入教坊酒肆或是青樓之中,在二者充滿默契的結合中,詩人的詞作得以廣為流傳,胡姬的名氣也大大提升,并且二者在交流之中總是可以相互激發新的靈感,在這樣的良性循環下,詩詞和歌舞互動結合的形式引領了社會的文化潮流。
最后,胡姬的胡樂胡舞更加符合唐人的尚情思潮。“尚情”意即對本源的生活情感、仁愛情感的推崇,其必與“中和平靜”相違。胡姬與自身攜帶的胡人樂舞進入中原之后迅速風靡整個社會,中原人士長期為儒學樂教思想所桎梏,思想與情感被長久壓抑,魏晉南北朝至唐朝儒學思想日漸衰落,此伏彼起,莊老新學逐漸成為時代文明的核心,士人的主體意識覺醒,人們開始呼喚感性生命,尋求自己的真性情,主張個人情感的自由表達,尤其是高格的名士更是以張揚個性為風尚。胡姬的西域樂舞相較于中原的傳統樂舞,其節奏更加新穎多變,舞姿更加起伏跌宕,可以自由明朗的抒發情感,這一切都正好契合了當時士人渴望掙脫傳統樂教束縛、自由抒發情懷的衷腸,正是士人階級所追求的尚情思潮與審美風尚,所以胡姬與其樂舞得到了士人們的推崇與青睞。
對于胡人女樂在唐代興盛的外部因素,本文主要分析了唐代的政治、經濟以及社會思潮三個方面。政治方面,從國家層面闡述了唐代國家政策對于胡人女樂流傳的外部環境的基本保障,其中包括完善的過所制度與當時良好的市場貿易環境;經濟方面,從經濟市場方面分析了國內女樂市場非常繁榮,主要論述了國內胡人女樂數量較前朝明顯增多,胡人女樂價格極其高昂;社會思潮方面,從社會層面分析了當時的社會潮流導向非常有利于胡人女樂興盛發展,主要論述了社會各階層對于胡人女樂的喜好與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