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德林
云朵柔軟。它從天空抽取了一部分的白,更多的白,來自嬰兒吮吸的手指。
一群鳥,反復丈量雨水身后地平線的長度。一個鄉村預言家,用狗尾草編織了一枚完整的戒指。植物的根莖,第一次集體背誦進化論。
牧羊人歸來之前,所有的耳朵,呼喚一場風。
風會捎來遠方的消息。云朵的靈魂,再一次啟程。
我把門關上的時候,門,同時也把我關在了外面。我的嗓子,試圖喚回一些尚念及舊情的詞匯。我熱愛的星辰,它們在夜晚,才能逃出牢籠。因此,我暫時寄居在自己的腳印里。
需要燃起一堆篝火,并加入一些樂觀的柴草。我開始想念一場久遠的風雪。
風雪停止的時候,陽光正好穿過樹梢。你的眼睛里,盛滿了大海的藍。
他領著那條長長的路,尋找一個出口。
他用溫柔的詞語,安慰那些不安的白發。
他請求挖掘隊暫時在皺紋的溝壑里,避避經年的風雨。
他又一次原諒了眼睛,將他熱愛的塵世模糊化。
他不再對耳朵發布命令。安靜,此刻比真理更加柔軟。唯一讓他放心的是那根拐杖,這是他對抗孤獨的靈魂伴侶。
他要赴一個遙遠的約定。那里,青山端坐,花朵安詳,萬物保持著樸素的模樣。他看到,落日,那枚紅色的印章,正緩緩地從天空蓋下來。
他把一生的悲喜,交給了深沉的大地。
他把靈魂的鈣質,還給了草木和流水。
落日的從容,從內到外,開始充盈他的整個身體。
每次給父親上墳,我都要獨自在他墓前坐一會兒。我坐著,他躺著,我們還像從前一樣,挨得很近。
我有很多話,想說給他聽,關于家、親人,以及我們曾經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當我說累了,周圍只剩下了靜。靜的群山,靜的松柏,靜的時間。
這時候,父親的模樣會再一次清晰起來。我越來越相信,他也是靜的一部分,從未離開過我們。
父親,請原諒,這么多年了,我依然是個蹩腳的礦工,無法從眼睛里的十萬滴淚水里,提煉出一粒小小的鹽。
是時候坐下來,與山的高,水的長,風的黏,進行和解了。那些愛與恨的石頭,依然盤踞在母親柔軟的內心。
這一天,登高遠望,遍插茱萸,對母親來說,已經無關緊要。
她在試著用一種存在,替代一種消失。
從父親離開她的那年開始,重陽,便成了一個隱喻。前半生的暖,竟是為后半生的寒埋下的伏筆。
多少次,我想打開母親的心鎖,讓那些隱藏的疼痛,一顆顆走出來,在九月的火焰里,化為塵煙。
但卻注定很難。
此刻,她又安坐門前,望著那株金燦燦的菊花,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喚著父親的名字。
在秋天,不宜遠行。在離你不遠的地方,世界很大;坐在一棵樹下,與它促膝談心。
說一說,你走了多少路,身上招惹了多少塵埃。
說一說,多久沒有修剪內心繁雜的枝丫,多久沒有把欲望結出的果子拋給流水。
遠樹,什么也沒說。
它是一個忠實的聆聽者。在你之前,它的喉嚨,寄居過一只年邁的烏鴉。
你離開時,葉子在后面,借助風,拍了拍你的肩膀。
須臾之間,在你面前聳立起一座樹形的墓碑。上面的文字,比日出新鮮,比日落婉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