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剛
蘇州中藥研究所有限公司,江蘇 蘇州 215123
隨著市場經濟不斷發展壯大,有關以搶奪公司法定代表人職位為代表的控制權之爭的報道頻現,同時法定代表人訴請公司辦理法定代表人變更登記的案件也時有發生。例如,從中國裁判文書網上能查詢到最高法民再88號(2020)“王某廷請求變更公司登記糾紛再審民事裁定書”,該案就涉及法定代表人退出的問題。在該案中最高人民法院認為王某廷提出的判令A公司、曹某剛辦理變更公司法定代表人工商登記的訴訟請求是“基于其已離職之事實,請求終止其與A公司之間法定代表人的委任關系并辦理法定代表人變更登記,該糾紛屬平等主體之間的民事爭議”。可見,該案法院認為法定代表人與公司是“委任關系”,這種委任關系到底是什么關系,以及目前法定代表人退出遇到的問題主要有哪些及其完善措施?針對這一現實問題,我們回顧了我國法定代表人制度的由來,聚焦厘清法人與法定代表人之間的關系,并嘗試著探尋相應的完善措施。
1981年實施的原《經濟合同法》第三十一條規定:“經濟合同訂立后,不得因承辦人或法定代表人的變動而變更或解除”。這是在我國正式法律中第一次使用了“法定代表人”這個名詞,但該法并沒有對法定代表人的定義進行相應的規定。之后,又頒布了《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實施條例》《國營工業企業暫行條例》等行政法規,基本上是將法定代表人與企業負責人等同,并沒有其他相關的配套規定。直到1986年原《民法通則》的頒布,法定代表人才有了明確的立法定義。原《民法通則》第三十八條規定:“依照法律或者法人組織章程規定,代表法人行使職權的負責人,是法人的法定代表人”。其后,在1993年實施了《公司法》,《公司法》遵循了原《民法通則》的定義,規定了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人選應該是董事長,如若公司不設董事會則應為其執行董事。到這個時候,我國的法定代表人制度大體上定型了,其后雖然《公司法》幾經修訂,但法定代表人制度的基本內涵并未有大的變動。
我國現行《公司法》(2022版)第十三條規定:“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依照公司章程的規定,由董事長、執行董事或者經理擔任,并依法登記”。“依照法律或者法人章程的規定,代表法人從事民事活動的負責人,為法人的法定代表人。法定代表人以法人名義從事的民事活動,其法律后果由法人承受。法人章程或者法人權力機構對法定代表人代表權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這是我國《民法典》第六十一條的規定。不難得出,根據《民法典》和《公司法》的規定,公司法定代表人對于公司的設立以及活動是很重要的,其是代表法人從事民事活動的,那么這種代表是民法意義上的代理嗎?
《民法典》關于代理的主要條款有:第一百六十二條、第一百六十三條、第一百七十條和第一百七十三條,分別對代理的權限、代理分類、代理效力及代理終止進行了規定。尤其需要關注的是第一百七十條規定,“執行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工作任務的人員,就其職權范圍內的事項,以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的名義實施民事法律行為,對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發生效力。法人或者非法人組織對執行其工作任務的人員職權范圍的限制,不得對抗善意相對人”。根據上述法律的規定,特別是《民法典》第六十一條和第一百七十條,我們可以看出法定代表人與法人的關系與代理關系具有高度的重疊。正因為如此,有些學者認為,法定代表關系與代理關系在我國現行的民商法體系中沒有實質的區別[1],法定代表人的代表權與法人代理人的代理權也沒有本質上的差異[2],代表和代理的基本效用也是相同的。因此,當法定代表人請求辭任法定代表人一職并要求變更公司登記時,完全符合《民法典》所規定的“代理人辭去委托”這一委托代理終止事由,法人理應接受并配合。
同時,也有專家認為,在我國現行的民商法體系中,法定代表關系與代理關系存在著本質上的區別:法定代表人是法人機關的一種,是法人的一部分,而不是獨立于法人的另一個民商主體,法定代表人的行為就是法人組織的行為,法定代表人和法人具有同一性,兩者人格合一[3]。但是,法定代表人擁有自己的獨立人格,是有獨立意思表示能力和需求的自然人,不會因為擔任法定代表人這一職務,就愿意放棄自己原本的獨立主體地位。《民法典》確立了六大基本原則,其中就有自愿原則。“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循自愿原則,按照自己的意思設立、變更、終止民事法律關系”,這是我國《民法典》第五條的規定。我國民法體系中的“自愿原則”,本質上是西方民法中的“意思自治”或“私法自治”在我國法治實踐中的轉化運用,因此一般把自愿原則與意思自治相等同[4]。自愿是指民事主體根據自己的理性判斷,自主決定各類民事事務,不但可以選擇要不要實施某種民事行為或者加入某種法律關系中,還可以選擇行為的相對人、方式以及法律關系的具體內容;同時還能夠自主確定在實體上的權利義務,也能夠自主處分自己的權利,以及決定糾紛解決的程序和方式。自愿的真義是推崇和維護選擇,給予民事主體自主意識和選擇自由。民事主體被設想為具有應有的健全理性的人,能夠基于自身利益作出最佳斷定,對自己的私人事務有完全決斷權并有能力承受其選擇的后果,民事主體只對表達自己的真實意愿的民事行為承擔責任,凡是干涉民事主體的自由意思的行為,都是對自愿原則的違反,民事主體可以不承認其效力,同時不用受其拘束。自愿是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利益多元化和決策分散化的反映,是實行資源配置的必然要求[5]。正因如此,當法定代表人請求辭任法定代表人一職并要求變更公司登記時,工商行政管理部門應充分尊重法定代表人作為自然人應享有的意思自治,保障其辭去法定代表人的選擇自由,現行法律體系應在立法上給予其制度上的便利和保障。
法定代表人具有一定的意定屬性,例如法人組織如何產生和變更其法定代表人完全是法人組織的相關機構、人員意思自治的結果,法定代表人的權限也是通過組織的章程決議等來明確。但是我們也應該注意到,法定代表人的法定性其實是更為突出的,例如《公司法》第七條規定了公司營業執照應當載明法定代表人姓名,第二十五條和第八十一條也規定了法定代表人是章程必須載明事項。《民法典》第八十一條、八十九條、九十一條和九十三條分別對營利法人、事業單位法人、社會團體法人和捐助法人的法定代表人人選范圍作出了規定。我國《市場主體登記管理條例》第八條規定市場主體的一般登記事項包括:法定代表人、執行事務合伙人或者負責人姓名;第四條規定不得擔任法定代表人的八種情形;第二十四條規定了變更登記的時間要求。由此可見,現行法規要求法定代表人必須符合必設性,也就是說一切法人組織都必須設定法定代表人,否則登記機關將拒絕為其辦理登記;所有法人組織的法定代表人都只能有一個,且必須是自然人,這個是唯一性的要求;法定代表人還須符合固定性,也就是強調要在章程中記載法定代表人的姓名并且需要向工商登記部門進行登記來保持其穩定。以上這些要求反映了法律及監管體系對公司要不要設定法定代表人以及怎樣設定法定代表人這種內部事務的強制干預[6]。但是,公司自治是民商法的基石,體現了自由和競爭的要求,法定代表人的必設性、唯一性和固定性等特性是否與公司自治原則相背離仍存在著較大的爭議。
上述法規規定及法定代表人的必設性、唯一性和固定性特點勢必就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法定代表人退出難的情形。一方面,原法定代表人離任,申請工商變更,公司基于各種原因不配合,致使無法完成工商變更;另一方面,法定代表人的退出也并不僅僅是原法定代表人離任,更重要的是需要有接任的法定代表人,否則工商登記部門仍然無法予以登記。是否可以嘗試通過推行法定代表人候補機制來應對目前這種法定代表人退出困境,即公司法人可以依據自己的公司章程及經營情況,選定一名或多名候補法定代表人,并在公司登記管理機關進行備案,該種候補登記為必選項,在無其他候補人選時,將實際控制人列為候補法定代表人。工商登記機關對于公司法定代表人的申請及變更均采取的是形式審查,候補機制的建立同樣僅要求工商登記機關進行形式審查,可參照原有的法定代表人登記材料進行審核。筆者的上述設想還不成熟,但是希望能為后續制度的完善提供一個視角,在此基礎上引發探討,以期能為解決目前法定代表人退出難的制度障礙提供一點淺顯的思路。
當然,也有一種司法現象值得關注,有些法院將禁止被執行人變更法定代表人創新地作為一種行為保全措施,并通過司法協助執行通知書指令工商行政部門協助凍結其辦理法定代表人變更登記。例如廣東法院網2018年10月9日刊登的文章,介紹了東莞市第三人民法院在執行(2014)東三法清執字第339號之三案中作出“禁止被執行人變更法定代表人”裁定的探索。文章指出,東莞市第三人民法院作出上述裁定的主要依據是:《民事訴訟法》第一百條、第一百五十四條第一款第十一項、第二百五十五條的規定。但是,法院在執行中是否有權禁止變更存在很大的爭議,如果是在訴訟中在原告提供擔保的情況下依據原告的請求裁定禁止被告變更法定代表人,從法理上尚有據可循。但在執行程序中,現行法律只設置了查封、扣押、凍結等執行措施,無論是2012版的還是現行的2021版本乃至以往的各個版本的《民事訴訟法》都未明文設置可以禁止變更法定代表人,因此,法院不可以自行創設執行權力。
我們經常能看到有關報道,有的公司在執行階段甚至是在審判階段惡意變更法定代表人,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讓原法定代表人規避被列入失信人名單、限制高消費、拘留、罰款等懲罰。被執行人惡意變更法定代表人規避責任,不僅侵害公司、股東以及債權人的合法權益,也極大損害了司法部門的公信力。可是,直接針對原法定代表人的有關司法程序在我國現行的法律體系中并沒有明確。目前有所涉及的司法解釋條文主要有,最高人民法院2010年發布的法釋〔2010〕8號第三條以及法釋〔2020〕21號第二十四條等。然而如若對原法定代表人適用上述條款之規定,其前提條件就是:要有證據可以證明原法定代表人是被執行人的主要負責人、影響債務履行的直接責任人員或者實際控制人[7]。可是,在法制體系中,我們并沒有一個法規或司法解釋來說明在什么情況下可以將原法定代表人認定是被執行人的主要負責人、影響債務履行的直接責任人員或者實際控制人。因此,目前實際操作中有些禁止變更法定代表人的裁定被上訴法院裁定推翻。可見,加快推動完善公司法律制度,明確相關禁止變更法定代表人的情形及程序迫在眉睫,只有如此,才能從制度上限制惡意變更法定代表人。
可喜的是,最高人民法院在2019年2月27日發布《人民法院第五個五年改革綱要(2019-2023)》中就對解決上述執行難問題,提出了構筑長效機制,進一步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執行制度。在這一綱要的第四十六項主要任務中明確要求貫徹實施“健全切實解決執行難的源頭治理機制。推動制定強制執行法……推動完善公司法律制度,限制隨意變更法定代表人和高級管理人員……”。
筆者認為法定代表人與法人的關系是兩個平等的法律主體,他們之間法律關系應適用于《民法典》中關于代理關系的規定;我們應該尊重法定代表人作為自然人的意思自治,保護其辭去法定代表人的選擇自由,因此現行法律體系應在立法上給予其制度上的便利和保障,例如法定代表人候補機制及強制變更機制;同時還應當秉持權利義務對等的基本準則平衡處理公司自治和人格保護間的關系,聚焦于法人、法定代表人、股東、相對人等多方利益訴求及其衡平,加快推動完善公司法律制度,限制惡意變更法定代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