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睿
北京金杜(成都)律師事務所,四川 成都 610021
《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六條中受損害方的選擇權,理論界存在多種解讀:一是以請求權自由競合說進行解讀,認為基于違約和侵權產生的不同請求權各自獨立,當事人可根據自身情況自由選擇行使其中一個、同時行使或者依次行使競合的兩個請求權。只有受害人的權益因其中一個請求權的行使而得到滿足時,競合的另一個請求權才隨之消滅,否則其仍可繼續行使另一個請求權。[2]除此之外,當事人還可以根據自己的需要自由處分競合的請求權。二是主張適用請求權相互影響說,其基本立場為競合的請求權可相互作用。盡管當事人只可主張其中一個,但請求權之間在諸多方面相互影響,如管轄法院、賠償范圍和證明責任等。在賠償總額不超過全部損害的前提下,當事人既可擇一行使請求權,也可分別就不同的損害部分行使權利。[3]三是依據請求權規范競合說加以解讀,認為本質上只有一個請求權,只是存在多個請求權基礎。持請求權規范競合說的學者認為此說在解釋同一事實引發的不同請求權可以相互作用的原因上,相較于請求權相互影響說更具說服力。[4]四是認為該條為任意性規范,當事人既可約定排除適用,也可據此行使選擇權;在必要的情況下,法院可依職權決定以哪一請求權為根據進行裁判。[5]五是堅持采取“擇一消滅模式”,主張基于私法自治原則,當事人就競合的請求權擇一選擇后,必須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不允許以其失敗為由補充適用另一種責任。[6]“擇一消滅模式”與請求權自由競合說都承認請求之間相互獨立,因此有學者將其稱作自由競合說的變種。
盡管較多學者支持以請求權自由競合說對我國的請求權競合條款進行解讀,然而在司法實踐中“擇一選擇、擇一消滅”的做法可謂比比皆是,法院裁判理由多從一事不再理原則出發,認為當事人不可就前訴未獲支持部分更換請求權基礎再行起訴,否則構成重復起訴。綜上,對于《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六條的解讀,理論界和實務界仍未達成共識。
實踐中“擇一選擇、擇一消滅”方式并不契合《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六條的立法目的。該條款的目的是給予受害人最大程度保護自身利益的選擇權,原告有權在請求權競合的情況下選擇行使其一,但無論如何都難以得出當事人選擇的請求權被駁回后,其他請求權都隨之消滅的結論。基于擇一消滅模式解讀《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六條,本質上是使當事人的請求權缺失應有的程序保障。
1.“擇一消滅模式”可能侵害當事人訴權。請求權競合并非簡單的法律問題,原告往往不知道如何選擇才最有利于自己,有的當事人反復變更選擇,甚至拒絕作出選擇,這是客觀存在的。在司法實踐中,有的法院常常徑行決定請求權類型,當事人對合同欺詐案件提起的侵權之訴被裁定駁回,變相剝奪當事人選擇權。在法庭辯論終結前,法院發現原告請求權基礎競合或者請求權基礎不夠明確,經釋明后原告仍然不作出明確選擇的,法院通常以“欠缺明確的訴訟請求和理由”為由裁定駁回起訴。①參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審理經濟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之一)》第三條、《上海法院民事辦案要件指南》第三條。“擇一消滅模式”強制原告作出判斷并擇一主張,當事人選擇請求權不當時,又以自負后果為由剝奪其另一個請求權的司法救濟機會,這種方式人為地制造了受害人獲得司法救濟的法律障礙,無法實現保障當事人訴權的司法效果。
2.“擇一消滅模式”對受害人過于嚴苛。該方式要求受害人必須準確預判競合請求權的構成要件、證明責任、賠償范圍等,這無異于強人所難。侵權責任和違約責任之間存在眾多區別:一是違約責任保護的是相對權利,侵權責任保護的是絕對權利。合同堅持相對性原則,只有相對人違反約定義務,才承擔違約責任;而侵權的保護對象是絕對權,行為人違反一般義務即可要求其承擔侵權責任。二是違約責任堅持嚴格責任原則,而侵權責任以過錯責任為原則、無過錯責任為例外。從舉證責任上看,一般情況下,主張違約責任對原告更有利,在嚴格責任中,行為人故意過失、第三人的故意過失、違約金等存在正當化事由的舉證責任都由被告承擔,不能證明正當化事由存在的,即承擔違約責任。三是《民法典》合同編允許當事人約定免責條款以事先規避風險,侵權責任編主要采用法定免責事由以事后分散風險。[7]在過失相抵中,審理違約案件的法官必須考慮過失,結果可以免除責任,而在侵權案件中,是否需要認定過失由法官決定,即使是過失也不可完全免責。基于此,在理想狀態下,請求權競合對原告而言本是如魚得水。然而,我國尚未確立律師強制代理制度,原告在沒有律師代理的情況下往往不具備擇一選擇的能力。并且,即使有律師代理,當事人及其代理人也極有可能因缺乏足夠的證據收集手段而無法獲得勝訴判決。在缺乏配套制度加以保障的情況下,希冀訴訟當事人起訴時便能從不同請求權中做出最佳選擇,并通過訴訟滿足權益,無異于空中樓閣。[8]在大陸法系立法例中,即使是確立了律師強制代理制度的德國,也會對當事人的兩種理由都窮盡審理;日本和我國臺灣地區,也通過訴的合并或預備合并的方式,來給予當事人充分的程序保障。而我國司法實踐盛行的“擇一消滅模式”更多是考慮法院審理的便利性,而忽視了對受害人的權利保障,該模式堪稱大陸法系請求權競合應對路徑中最不利于當事人民事權利保護的路徑之一。
當事人如何就競合的請求權向法院主張,本質上屬于程序法的具體領域。當事人僅提起違約之訴,還是一并提起侵權之訴,這既是起訴方式的問題,實際也是如何識別訴訟標的的問題。由此可見,請求權競合不只是一個實體法問題,更是一個實體法與程序法交融的產物。
在早期羅馬法時代,訴權與實體權利尚未分離,緊密結合,不存在沒有訴權的實體權利。但是,德國的溫德沙伊德教授在此基礎上重置了訴權與實體權利的邏輯關系,并創造了請求權(Anspruch)一詞,即“人們向其他人要求的權利的表達”。《德國民法典》第一百九十四條規定的請求權,其體系結構正是建立在溫德沙伊德的請求權這一概念之上的。自此,請求權就逐漸成了現代民法上的核心概念,同一生活事實引發不同請求權競相調整現象凸顯。
請求權競合現象是各訴訟標的理論交鋒的主要戰場。19世紀中期,德國赫爾維格教授既是訴訟標的理論的集大成者,又是訴訟標的“實體法說”的首創者。他基于實體法與程序法分野的立場,認為實體法上的請求權為民事權利,而訴訟法上的請求權為原告在訴訟程序中提出的權利主張。此項主張是原告要求法院裁判的對象,必須具體而特定:如確認之訴中,主張權利或法律關系存在或不存在;給付之訴中,主張基于何種實體法上的請求權;在形成之訴中,主張基于何種民事權利可以請求法院設立、變更或消滅其法律關系。不同的“實體法上的權利或法律關系”就成為不同的訴訟標的。“實體法說”訴訟標的理論的優點在于保留了與實體法的必要聯系,但是無法解決請求權競合時二次訴訟、重復給付的問題。
為了克服實體法說的弊端,德國法學界又開始重新界定訴訟標的,訴訟標的概念逐漸從描述性向功能性轉變,并隨著時間、空間在一定國家或地區的司法政策的指引下而發生“變形”。例如,訴訟標的理論又發展出訴訟法說(包括二分支說和一分支說)、新實體法說、相對的訴訟標的說以及舊訴訟標的理論的內部爭論等。
在我國,訴訟標的概念不僅存在于理論領域,還出現在立法文本中。我國《民事訴訟法》先后七次使用“訴訟標的”一詞,作為識別必要共同訴訟人、訴訟第三人的基本依據。目前我國訴訟標的仍采取的是實體法說。誠然,大陸法系民事訴訟法普遍認可“訴訟法說”,認為在其理論下,被告不再有重復應訴的負擔,有利于糾紛的一次性解決,并且原告也不必為如何選擇請求權煩惱,法官應予充分釋明。但是,解決請求權競合問題、探尋訴訟標的之理論進路時,更有必要立足于我國的既有傳統。[9]一方面,“實體法說”訴訟標的理論已經與我國民事訴訟制度相互交融,轉化為常態化的訴訟行為方式。[10]在我國絕大多數法官、律師廣泛認可以“實體權利或實體法律關系”作為訴訟標的的識別標準,并已經習慣用其來確定管轄、適格當事人和既判力的范圍,對實體法說訴訟標的理論有著較強的路徑依賴。另一方面,實體法說在保障當事人權利方面有著無可比擬的優勢,這與我國法治觀念相契合。關于訴訟標的認定標準的選擇,應當繼續遵循和踐行與《民法典》民事權利體系相通的“實體法說”,在實體法和程序法協力配合的基礎上,進一步探尋請求權競合規則的優化路徑。
訴的客觀合并,是指在同一訴訟程序中,同一原告對同一被告主張兩個以上訴訟標的的訴的合并。我國常態化的訴訟行為方式與實體法緊密對接,這種訴訟實踐范式貼近《民法典》民事權利體系,但不可否認其易催生前后訴接續進行的不經濟現象。實體法說在請求權競合問題上的弊端,凸顯了訴之客觀合并的現實必要性。
1.訴權保障的必要性。重復訴訟一直是請求權競合規制的主要對象,我國法院在適用“擇一消滅模式”時,就常以一事不再理為主要理由,駁回當事人基于另一個請求權提起的訴訟。那么,當事人就前一違約之訴中未獲支持的部分重新提起侵權之訴,是否構成重復起訴?法院以重復訴訟為由駁回,是否于法有據?如果按照現行界定重復訴訟,請求權競合時,當事人以不同類型的請求權提起訴訟不屬于重復起訴,因為至少在實體法說下兩訴的訴訟標的并不相同。司法實務中將請求權競合的后訴以重復訴訟為由駁回的做法,沒有法律支撐,同時對受害人提出的嚴苛要求不具有合法性和正當性。鑒于此,請求權競合時,允許受害人就不同的請求權合并提起訴訟,有利于實現當事人的訴權保障。
2.一次性解決糾紛的必要性。請求權競合時,擇一消滅模式應予摒棄,相較而言,大多數學者所主張的請求權自由競合說更能充分保障受害人的權利。為了克服請求權自由競合說招致的被告訴累及重復給付等弊端,各方都認為應當限制請求權的行使方式,即強調兩個請求權相互獨立的同時,將前一訴訟的請求權“獲得實現”作為后請求權的消滅條件。盡管這樣接續訴訟的方式比擇一消滅模式更能保障受害人的權益,但是一案化多案顯然導致訴訟效率降低、法院負擔加重,與迅速解決糾紛的實務需求相悖。而訴之客觀合并理論則提供了應對思路,允許當事人就競合的請求權合并起訴,實現糾紛的一攬子解決。
大陸法系中,訴之客觀合并分為單純合并、預備合并和選擇合并。其中,客觀預備合并是請求權人提出兩個具有不同順位的訴訟請求,以主位請求的認可作為預備請求的解除條件來預先提出申請合并審理的情形。[11]在我國現行訴訟標的制度框架下,合理利用客觀預備合并之訴的特殊程序構造,是解決請求權競合問題的絕佳路徑。一方面,預備性合并在遵循請求權自由競合說的基礎上,符合《民法典》請求權制度構建;另一方面,預備性合并在兼顧訴訟經濟原則的同時,緩解“實體法說”下請求權競合的雙重給付問題。因此,訴的客觀預備合并具有現實必要性和理論應然性,可以根據該理論對《民法典》請求權競合條款作如下優化。
1.在起訴與受理階段,法院應當積極行使釋明權,告知其權利。以請求權自由競合說為理論基礎,將《民法典》第一百八十六條的“受損害方有權選擇”理解為:對于同一事實引發的不同類型的請求權,受損害方有權選擇行使其中一個或者同時行使兩個請求權,原則上應尊重原告處分權和選擇權。若經法院釋明,受害人仍只主張其中一個請求權,則視為其放棄存在競合關系的另一請求權;若經法院釋明,受害人同時提出競合的兩個請求權,則需要對不同的訴訟標的進行排序,明確主位請求和預備請求。
2.在一審審判階段,主位請求和預備請求同時發生訴訟系屬效果。若主位之訴(主位請求)獲得法院支持,則備位之訴(預備請求)從訴訟系屬中消滅,法院不必再審理;若法院認為主位之訴(主位請求)無理由,則必須對備位之訴(預備請求)進行審理裁判。因此,一審判決主要存在以下形態:法院判決原告主位之訴勝訴,此時無需就備位之訴進行判決;法院判決原告主位之訴敗訴,此時需要就備位之訴進行審理,根據預備請求是否有理由,判決支持原告預備請求或者駁回原告的全部請求。
3.在二審審判階段,為了保持兩訴審級上的一致性,原則上主位之訴應該與備位之訴一同進入上訴程序。具體而言:第一,如果主位之訴(主位請求)勝訴,但被提出上訴,此時備位之訴(預備請求)的訴訟系屬沒有消失,案件上訴發生全部移審效果。第二,如果是主位之訴(主位請求)敗訴、備位之訴(預備請求)勝訴時的上訴,可能出現以下兩種情形:一是一審原告不服主位之訴敗訴而提起上訴,此種情形下,雖然原告可以接受預備請求,但出于尊重當事人處分權的考慮,一旦當事人認為有必要訴諸訴訟來保護自己的權利,二審法院應當按照一審的思路,將兩個請求并入一道程序。二是一審被告不服備位之訴的裁判而提起上訴,此時雖然被告僅對備位之訴的判決提起上訴,但法院不能據此對主位之訴的判決置之不理,否則可能導致原告的主位請求和預備請求都得不到法院支持,主位請求又因未進入二審程序而發生法律效力,再予救濟只能通過再審程序,與客觀預備合并的初衷相悖。[12]因此,當僅被告就預備請求之裁判提起上訴時,法院應當充分行使釋明權,明確原告是否就主位請求之裁判提出附帶上訴。[13]第三,如果是兩請求均未勝訴時的上訴,二審法院應當將兩請求并入一個程序,除非是經法院充分釋明后,原告僅針對主位請求或者預備請求的判決提起上訴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