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呂 斌
一
桌子上的電話鈴撒野似的叫起來的時候大伙正討論到勁頭上。
鄉長劉青水坐在靠窗子的辦公桌前,一口接一口抽著自卷的旱煙,一會兒看看院子,一會兒看看桌子面,神態上看不出他想啥。
坐在椅子上的副鄉長郭一斤說:“要我說這五萬元分了,鄉干部干一年也不容易!”他掃視著別人,那神態和眼神都是煽動性的。
劉青水掐滅煙扔在地上,說:“這事以后再討論,吳秘書你匯報一下秋翻地情況,這是正事!”
坐在桌子對面記錄的秘書吳玉春匯報秋翻地情況,他開個頭,桌子上的電話響了。吳玉春就近抓起電話筒,喂了兩句,又嗯啊了兩聲,然后就像雞啄米似的連著三個是是是,放下話筒說:“縣政府辦公室通知,李縣長奔咱們鄉來了,估摸現在進咱們鄉地界了。”
大家都緊張起來,看著劉青水,劉青水說:“得迎接呀,你們去吧!”郭一斤說:“你是鄉長,你不去哪行!”劉青水說:“李縣長問什么你們匯報什么,就說我下村了。”他看看窗外說:“要吃晌午飯了,主要是匯報酒量,我這水平報名單都遞不上去。”吳玉春說:“劉鄉長你得去,沒看這是什么季節。”
劉青水明白吳玉春話的含意,年年秋后縣里都調整鄉鎮頭頭兒,這正是跟縣長打進步的機會,哪有讓給別人的道理。吳玉春和劉青水是一茬干部,同病相憐,吳玉春希望劉青水再上一個臺階,作為行政干部,誰不希望升得更大!劉青水說:“一個接待吃飯去那么多人干啥,就這樣吧!”劉青水扔了煙頭兒。其余的人紛紛站起來往外涌。郭一斤湊到劉青水身邊問:“檔次可以高點吧?”劉青水說:“自己人,老規矩!”
劉青水推著自行車走出鄉政府大門口,跨上車子,朝他家的南村駛去,他家離鄉政府所在的村五里地。劉青水騎著車子駛近村子時,見路兩旁田里到處是翻地的農民,有牛拉犁,有四輪拖拉機,一個用牛犁翻地的村民說:“劉鄉長,剛下班呀?我幫你把地翻了吧?”劉青水說:“我已經安排了!”另一個村民說:“用拖拉機吧?”劉青水說:“是!”劉青水見成片的黑土地上有一條子白茬子地,那是他家的,晚上說啥也得翻了。
到家,忙著做飯的妻子秀云看一眼劉青水,很驚訝,說:“李縣長來了你咋不留鄉里吃飯?”劉青水從水缸里舀一碗涼水喝了,說:“李縣長來了你咋知道?”秀云說:“車從村子穿過,李縣長還下車看看翻地呢,大伙都說李縣長來還是調你去縣里的事。”劉青水說:“我才不去受那個罪呢!我個莊稼人去縣里又沒地種。”
他進東屋,父親和表哥坐在屋里說話,炕上放著幾個蘋果。表哥在鄰村當教師,輕易不來。表哥拿起炕上一個蘋果遞給劉青水,見劉青水打量蘋果,說:“我洗過了不臟。”劉青水不接蘋果,問:“多少錢一斤?”表哥說:“五元錢一斤。”
“老百姓嘛,要是認識水平都比我們高,還用我們吃公家糧、浪費國家錢嗎!”
劉青水說:“可挺貴的!”他接過蘋果扔到炕上,對坐在炕上的爸爸說:“現在這日子真行,蘋果可以整個地吃,我小時候你買個蘋果切成牙分給我們。”
說話這工夫劉青水到外屋拿來一個大蘿卜,用手抹抹蘿卜上的泥土,臟巴拉幾就狠咬一口。表哥心里話,真臟,嘴上說:“看你吃的那個香。”劉青水說:“吃慣了,你吃吧?”表哥說:“嫌辣。”
劉青水咔嚓咔嚓地吃。表哥說:“我在鄉下當二十多年教師了,想調到鎮子里的學校,你到縣里給我活動活動!”劉青水說:“你干得好自然就調到鎮子里,你要是干得不好,我咋活動?”表哥說不出話來。
飯后劉青水站在屋地端著碗喝米湯,對秀云說:“下午把牛喂飽了,晚上咱們翻地!”秀云說:“趁這中午翻得了。”劉青水說:“中午翻地讓人看見,還不都來幫忙。”
二
下午上班,劉青水走進自己的辦公室,屋子空空卻煙味極濃,他滿地扔著香煙頭,蹲下身子認真地撿。一陣腳步聲順著走廊響來,吳玉春在身后說:“劉鄉長你咋才來,李縣長剛走。”
劉青水頭也不回,撿著煙頭問:“李縣長來干啥?”吳玉春蹲下幫助劉青水撿煙頭,說:“說是下來看看,我看是為你的事。”劉青水說:“你說咱們個莊稼人,上縣里干什么去?不如在下邊種好地!”吳玉春說:“郭一斤可不這么想,緊向李縣長顯擺自己。”劉青水說:“他家在鎮里,愿意回鎮子理所當然。”
兩個人撿完煙頭兒,吳玉春從兜里掏出幾張條子,說:“這是今天中午的開銷。”劉青水繼續在地上尋視,終于又在桌子腿后邊尋到一個煙頭兒,他彎下身子去拿,拿不到,又繞到桌子腿另一邊伸手盡力去拿,拿到了,他扒幾個煙頭兒,兌上旱煙末卷著,吸一口,贊揚說:“高級煙是好抽。”劉青水坐在辦公桌前,接過吳玉春的條子,邊看邊說:“老規矩嗎?”吳玉春說:“散酒,散茶,廉價煙。”劉青水往條子上簽字,忽然停住問:“噯,咋花這么多飯費,你們幾個人?”吳玉春忙不迭說:“客人加陪客的一共五個人,范圍一點沒擴大。”劉青水說:“上邊來一次人咱們就挨一頓雹子。”簽了字。
劉青水下班。走進自家屋時,飯菜都涼了,秀云問:“你咋這么晚才回來?我以為你不回來翻不成地了呢!”
天黑透后,劉青水和秀云牽著牛去翻地。街上很靜,秀云說:“打你當干部干活就偷偷摸摸到地里干活兒。”劉青水說:“沒辦法,讓人看見就來一大群幫忙的,不偷著干咋著。”
沉沉的田野里,秀云牽著牛走在前邊,劉青水打著手電筒在后邊扶犁杖,兩個人干到東方亮,才犁完。回村時在村口碰上一個村民,村民說:“你們說安排了,我以為你們用拖拉機翻呢,用牛犁杖呀!”劉青水說:“別人翻的我相不中,我就相中我自己干的活兒了。”
劉青水早晨到鄉里,把郭一斤叫到他辦公室,商量秋翻地的事。兩個人隔桌而坐,兩縷煙柱對著噴吐,一個老旱,一個卷煙。劉青水說:“翻地進度和預想的有差距,地不及時翻出來,四米畦田就平整不成,明年種地膜玉米就受影響。”
郭一斤說:“這些個吃才,為他們想辦法,倒像求他們似的。”劉青水說:“老百姓嘛,要是認識水平都比我們高,還用我們吃公家糧、浪費國家錢嗎!”
劉青水對這個地區的土質自然環境研究透了,種植地膜玉米,從投入和產出算,是個致富門路。在這全鄉一推廣就難了,三年下來還有很多人不愿意種,其心理是上邊不給錢不種,上邊不高價收購不種,賠了上邊不給補償不種。
劉青水說:“只要我們推廣開,嘗到甜頭的戶子多了,就都認識上去了,今年不就比去年種的人多!”郭一斤說:“很艱巨呀!”劉青水說:“咱們分分工,全鄉分三片,你我各抓一片,限期翻完地,修好四米畦田。”
說到這,劉青水想到了縣里獎勵的五萬元錢,說:“那獎勵的錢應該用于救濟貧困戶,咋也得讓老百姓過去這個冬啊!”郭一斤臉子拉長了,說:“這獎金是鄉干部們一年辛辛苦苦拼來的,不給他們卻給老百姓,合適嗎?”劉青水說:“我們鄉干部日子終比老百姓富足!”郭一斤說:“也行吧!”
劉青水忽然想起來什么事,說:“你看我日理萬機忘了一件大事,春天答應鄉干部,年終要是干得好,受到縣里表揚,秋后我出錢殺只羊大家伙好好吃吃,還沒兌現呢。”
他叫郭一斤去叫吳玉春來。吳玉春進屋,他說:“你這就去村里買只羊,晚上殺了吃,鄉干部不能拉下一個!”
劉青水從兜里摸出一沓子錢塞給吳玉春。吳玉春問:“煙酒啥檔次?”劉青水說:“別全是散裝,破破規矩大方一點。”
晚上,熱騰騰的羊肉端上鄉政府的食堂桌子時,圍桌而坐的人都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
劉青水來晚了,要擠著坐在一張桌旁,郭一斤和其他人都攆他:“劉鄉長你也不會喝酒湊啥熱鬧,去一邊啃骨頭!”劉青水堅持擠坐下,他端著一杯飲料站起來,問:“功臣們都來了嗎?”四外撒目。人們亂亂地說:“來了,來了,你說吧!”
劉青水說:“我致個辭啊,大家支持本鄉長工作,這一年舍身忘死地個個累得眼睛大脖子長,我代表我自己表示感謝,干了!”劉青水一仰脖兒喝了,監督別人都喝了,就說:“這飲料太有勁,三碗也過不了崗,我不陪你們這些酒鬼了,吃羊肉去!”
他擠出人圈,到鍋里撈塊羊骨頭站著啃,大家邊說邊熱烈地大吃大喝。吃完羊肉很晚了,離家遠的都不能回家,各個屋子都亮著電燈。劉青水打著飽嗝走進自己辦公室兼臥室,吳玉春跟進來,說:“天不早了,睡覺吧!”這種半截子小炕只能睡兩個人,吳玉春和劉青水睡一鋪炕。
脫衣裳時,吳玉春拿過劉青水的白襯衣,翻著領子看,奇怪地說:“你這領子咋回事?應該磨壞外面,怎么磨壞了里邊?”劉青水說:“外邊磨破了,你嫂子給翻了過去。”劉青水要脫襪子,吳玉春叫起來:“哎哎,我說你怎么穿這露腳后跟的襪子?”吳玉春摳劉青水的腳后跟。劉青水說:“從小這樣習慣了,啥玩意兒不用的稀碎就舍不得扔。一穿好的就覺得浪費。”
吳玉春說:“你這習慣我理解,我們村的老人都這個脾氣,比如一個破背筐修多少遍,一個舊驢套收拾多少回,一條破褲子穿著舍不得扔。你說咋的,咋富裕也改不了這個習慣了。”
劉青水躺進了被窩,他忽然想到村里一件趣事,劉文信的媽媽去鎮里回來,憋了一泡屎,想到大糞上田肥地,硬把那泡屎憋回了家,結果留下個大便就掉大腸頭的毛病。想著笑了。
吳玉春躺下撞撞劉青水:“你笑啥?”
劉青水沒回答,轉過身去睡了。
三
劉青水蹬著自行車到東山村地界時,太陽剛冒紅,他看見東山村的地都平整得鏡子面似的,他高興了。劉青水到村口見一群人在吵吵什么,他跳下車子,手和腳都涼得有些麻,他縮緊身子跺著碎步,聽見腳步聲,那群男女轉過身來。劉青水看清王老大被圍在中間,問:“你們干什么呢?”
一臉塵垢的王老大抽著紙卷的旱煙憂愁地說:“地平完了想澆地,沒水。”劉青水問:“水呢?”王老大說:“上邊村截著用呢。”
劉青水奇怪,前兩天上邊村就澆地,咋還沒澆完?劉青水那個村和這個村伙用一條季節河,這條季節河很怪,它一年只在秋后有水,穿過上邊村和這個村,兩個村澆完地,水也基本沒了,如果上邊村截著用個沒完,這個村來年開春就鬧春旱。劉青水說王老大:“你這就打發人去上邊村要水,別管啥情況都讓他們讓水,就說我說的。”
劉青水離開東山村,又轉了兩個村,因為有的村沒平整完土地,就很費了一番嘴皮子,回家時已是日落西山了。他過通往東山村的季節河時沒見著水,心里發沉,上邊的村怎么還沒把水放下來?看見兩個男子扛著鐵锨從下游走來,劉青水問清他們是到上邊的村要水,說:“你們回去吧,今天晚上水一定下到你們村!”
劉青水回到家,屋子冷冷清清,父親坐在炕上叼著煙袋抽煙,他問妻子秀云干什么去了?
父親告訴他:“秀云病了兩天,等你也不回來,村里家家都忙著澆地,咱家錯過了村里統一安排的澆地班次,秀云剛吃了點剩飯,澆地去了。”
劉青水太餓了,狼吞虎咽吃點剩飯,到院子里屋檐下抓起鐵锨,往田里奔。東山村民等一天了,得趕緊把水放下去!
田野被夜色罩著,遠處一盞風燈一閃一閃,劉青水追上那盞風燈,見秀云正守著自己家的地,往地里放水。劉青水說:“你病成這樣子來澆什么地,快回去!”
說著,他把渠水撥下邊去。
秀云一愣,說:“咱們家的地還沒澆完呢,你咋把水撥下去了!”又把水撥回來。劉青水說:“咱們只一家,下邊一個村呢?”又把水撥下去。秀云說:“這個村就咱們一家沒澆了,不澆要欠收一年呢!”又把水撥回自家地!劉青水說:“欠收一年才一家,下邊欠收就一個村呀!”又把水撥下去!
秀云身子弱,加上澆不上地著急,火上來了,說:“我不管什么一家一村的,該我澆就我澆!”她又把水撥回來。劉青水說:“你也當過村婦女主任縣勞模,咋就不知道想想大家!”他又把水撥下去!秀云說:“我想得夠多了,你工資不往家拿我都不問,難道該我澆地也澆不得!”她又把水撥回來。劉青水說:“我們當官兒就該多吃虧少占便宜。”他又把水撥下去。
秀云大怒,對著劉青水大吼:“你當你的官,我當我的民,你憑什么不讓我澆地!”又惡狠狠地把水撥回來。劉青水說:“我只要當著這個官就不能干只顧自己不管別人的事!”他又把水撥下去。
秀云犟不過劉青水,就大吼大叫,臉氣得紫紅,脖子上的青筋也爆了起來,咬牙切齒要撕劉青水。劉青水害怕了,吼聲在這寂靜的夜晚傳得很遠,這要讓人聽見影響多不好。
田野沒有一點動靜,除了腳下這盞風燈再看不見別的光亮,勞累一天的莊稼人早睡覺了,劉青水心里安穩一些。
秀云吼叫不起作用,氣憤至極,猛地把鐵锨插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哭,深一腳淺一腳朝村子走去。
劉青水蹲下,雙手捧住臉,淚水從指縫淌出來,他自問:我為什么這樣難為一個良家女子?這是不是也是一種自私?把水撥回來吧!不然明年家家莊稼長得那么好,唯獨這一條子莊稼長得瘦小,她多難受……不不不,一村子人都眼巴巴地等水,他們也辛辛苦苦,活得也不容易,我一個能夠主宰渠水的官人,不能為自己舍棄一村人。劉青水你哭也罷難受也罷,只能這樣做,讓別人歡樂你痛苦是你的天職!
劉青水走進院子聽見秀云在東屋哭,他進屋,把風燈放在鍋臺上,父親從東屋跳出來,罵道:“你家里事事不管,別人澆澆地你也不讓,你吃飯吧?你穿衣吧?你這是當什么熊官呀!”老頭兒說著,來了氣,揮舞著煙袋照著劉青水腦袋擂,劉青水本能地遮擋著,他小時候偷別人家的瓜父親就這么打過他,那時他哭泣,這回他又哭了。媽媽活著時說過,他們老劉家眼窩子淺,好哭,特別遇到傷心的事,眼淚來得痛快。
老頭兒擂了劉青水幾煙袋鍋子,仍不解氣,還罵不絕口,好像不替兒媳婦出這口惡氣就不痛快,劉青水跟父親爭辯不得,心里窩火。
(原文載于《黃河》,系節選,有刪改,本文獲內蒙古第六屆“索龍嘎”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