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的生活，就是我曾經認為的保守

□ 張星云

今年7 月份，是王海姝步入社會滿兩年的時間。從美國留學回來的這兩年里，她曾在世界500強民企的廠房里感受狼性企業文化，經歷過互聯網美妝上市公司大樓凌晨3 點燈火通明的加班場面，也曾在高福利的央企辦公室里步步驚心。最后她放棄了大城市，考取了老家三線城市事業單位中職教師編制。

總有人問她，留學花那么多錢，畢業之后沒有去一線城市，也沒有留在月薪過萬的大廠，不覺得可惜嗎？

以下是她的自述。

父母的規劃

我是“95 后”，來自一個三線城市的普通家庭，媽是老師，爸在國企工作。在24 歲之前，我的每一步都是父母規劃好的。上什么樣的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和所報的專業，都是父母的意愿，我只是按部就班。我2014 年高考，那幾年女孩子學文科多，尤其是金融，但我爸媽覺得學工科出來就是鐵飯碗，以后最不愁找工作。尤其我家是唐山的，重工業城市，加上那幾年石油行業很景氣，他們就讓我報了成都一所石油高校。

我學的是高分子材料與工程專業，算是石油產業鏈下游的一個專業。塑料、橡膠都屬于高分子材料。原油在開采、煉制、加工過程中經過劣化、分流后得到的衍生物，再經過加工變成高分子材料，做成橡膠輪胎或者塑料袋，等等。

讓我出國讀研也是父母的決定。大二時，考研已經開始大熱了，萬人過獨木橋那種，我愛玩，爸媽覺得我不一定有毅力考下來，最后就決定出國讀研。像我們家這種工薪家庭讓孩子出國讀研的，通常是受周圍人的影響，當時我爸媽周圍熟人的孩子很多都出國讀書了，他們覺得這好像也是一條路，對孩子是種經歷。

在同學里我準備出國算晚的，都大三了，還沒有考GRE。于是我拼命備考，因為我不想畢業后間隔一年再出國讀研，這樣會影響我之后找工作、結婚、生孩子等一系列時間節點。最后我去了紐約州立大學，全美排名六七十，不是特別好也不是特別差，但離紐約近。

在美國的兩年非常快樂，學習沒落下，經常和朋友出去旅行，還談了一個男朋友。我媽現在還老問我，當初為什么看上他了。他比我矮，整體形象也不是特別好，但他教會我開車，帶我健身，幫我成功瘦了十多斤。

去美國前，爸媽就明確讓我畢業后回國，他們不希望我留在那邊。但我們這個專業，碩士畢業出來可能是要進廠的，在塑料廠、橡膠廠當測試員或者質量安全檢測員，在車間里面的小隔間里對著電腦操縱機械臂，雖然工作強度不大，但工作環境糟糕，需要隨時戴著口罩穿著白大褂，沒有女孩子愿意去。所以大家都會去讀博，想著進高校當老師。當時我導師也想讓我讀博，我媽也挺樂意，讀就讀唄，我那時24歲，5 年讀完還不到30 歲，挺好的。

但我就是戀愛腦。當時我男友家里老催他回國，正好又趕上新冠疫情暴發。我選擇了愛情，提前半年畢業。2020 年3 月，美國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我們回國了。說實話這是我人生一大后悔之事。

做個都市白領

回國后我就開始找工作，那是我人生里第一次沒有聽從父母的安排。家里想讓我去北京工作，那里有親戚可以照顧一下，我還有應屆生身份，進國企容易一些，但我非要去長沙，因為男友是長沙人。我在國內本科的同學不少考公考編，都去了應急管理局，這是我們本科唯一專業匹配的單位；還有一些去當了中學的化學老師。但我想要一份體面的工作。

那時剛進入社會，對我來說體面的工作，就是都市白領那種，坐在高大上的寫字樓里，每天穿著正裝踩著高跟鞋，可以在寫字樓里吹著空調敲敲電腦來完成工作。我去了一家著名的民企，世界500強，在長沙這種工資水平的城市，給我這個畢業生月薪1 萬元。

這是我在國內第一份工作，而我只干了3 個月。我去的是當時他們新成立的一個部門，叫油品事業部，我以為專業對口，結果去了之后才發現它不是做原油開采、煉制，而是做成品油采購，等于我從研究人員變成銷售性質的工作了。我需要從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采購成品油，再賣給集團相關子公司，為卡車、起重機供油。我需要出差，去跟人談價格。跟我對接的人年齡都比我大20 歲，人家一看我就知道我是一個孩子，我能跟他們談啥？

不僅工作內容與想象的完全不一樣，我還發現這里的企業文化我也接受困難。雖然我的公司沒承認過自己是狼性文化，但他們明確說，如果想讓你的家人過得好，你就要自己努力，不停地工作。當時公司有個制度，會考核你的工作時長，按每天上下班打卡計算工作時長，每個月部門內部排名，倒數后三名是要被扣錢的。

加班是常態，每天十幾個小時工作時長，雖然招聘時寫的是雙休，但周末總是各種開會、培訓。那時我每天都在高度緊張中度過，生怕工作出錯，焦慮到睡不著，身體素質每況愈下，感冒發燒一個月不能好。

我們那個部門，三十幾個人，一本大學畢業的就一個人，其他人最高學歷也就是二本。我當初去有一些留學生光環。這個專業我學了6 年，覺得自己與科研是沾邊的。我研究生的同學大多留在美國讀博，搞科研雖然枯燥，但不會去無謂的飯局，不需要陪這個總那個總，不需要去向別人說好話，就簡單讀文獻、找資料。我落差很大，瞬間就覺得這輩子完了，書白讀了。

第一次聽從了自己的心愿

我在國外讀過書，內心其實是奔放的、熱烈的，跟父母、跟一些同齡人不一樣。因此我暗自下定決心，想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改變我的現狀。我覺得那時的我是不保守的，是一種開放的狀態。

我工作的企業名氣大，說出去體面，當時同事們都覺得，要是能在這里忍兩年，簡歷會很漂亮。但這不是我喜歡的工作。最終我去應聘了一個長沙本地的互聯網美妝公司，2000 多名員工，在A 股上市了，也算大公司了。美妝公司聽上去不體面，賺得也沒上一家公司多，并且互聯網工作哪有不累的，但每天與眼影盤、粉底液、香水打交道，我還是比較開心的。

我應聘的是這家美妝公司的國際事業部，專招留學生。找到新工作我立馬辭職了，沒有任何留戀。

和現在很多年輕人一樣，我是背著父母離職的，不敢跟家里商量，因為一旦商量，家里準反對。我好朋友的媽媽和我媽是朋友，最后我爸媽就知道了。那時我已經在美妝公司上班半個月了。我爸知道直接急了，我在長沙，他在唐山，也沒法當面罵我，之后一個月他都沒理我。

來互聯網美妝公司后，工作內容我還是蠻喜歡的，因為要從外國美妝品牌商那里采購貨品，所以平時都用英語，有種在外企上班的感覺。互聯網公司扁平化管理，我們這個部門又都是留學生，大家年紀差不多，經歷也差不多，能玩到一塊兒去，現在還很多人是朋友。

當然互聯網公司是真的累，尤其是我們部門要和國外對接，有時差，我都要下班了，對方才上班，趕上“雙11”“618”各種大促，更是不停歇。不過互聯網公司靈活打卡，時不時還搞一些小活動來調動員工的積極性，永遠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不像民營企業大集團，是一直給你巴掌。這個工作滿打滿算我干了快一年，痛并快樂著。

我爸媽對這個工作沒做過什么評價，說實話，他們主要是多了一份擔心。男友回國后就找了個駐上海的銷售工作，我和他異地，但感情還可以，我都奔他去了，就是奔著跟他結婚的。所以我爸媽考慮的是以后要結婚的話，在這個互聯網公司不穩定，我30 歲之后不適合干這個了，總想讓我考編或者進國企。“五一”假期我回了趟唐山，爸媽就開始很認真地跟我談論這個問題，于是我又開始找工作。

穩定的工作

雖然選擇去國企是走了一條所有人都認為正確的道路，但一切又是從頭開始。我在Boss 直聘、前程無憂那些App 上找，正好看到一家央企的長沙分公司正在招一個與我專業相關的崗位，同時還不需要應屆生身份，我就去面試了。這也是世界500 強的央企。第一個單位的工作經歷再次給我加分，因為這個央企是它的供應商，所以我之前就和他們有過業務接觸。

雖然央企的工資只有我第一份工作的一半，并且漲幅不大，但福利高，日常節日補貼、話費、防暑降溫費、勞保用品，吃飯基本不用花錢，公積金按最高比例繳納。我覺得還是很適合女孩子的，朝九晚五，生活、工作可以平衡。臨走前，互聯網公司的同事們說，“嚯，你要去躺平了”。

但央企并不是我們想的那么清閑自在，是要分崗位的。后來我才意識到，當央企社招找人時，那就是真需要干活的人了，肯定是業務部門，不是讓你躺平的崗位。我的工作是后臺支持那種，做品牌形象，說白了就是找民營加盟，骨子里是乙方。國企現在很傾向于向互聯網模式轉變，加之市場競爭激烈，所以業績壓力也蠻大。

央企和之前的互聯網公司有很大不同，這里有著明確的條條框框：工位要標準化擺放，電話放在哪里、文件夾放在哪里，這些都有位置。不可以在工位吃飯，不可以在工位睡覺。之前在互聯網公司，我有同事放了一桌子的泡泡瑪特，在央企也是絕對不允許的。我其實喜歡整理、打扮自己的工位，我覺得我的工作環境要是我喜歡了，我會愛上工作，但是我發現它不讓。

在這里我逐漸感受到了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可我又不敢違背父母辭職。他們很開心，覺得我現在的工作非常完美，我終于穩定了。

從500 強民營公司到互聯網電商，再到大央企地方分公司，我始終沒找到工作的意義，我甚至一度覺得，人活著、工作，注定是不快樂的。可是我知道，我工作也是為了生活。

而在網紅城市長沙，我的生活也是缺失的。男友駐上海，我獨自生活在陌生的城市。每次換工作，新租的房子都找在公司一公里范圍內。每次搬家時，我自己提著3 個20 多公斤的大箱子爬樓，一邊提一邊哭，汗和淚混在一起。

這份央企的工作我只干了3 個月，就辭職并徹底離開長沙了。

進入體制內

我和男友分手了。他結束上海外派工作后，又找了一份去越南的駐外銷售工作，也沒和我商量。我去央企，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就是為了結婚作打算，結果他直接告訴我三五年之內不會回來。我完全被他傷透了心，就覺得還是回家吧，有點想爸媽了。

回家后我又開始找工作。因為在長沙三段工作蠻受挫的，也很辛苦，所以回來后，我完全聽從爸媽的想法，考編進入體制內。我找工作的運氣依然很好，是我媽先在考公雷達App 上看到當地一所學校在招聘，是一所職業技術專科學校，市直事業單位，有9000 名學生。學校招的就是材料科學與工程的老師，和我的專業完全對口，而且不要求教師資格證，碩士研究生是選聘，也就是我不需要筆試可以直接進入試講環節。我媽給我發過來信息，我想都沒想就報名了，最后我拿了試講第一名，順利考編成功。

其實在等結果的時候，北京一家有名的國產香水品牌還通過獵頭找到我，想招我去做調香師。待遇挺好，專業也相關，會涉及一些化工知識，又是我喜歡的美妝，不會是那種一成不變的工作，是把興趣變成了工作的那種。那時我還糾結過。

但工作兩年，我的觀念發生了很大變化。以前我認為的體面工作是都市白領那種，我在長沙的三份工作都是那樣的工作，但實際是很辛苦的。回老家后，出去社交，都會談到工作，我發現這邊的人都認為體制內是體面的工作，公務員、事業單位、醫院、學校。這樣的環境對我的影響很大。疫情下生意不好做，自由職業者更難，我身邊的朋友們也都開始考編考公或者進國企，以前我們一心只想去大廠搞錢，現在都覺得穩定更重要。

學校的工作早八晚五，因為有學生，整體氛圍活潑，老師平均年齡偏大，但學歷普遍高，年輕老師基本上都是碩士學歷。我們學校沒有升學壓力，學生以動手實踐操作為主，以后是要去開數控機床或者進行3D 打印操作的，所以理論知識不需要特別高深，老師們需要努力做的事情也都是為了自己的職稱或者論文，另外每年還有4 個月假期。

從長沙回到唐山生活，落差甚至可能是反向的。我在長沙時一個人，挺孤單的，回唐山后發小很多，大家見面開開心心。剛剛入職一個月就遇到了疫情，我被封在學校一個月，好不容易解封回家放假了，又遇到疫情，開始居家給學生們上網課。

總有人問我，留學花那么多錢，畢業之后沒有去一線城市，也沒有留在月薪過萬的大廠，不覺得可惜嗎？我總是笑笑回答：不。我現在的愿望就是做一個幸福的普通人。父母送我出國讀書是為了給我更好的人生閱歷，回國兩年的工作經歷短暫卻豐富，也讓我成長了不少。現在我只想老老實實待在爸媽身邊，有一份穩定的工作，穩穩當當地找個男朋友過日子。

我現在的生活，就是我曾經認為的保守的人生。我以前是那種打死也不會考編、考公的人，覺得進入體制內，按部就班地過一輩子，是保守的人生。但現在我到了體制內，覺得人生保守不保守還是要看自己。盡管進入體制內有一些約束，比如我的護照會被收上去，我出國沒以前那么方便了，但如果心態是樂觀開朗的，是向往自由的，無論在什么樣的城市，在什么樣的境遇中，都可以過上一種不保守的，熱烈、奔放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