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 瀅
(作者單位:廣西藝術學院影視與傳媒學院)
《禮物》是馬塞爾·莫斯最重要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可謂社會科學史上最重要的文本之一。莫斯繼承了涂爾干社會唯實論的理念,堅持用社會事實解釋社會事實,通過對“禮物交換”這一包含著經濟、道德、文化、社會和符號的總體性社會現象的研究,為后代眾多學科的學者帶來了學術啟迪。本文試從莫斯的“禮物交換”理論出發,將這一理論與跨文化傳播研究相勾連,以期為跨文化傳播研究和發展實踐帶來啟示。
馬良燦提出“莫斯精神”概念,代指莫斯“禮物交換思想”蘊含的理論內核。“莫斯精神”體現的是個人與集體、權利與義務、物質與精神、社會與社會之間的融合,是民族之間由贈予、接受與回贈的義務而建立起來的和諧共處關系與期待,是他嘗試通過人性重構來重建西方社會秩序的美好愿景[1]。原始社會交換是整體性的社會活動,在集體之間進行,氏族、部落、家庭互定契約。交換內容不僅僅包含物質實體,禮節、宴會、節日等儀式,甚至婦女、兒童也包含在列。從這個意義上看,禮物交換不僅是一種經濟關系,更包含了“各種社會關系的全部”。禮物交換作為一種象征交往方式,成為人們建立社會關系的必不可少的制度形式。正如阿蘭·迦耶在解讀莫斯的總體呈獻體系時寫道:“總體社會現象既表述了宗教、法律、道德、政治和經濟等維度,同時也使這些維度彰顯出來;它‘啟動了’這些維度,使整個社會產生某種共振。”
在《禮物》開篇莫斯便指出:“這些所謂的自愿的呈獻,表面上是自由和無償的,但實際上卻是強制的和利益交關的。”[2]6莫斯明確指出贈禮是“強制與自發參半的”,交換本身并不完全為強制性的義務,交換的時間、方式、價值在很大程度上由參與主體視情況而定,禮物的自發特性使得主動交換行為具有了社會價值,成為聯結社會各方的紐帶。在禮物交換總體呈獻體系中包含著三個義務:贈予、接受和回贈。在“夸富宴”這種禮物交換制度中清晰地體現出來,給予的義務是“夸富宴”的本質,而從接受禮物開始,雙方的契約就形成了。接受一次宴會或一件東西,意味著要履行強制性的回報的義務。如果沒有進行有尊嚴的回報,懲罰將是做奴隸抵債。禮物鏈條一旦發動,贈予者與接受者要根據互動的情況作出“恰到好處”的反應。在一來一回的物的交換中,參與雙方的交往成為社會生活的一部分,在更多禮物鏈條的聯結中社會團結也得以實現。禮物交換一旦達成,社會便運轉起來了。
總體呈獻的社會事實,可理解為禮物交換是由贈予—接受—回贈三個義務環節組成的義務系統,無數的義務鏈條循環往復體現了更大社會關系的團結。禮物鏈條象征著個人與個人、個人與集體、物質與精神的社會互動,禮物交換本質也體現了強制義務與自發贈予的統一,禮物的交換思想正是維系社會秩序、整合個體的關鍵。
在莫斯禮物研究中,他也在嘗試解答一個重要問題:禮物中究竟有什么力量使得受贈者必須回禮?回答這一問題,要從送禮者、送出物和受禮者之間結成的緊密關系中尋找交換理由,那個約束受禮者回禮的“力”正是存在于“禮物”之中的[2]152。
莫斯對于這一問題的回答是“禮物之靈”。通過研究新西蘭毛利社會,莫斯發現交換物“通家”所賦有的靈力“豪”(hau)約束受禮者自覺肩負“回贈的義務”。所有可以交換的物品都有“豪”這種靈力,交換物“通家”隨著物品交換可能會到第二個、第三個甚至受贈的每一個人手中,但“豪”始終追隨著它的主人,要回到它的誕生處。在這種觀念體系下,接受了禮物,就意味著接受了贈予者的某些精神實質,或者接受了他的一部分靈魂。“禮物之靈”會努力為它們鄉土爭得等價的替代品,如果受贈者一直保留“通家”,沒有履行回贈義務,那么他們便會招致巫術或宗教的災禍。人們為了避免危險,通常會回贈至少等值的禮物以維持雙方良好的社會互動。換言之,“禮物之靈”將物與人融合起來,流轉中的禮物已經超越了物品的使用價值而具有象征意義,即象征社會人格和生命。禮物的物權雖然被轉移到了接收者,但在某種意義上仍屬于饋贈者。
莫斯在之后的研究中用“期待”的概念重新解釋了“豪”,贈禮引發參與雙方的期待心理,社會期待就是禮物所賦有的靈力。學者汲喆對莫斯的“期待”作出解釋,他認為“期待”的事物并不是物質本身,而是一種向不確定的未來敞開的、可持續的、與當事人各自的地位和角色相當的社會紐帶[3]。這一問題也引發了我們的思考。在莫斯的禮物觀中,禮物具有一種社會人格和生命,寄托著贈予者的情感、道德等文化意涵。禮物交換并非簡單的物物交換,而是傳遞著總體性的情感甚至文化記憶[4]。禮物鏈條的轉動也是參與雙方情感的流動,贈予者的情感沒有即刻消失,而是被禮物接受者長期保存并在群體、氏族等更大范圍的社會傳遞。莫斯所研究的禮物社會體現了建立在“相互性”上的社會融合。在這種社會融合體系里,禮物的流動將每個人的物質利益與道德準則帶到其他人的生活中,即莫斯所說的“歸根結底便是混融。人們將靈魂融于事物,亦將事物融于靈魂。人們的生活彼此相融,在此期間本來已經被混同人和物又走出各自的圈子再互相混融:這就是契約與交換”[2]31。
在莫斯看來,禮物交換是一種“總體呈獻的社會事實”,禮物交換體系是連接社會關系的象征體系。集體意識和共同文化在無限循環的交換過程中產生,也融于交換之中。因此,禮物饋贈的視角被廣泛用于針對社會文化模式的研究中。通過分析禮物交換模式、規則及其映射出的社會關系網絡中的運行方式,解讀禮物交換行為的象征符號意義,能夠反映該社會的內在文化邏輯與社會價值觀念。
國內的民族志研究認為,禮物饋贈是中國社會特別是農村社會中非常重要的社會交換方式。親人和友鄰之間的禮物饋贈,構成了以個人和家庭為中心的錯綜復雜的人際關系網絡,禮物的價值、數量表現了饋贈者與接受者之間的關系的親疏遠近,也反映了接受者在以饋贈者為中心的關系網絡中所處的位置,而對禮物的選擇,也折射出中國社會的內在文化邏輯[5]231。以禮物視角對文化進行研究,比較有代表性的是閻云翔的《禮物的流動》。他對黑龍江省哈爾濱市雙城區下岬村習俗進行民族志研究,把禮物交換作為中國社會總體性的社會制度。通過分析禮物交換模式、規則,映射中國社會關系網絡的運行方式,指出禮物可以被看作一種依靠社會關系傳達“人情”的工具。
王華研究了在近代殖民主義擴張過程中西方人與夏威夷社會禮物交換的跨文化接觸過程。解讀贈禮行為的符號意義,有助于解釋異文化的價值差異,理解文化誤解和沖突產生的社會文化原因[6]。王華通過研究詹姆斯·庫克多次與夏威夷人的贈禮交換過程,發現在夏威夷社會贈禮交換是一種象征性交換。交換發生在一個泛社會中,具有權利讓渡的文化符號意義。但對以庫克為代表的西方人而言,交換不過是一種物權轉移和權利宣示行為,與社會權利轉移無關。這一分歧源于雙方因不同歷史發展條件形成的文化認同差異,反映了兩個交換主體各自代表的不同社會價值判斷與文化心態,體現出兩者在民族文化意識方面認知的差別。
對于跨文化傳播研究來說,從禮物饋贈視角出發,解讀贈禮行為的象征意義,可以映射不同社會中的社會交往與社會關系,從而研究文化的內在源泉。
莫斯嘗試構建一個禮物交換的“社會范式”來解釋古式社會中的人如何運用禮物饋贈來建立社會關系[1]。在莫斯的禮物交換中,一個重要的觀點就是“禮物之靈”,在“禮物之靈”的約束下,古式社會的物質和道德生活以及交換同時具有利益關系與強制義務。因此,“禮物之靈”下的禮物交換就必須遵循“饋贈給予、接受和回贈之道”。這個“道”,就是說,在禮物交換過程中,如果沒有非功利性前提,則沒有功利性的利益關系[7]。在古代,社會契約和交換是“社會關系”與“物質利益”的混融,歸根結底就是對于社會團結的一致追求。正如莫斯所說的:“我們所講的甚至已經不再是什么法律,而是人,是人群;因為自古以來經論天下的乃是人和人群,是社會,是深埋在我們的精神、血肉和骨髓中的人的情感。”[2]118他始終相信在古式社會人們無私協作的美德,對于和諧、公正、自由的人性追求,在現代社會依然是社會團結的重要前提。
莫斯對現代社會進行反思,希望以古式社會中的人性為基礎來重建西方文明與社會秩序。歷史給予我們一種對比:在現代社會中,人與物難以割舍的情狀,發自一種個體主義式的人類中心主義,這種現代獨有的觀念,不僅讓個體凌駕于社會之上,使“小人見利忘義”,而且本身是一種因沒有繼承歷史遺產而險些迷失方向的觀念[8]。因此,莫斯指出,西方社會應該向古式社會中的人學習,人們應該懂得給予、接受和回報,使理性與情感相互制約,以和平的意愿對抗瘋狂的暴行。禮物聯結的古式社會以社會團結作為人類的發展目標,要做到這一點,首先要懂得放下矛盾與武器,在交換的流轉中滿足雙方的利益,并最終意識到利益的獲得是以穩定的社會關系而不是武力沖突為前提。“對立卻不必互相殘殺、給予卻不必犧牲自己”,這便是古式社會長久存續的智慧所在。20世紀80年代,阿蘭·加耶將莫斯在古式社會中發現的“禮物交換形式”抽象概括為一種“禮物范式”。它不同于現代社會獨有的個體主義式,而是提出以自愿奉獻結成的禮物鏈條作為維系社會秩序、促進社會整合的基礎。
在當今社會,全球化成普遍議題,全球化意味著人類從不同地域、民族和國家彼此分隔的狀態走向全球社會的整體變遷過程。針對全球社會中的社會關系與社會交往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跨文化傳播研究需要一種“視域轉型”,即從基于狹隘的國民性、民族性和地方性來理解人類的生存狀況,轉入在全球社會的場域內展開思考[5]55。禮物交換理論倡導的懂得給予、接受和回報。以全球社會生活為中心的整合觀,有助于推動全球社會的跨文化交往行為從無序走向有序,將跨文化交往建立在團結互惠和對人、對自由與尊重之上,從而形成有“德行”的社會秩序。古式社會的禮物交換行為中所體現的人物混融的世界觀下義務與自愿的統一,從給予、奉獻出發建立社會紐帶的觀點,才是建立人人相互平等、和睦相處的社會的基礎。總之,面對跨文化傳播的“全球場域”古式社會的禮物交換理論具有推動社會進步的性質,為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對話、相互理解,以及不同國家之間關系的協調提供了基本前提。基于這一人性基礎,可以構建一種走向“人類文化共同體”的基本規范。
禮物交換理論對跨文化傳播實踐也有啟發意義。莫斯分析的古式社會的禮物交換體現了禮物交換的象征性。具體體現在人與物的混融中,人們將靈魂融于事物,亦將事物融于靈魂。古式社會的禮物交換形式與其說是物的交換,不如說是人的交流[9]。“饋贈某物給某人,即是呈現某種自我”,物在莫斯這里承載著情感、道德復雜的文化屬性。贈禮已經成為當代國家間進行跨文化交流的重要手段,禮物承載了贈予方的精神與情感,體現著特色文化符號的文化認同價值。對于促進不同文化間的理解、增進國家關系具有重要作用。
我國面向全球友好國家開展富有中國特色的熊貓外交活動就是以熊貓作為文化符號的禮物傳播。進入21世紀以后,“熊貓外交”的開展方式由早期“贈送”先改為“租借”,后又改為“合作研究”。盡管方式改變,但是熊貓作為禮物贈予的目的未曾改變,即通過“給予”,與不同文化國家維持良好的交往關系,并通過熊貓這一文化符號中蘊含意義的傳播,增進不同文化之間的溝通和理解。大熊貓本性淳厚、品性溫和,完美契合中華民族的“和”文化,也代表了中國“良善溫和”交往原則。同時,基于中國對大熊貓保護工作的成功實施,中國政府的“野生動物保護”已經成為非常成功的范例。熊貓外交將動物保護引入國家之間的命運共同體理念,增進了國家文化的生命力、創新力、凝聚力和傳播能力,并依托這些能力造就更強大的影響力和感召力[10]。熊貓外交已經不僅是一場簡單的政府外交活動,也成為中華文化、中國理念的傳播窗口,不斷促進著中國與世界各國的交流與相互理解。
2022年以熊貓為原型,融合了中國文化、冰雪特色等多種元素的冬奧會吉祥物“冰墩墩”成功“出圈”,也體現了禮物的文化認同價值。“冰墩墩”在表征主辦國國家形象的同時也以人類公認的和平友好文化符號,展示了我們對體育、對人類社會乃至對整個世界的理解和認識[11]。“冰墩墩”系列產品中蘊含的熊貓、“歲寒三友”松竹梅、新春盛裝等中國文化符碼,首先增強了本民族文化成員中華文化認同感;其次,作為象征人類和平與友好的冬奧會吉祥物“冰墩墩”與冬殘奧會吉祥物“雪容融”,隨著探險者的腳步踏上南極,在火星與月球留下足跡,無不體現了人類“更高、更快、更強、更團結”的奧運理念與共同探索宇宙奧秘的追求與向往。在無形中促進了多元文化的交流與認同。
莫斯的“禮物交換理論”對于跨文化傳播研究具有重要意義,其將禮物交換作為一種“總體呈獻制度”的理念啟發跨文化研究者從禮物饋贈視角出發研究社會交往活動,從而研究社會文化內涵,解釋及理解不同文化主體的社會價值。古式社會的禮物交換行為中所倡導的從給予、奉獻出發建立社會紐帶的觀點,啟發跨文化研究者從古式社會中尋找建立當代全球社會和諧交往的人性根基。古式社會禮物交往呈現人與物混融的世界觀,禮物的交換實質上是人與人、文化與文化之間的交流。跨文化者在進行跨文化傳播實踐時,只有選取能夠代表中國文化內涵的,并且能夠被全世界人民認可其內核意義的文化符號進行禮物交換,才能達到良好的跨文化傳播效果。禮物交換中蘊含的全球社會和諧交往的文化認同基礎,就是通過禮物之紐帶,消除偏見與誤解,站在人類文化的統一立場,強調連接與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