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洋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
“我們不可能放棄探索,探索的終點將是開始時的起點,就讓我們重新認識它吧。”這不僅是影片《羅拉快跑》開場時浮現的字幕,也是這部電影想要告訴人們的生活哲理。在講述羅拉為拯救男友進行三次不同的選擇并最終獲得圓滿結局的故事時,影片采取了含義豐富的人物構成與細節構造來輔助敘事,在表達層面上達到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在利用這些素材開展敘事時,影片選用了特殊的復調敘事方法來加深選擇不同對于事件結局的影響,從而加深觀眾對人生多樣性的印象,并借此給予觀眾無窮的想象空間。在此基礎上,觀眾不僅得到了富有趣味的觀賞體驗,而且能夠引發出自己對于選擇與存在的思考[1]。影片采用簡單的青春愛情作為選題,背景也設定在當代的都市中,由蝴蝶效應式的三段故事引出針對于不同抉擇的奇妙藝術想象,使其無論是在藝術特色方面還是在主題闡釋方面都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與獨特的研究意義。
從故事和情節的角度來看,《羅拉快跑》的敘事離不開對主要人物羅拉的塑造及影片利用細節進行的補充,這兩方面不僅幫助影片構成了整個故事,而且對于影片人作為實踐主體陶養藝術人生的主題進行了闡釋。
對于影片中出場的主要人物來說,不論他們相互之間是否有交集,他們都無一例外地與主人公羅拉相互聯系,因此可以說整部電影的人物關系是以羅拉為中心設定的。觀眾可以隨著羅拉的奔跑認識人物,并在拼貼的圖片中了解他們的一生,所以影片對于羅拉這一靈魂人物的塑造尤其值得人們關注。
觀眾通過羅拉紅色的短發、簡單的背心短褲可以看出,羅拉是一個青春有沖勁、叛逆不羈、自由外放的女孩;通過羅拉與曼尼的對話可以知曉羅拉對于曼尼的愛意深厚,也交代出羅拉拼命獲取10萬錢幣、絞盡腦汁拯救曼尼的原因。同時,羅拉在三次奔跑時遇到父親的商業伙伴、偷車的男生、消防車司機等產生的心理變化也在一定程度上承載著故事發展的邏輯性和階段性。例如,面對父親的商業伙伴梅耶叔叔時,羅拉由漠視、略有停頓到阻攔其車禍發生,態度的轉變也意味著故事情節即將迎來大的轉變,而人生歷程的轉變源于選擇的轉變,這一點再次得以印證。另外,關于個人一生的發展歷程的相片則與羅拉不斷選擇改變自己人生的行為形成反差,加深了不同選擇與人生無限可能性之間的羈絆感。至于影片中的其他人物,則由一種片段化、碎片化的形式來充實著他們的人生歷程,使其不僅具有敘事上的荒誕性,還擁有一種難以言述的幽默感和戲劇性。雖然是跳躍的時空、拼貼的影畫,但人物的一生可以被簡潔勾勒出大體的輪廓,這種形式將人生的嚴肅性消解為游戲式的瞬間,表現出一種戲謔的藝術風格,而這種風格的選取,也呼應了人作為實踐主體陶養藝術人生的主題,它幫助導演將復雜的人生簡化為一道道關卡,不同的選擇就是不同的導向,直擊影片主題且令人印象深刻[2]。
三段故事選取完全相同的背景,巷道的選擇十分貼近生活,使略為虛幻的情節與寫實的背景形成反差。不過,三段故事都是以紅色電話落下為轉場線索,聯系起曼尼與羅拉在電話中的對話,反復強調了羅拉的動機,使轉場更加流暢。此外,電話還是羅拉從“冥間”回到新的原點的象征,電話落下則是一個新的開始。錢袋則是作為關鍵性的道具出現在影片中的,曼尼陷入困境是因為錢袋的丟失,羅拉的三次奔跑也是因為錢袋的丟失,而最終迎來圓滿結局也是因為羅拉推動故事發展后,曼尼與拿走錢袋的流浪漢相遇并用手槍換回錢袋。錢袋不僅是故事的起因,也是故事的結局,通過細節增強了敘事的呼應感。
除顯要的外在細節鋪陳之外,羅拉三次選擇的心理活動變化也可以看作是內在的細節動因。第一次選擇,羅拉直奔父親的公司,向其借錢卻被拒絕,無奈之下只得搶劫超市來獲得金錢,最終和男友一同被擊斃。在第二次選擇時,羅拉加快了趕往父親銀行的步伐,內在動因就由“向父親借錢”轉變為“快速到達父親公司”,這又導致她提前到達并撞破了父親的婚外情,憤而搶劫銀行;又因為“搶劫超市”帶來的悲慘結局,羅拉的心理動因又轉變為“阻止男友搶劫”,故而搶時間來到男友身邊,不料男友卻被急救車撞死。基于上述兩個悲慘結局,羅拉也明白了依靠他人并不可行,而且做出傷害他人利益的行為往往會將自己引向自取滅亡的道路,因此羅拉的心理細節轉向了“自力更生謀求機遇”,她在賭場的獲利固然有種蓄意為之的機緣設定,但心理動因的轉變也使她與男友最終迎來了圓滿結局。
在形式方面,影片創新性地使用了板塊式結構與原點散發式結構。板塊式結構將整個影片分為三個板塊,其雖然敘事相互獨立,但立意與發展背景相同;原點散發式結構讓每一板塊的故事都發生在相同的背景下,類似于著名的“最后一分鐘營救”,羅拉在片中的“原點”就是“最后20分鐘營救”——即要在20分鐘內籌集到10萬馬克。相同的出發點、不同的選擇、不同的結局,這三個板塊相互形成差異與對比,強化了蝴蝶效應下不同的藝術人生走向。此外,影片在三個板塊中采用了復調式的方法進行敘事。“復調”這一理論,最初是來自于巴赫金基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提出的敘事理論,它根據復調小說中的人物意識,將此類藝術作品區別于其他作品。在復調電影中,主人公不單單是作者描寫的一個客體,而是可以更加“自我化”,突出表現人物的自我意識而非作者的思想價值;關于其他人物,他們也改變了過往電影中配角的“扁平人物”設定,反倒是成為一位位“思想家”,他們的經歷沒有完整的來源與去路,只有零星的記憶碎片,但觀眾能夠從中獲得對不同人物的不同認知和感受。此時,矛盾不再因縱向的時間軸而存在,而是轉變成為橫向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碰撞,這種類似“多聲部”的藝術表現形式無疑可以使影片更加具有觀賞性。而且,這種復調敘事還具有一種“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未完待續感[2-3],片尾羅拉和曼尼的圓滿結局是否真實存在也尚未可知,可以確定的是,雖然第三次循環能夠順利進行且圓滿成功,但是否會存在第四次、第五次循環,或者逃出循環本身就是一個陷入莫比烏斯環的悖論,這種不確定的感觸是復調敘事所具備的獨特藝術魅力,不同于傳統敘事方式下的確定結局,觀眾在未知中更易引發出無窮的想象,進而對影片主旨進行更加深入的思考。
在技巧方面,影片利用拼貼藝術、黑白畫面和動畫特效,更加新穎地對故事進行了敘述。首先,羅拉路上遇見的人,其一生的畫面就如幻燈片般流過,拼貼的畫面給人極大的沖擊感,令人感到人生的短暫與無常。其次,當曼尼回憶關于錢袋的丟失一事時,影片均采用了黑白畫面,使電影的時間線更加明晰,過去的時間是無法更改的黑白色,現有的時間軸是可以因選擇而改變的彩色。再次,動畫場面的穿插使影片富有活力與趣味感,鮮亮的動畫也為羅拉的人物性格提色,使羅拉的選擇更加具有情緒化的色彩,人生歷程更加戲劇化。另外,影片在片頭介紹主要人物時,采用的是照片影像的方式,這種像在監獄里拍的照片也暗示出這個世界的“受困性”和局限性,加上片中動畫作為輔助敘事,將虛擬的概念與現實空間相融合,起到了一定程度上的警示作用。畢竟純粹的虛幻令人難以信服,而純粹的真實不可能像影片一般發生,這種極度貼近真實的虛幻最能讓觀眾產生警惕性與恐慌感。
不過,對于以上兩點形式和內容方面的爭議,自影片推出以來就屢見不鮮。有人認為《羅拉快跑》過度注重形式,內容過于“奇觀化”,這是一種非正常且不健康的敘事方式,雖然事件在重復并變化,但其沒有明確的來源。也有人認為《羅拉快跑》為了使三段故事內容能夠相互對比與照應過于陷入版式之中,失去了形式創新的本意,成為表達內容的無感情工具,從而持其內容大于形式的看法。這些觀點都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羅拉快跑》形式的新穎度與內容的趣味感,但二者中任何一個走向極端就會導致這些觀影者的擔憂成為現實。然而,無論是形式和內容哪一方的比重占據主要地位,它們共同的主題導向都是不變的,即在相同人生節點的情境下,不同的選擇會導致不同的結局。
影片除了人作為實踐主體陶養藝術人生的主題外,還涉及多重緯度的文化含義,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類:
在《羅拉快跑》這一電影中,女性力量雖然不是表達的重心,但是在片中也有得以體現的地方。例如,在面對20分鐘籌集10萬馬克的艱巨任務時,行動的是女主羅拉,而男主曼尼只是在等待,除了搶劫銀行外,他沒有做出任何開動大腦的行動。而曼尼對羅拉的催促也說明在他們二者之間,羅拉處于一個支配者、決策者的地位,片中羅拉的女性力量的展現一定程度上也是社會女性話語權愈發上升的體現,即表達出女性也可以像男性一樣果斷、掌控全局。目前,男女性的權利也日益呈現出平等的局面,對人的評價脫離了單純的性別限制,開始走向對能力的客觀評估,這也是時代進步的一種象征。
人生藝術化的美學表達同樣也在《羅拉快跑》中得以體現。影片中,拼貼藝術反復進行了實踐,其不僅體現在曼尼回憶中流浪漢去處的一幕幕定格相片和羅拉思考求助對象時滑過眼簾的一幅幅人像,也體現在羅拉遇見的每一個人的生活影像中。羅拉遇到誰是固定而又不固定的,就像流浪漢,在第一次進行營救時,羅拉與他并沒有產生交集,也由此可以看出,命運就像無數個十字路口,人們在不同的抉擇和不同的時間段會遇上不同的人,或是相同的人卻擁有不同的人生。這也與朱光潛先生在《談美》末章提出的“人生的藝術化”概念相契合。他說:“人生本來就是一種較為廣義的藝術,每個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而羅拉對于生命自由的不懈追求也與朱光潛先生倡導的詩的境界相通,即“在剎那中見終古,在微塵中顯大千,在有限中寓無限”,正是羅拉在有限人生中的無限可能性探索,才成就了蝴蝶效應中的最佳結局。
和講述現實發生的故事相比,整部影片其實更像是一個游戲中的通關法則,而羅拉本人,其實是那個時期風靡世界的電腦游戲人物。整部影片中的死后世界“冥界”則更像是玩家在等待關卡重啟時必經的復活點,而羅拉和曼尼在此處對彼此提出的問題也就是下一個循環需要解決的問題核心。其實,這部影片中穿插的動畫或許暗示整部影片是一種非現實的存在。羅拉,其實可以是每一個觀看這部影片的觀眾,而這個難關就是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VR)游戲里需要攻克的關卡。如果這部影片真的是演繹的游戲通關法,那么導演通過這三次不同的通關方式可以告訴觀眾一些什么呢?第一次,羅拉過度相信父親,最終失敗;第二次,羅拉嘗試威脅父親,依舊失敗,這兩次羅拉的選擇都是依靠別人來解決問題。而第三次,羅拉去賭場贏錢,曼尼也重獲錢袋,終于迎來圓滿大結局。雖然說羅拉賭錢的行為不一定可取,但是這一次她依靠的是自己,最終成功改寫命運。
以上三種文化內涵都具有一定的說服力,但是最終它們也還是指向了一個統一的主題:世間萬物皆有無限的可能性,重要的是人們在過程中作出的抉擇,不同的抉擇會導致不同的蝴蝶效應,從而書寫出不同的藝術人生。
莎士比亞的知名戲劇《哈姆雷特》中有一句耳熟能詳的臺詞,“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a question”,它被翻譯成“是生還是死,這是一個問題”。實際上,它也可以被理解為,“去成為或不去成為,這是一個問題”。把思考的范圍由生死拓展到普適性的話題中,它就是在講人的選擇對于一生發展的影響。羅拉因為選擇而成為擁有不同性格、不同處世態度的人,間接導致了她遇到的人們的生活結局發生巨變。人們只聽說過“西伯利亞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便引發了美國的一陣龍卷風”,但是否認真思考過,自己和每一位他者都是彼此的“蝴蝶”和“龍卷風”,每一個自己作出的選擇都會對他人產生影響,這是人身為“蝴蝶”不可避免的翅膀振動,而他人的想法無疑也會或多或少影響到自己,這是人身為“龍卷風”無法逃避的后果。既然如此,人與人之間必然會構建起密密無縫的交際網,那唯一簡單且能夠幫助人們的生活順利向前發展的行動就是面對問題,去選擇“成為”或“不成為”。
在影片中,每一個微小的決定都會影響羅拉奔跑的速度;在現實生活中,人們的每一個決定可能都會影響到未來人生的走向。羅拉面對的是“20分鐘”的難題,而人們面對的是一生的難關。面對這些千變萬化的可能和出乎意料的遇見時,人們能做的是什么呢?影片其實告訴了人們答案:像羅拉一樣繼續去奔跑,因為一個問題會迎來一個答案,一個答案會產生新的問題,如此循環往復,糾結其中是沒有意義的,人們能做的就是自己作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