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 勇 杜唐丹
(作者單位:1.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2.四川省社會科學院)
地方作為人文地理學分支——媒介地理學的核心概念,構成了學科的研究主線,目前已成為地理學科“人文轉向”與傳播學科“地理轉向”的共同研究焦點。地方既是物理的地點與區域,也是一種觀念。換句話說,地方既包括了對物理世界的感知,也包含了對文化與情感的感受。邵培仁認為地方“既是人類從事某一行為的處所,也是由感知而形成的總體印象”[1],可見地方是一種兼具物質與精神、客觀與主觀的概念范疇。地方意象作為客觀事物的主觀映像,是指“構成記憶空間的活生生的心理圖像”[2]。例如,中國的長城、悉尼的歌劇院、法國的盧浮宮,這些代表地方的景觀就利用大眾媒介長久以來的傳播實踐,以最流行的、最完美的圖景與形象在人們的腦海之中閃現。這些腦中所復現的關于物質世界的畫面就是“表征”在頭腦中的意象化呈現,即地方意象。
值得注意的是,在現代社會急速發展的同時,地方意象也在經歷著反復的崩塌與重建——具有地方特色的建筑群體正在被工業化的鋼筋水泥森林所吞噬,一座座特色建筑拔地而起成為城市的新型地標,全國統一風格的風情古鎮與特色街區也通過商業手段進一步固化了人們對于地方的印象。更具特色的自然風光、人類活動與傳說故事逐漸從地方意象中退場,讓步于其他作為背景的同質化建筑物。從這一角度來講,單一的城市和村莊發展模式與思路正在吞噬作為地方的生命力與多樣性,大量現代人為塑造的景觀正在簡單地書寫地方特色與文化。如何保護好地方特色,更好地闡釋與建構地方意象?媒介在這一過程中又扮演何種角色?回望媒介技術發展史,除口耳相傳、文字書寫、圖像留存外,作為動態影像的紀錄片,或許可以作為呈現地方意象的有效手段之一。
1895年,盧米埃爾兄弟將膠片攝影機對準一處平平無奇的大門,拍下并公映了一段名為《工廠大門》的影片,這意味著紀錄電影的誕生。隨著以蒙太奇為代表的影視技巧的出現,紀錄電影也經歷了變革,在不斷發展的過程中,電影與紀錄片也逐漸涇渭分明。紀錄片(Documentary)一詞最早出現于《太陽報》,定義為對現實題材所做出的有創意的處理。《牛津詞典》則將紀錄片釋義為講述某事物的影片、廣播或電視節目。從各方的闡釋來看,事實是紀錄片的核心,記錄事實則是紀錄片最主要的功能。
作為記錄與敘述事實的媒介形式,紀錄片有其自身的特點。首先是真實性。紀錄片最大的魅力在于記錄真實,是對各類重大事實、特殊題材與特定人物的直接記錄,以動態影像還原歷史時空。其次是文獻性。紀錄片有其特殊的學術價值與歷史價值,能夠提供特定時空的真實畫面與細節,尤其在重大的歷史事件、人物與場景的記錄中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再次是藝術性。與電影不同,紀錄片的藝術性是在真實性的基礎上,通過剪輯、配樂、解說等手段最大限度滿足觀眾的審美需求。可以說,紀錄片恰恰在新聞與電影之間找到了真實與藝術審美的最佳平衡點。
紀錄片是記錄歷史與呈現形象的最佳媒介形式之一。地方文化是國家形象的重要組成部分,可以說描繪地方意象,就是在展現國家形象。紀錄片能夠將真實性、文獻性與藝術性有機結合起來,通過真實刻畫與審美藝術的雙重手法闡釋與建構地方意象,成為傳播國家形象的重要載體。例如,紀錄片《美麗中國》通過呈現中國各個地方的野生動植物和自然人文景觀,展現了這片土地的無窮魅力;紀錄片《敦煌》將那些被風沙磨礪的文明瑰寶重新全方位呈現在觀眾眼前,展現了該地的歷史文化與人文藝術,揭示了敦煌兩千多年的文化意涵;地域美食紀錄片《尋味順德》則以地方為切口,以美食為線索,呈現地方的驚喜與味道。紀錄片將地方意象進行編織與匯集,最終也成為表達國家形象的重要方式。
《古蜀瑰寶》通過實地拍攝并梳理三星堆古遺址的發掘始末,囊括了諸如歷史資料、人物采訪、發掘現場與文物陳列等方面的內容,古今相映、史論結合,全方位展示了三星堆作為地方的空間實踐、空間表象與表征性空間,也正對應了地方意象中的物質世界、精神思維與社會交往。
列斐伏爾認為物質性的空間是“各種社會體系的生產力用來構筑他們特有的各種空間的原材料”[3]47。也就是說,人外的客觀世界實際上承載了人們勞動與實踐的基礎條件,是人類文明與地方文化的“培養皿”。在《古蜀瑰寶》系列中,紀錄片先后展現了四川省內的三星堆遺址、營盤山遺址、桂圓橋遺址、寶墩古城遺址,也遠赴四川省外諸如甘肅省臨洮縣馬家窯遺址、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良渚古城遺址、河南省洛陽市偃師區二里頭遺址等地。通過實景拍攝,記錄了各個古遺址所在區域的地貌與人文景觀,繪制了當地的物質景觀意象。
大眾媒介對于實體空間的呈現實際上促成了“社會思潮的形成與發展”[4]。三星堆因當地三座巨大土堆而得名,這說明實體空間的地理、地貌與地形能夠影響人們的思維與想象,也進一步框定了人們對于三星堆的認識與記憶。在介紹遺址區其他環境條件的過程中,文獻中所記載的“沱江”“馬牧河”等河流悉數亮相,紀錄片對遺址區內多處月亮灣城墻的地圖式呈現與近距離拍攝,使古蜀先民生活的場景與范圍得以清晰勾勒,影響了人們對于三星堆地方意象的認識與想象。
麥克盧漢認為,媒介是人的延伸,媒介是人的感覺能力與行動能力的擴展。大眾媒介尤其是以紀錄片為代表的視頻媒介,通過動態畫面更能夠帶給人們臨場體驗感,代替人們去觀察和丈量地理疆域,實現對客觀環境與物質景觀的洞察,實現對地方意象物理層面的初步描繪。
什么是中華文明?什么是三星堆遺址文化?這或許是從古至今一代代考古學家與文化研究學者所需要詮釋的概念。從西周“何尊”內壁鐫刻的銘文“宅茲中國”,到尼雅遺址發現的漢代織錦上的篆體文字“五星出東方利中國”,可以說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想象延續了幾千年,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思想觀念就蘊含在這些文物之中。
這種對國家與身份概念的闡釋與定義,實際上就是安德森筆下的“想象的共同體”的思想實踐過程,是“空間三元辯證法”中“一個概念化的空間,或者說構想的空間”[5]。紀錄片《古蜀瑰寶》通過比對中原文化與巴蜀文化的青銅器和玉器,呈現多種文物之間的形制與風格,足以證明兩個文明之間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不斷遷徙融合、相互交流互鑒,最終匯聚成為中華文明的參天大樹,形成了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重要結論。
古蜀文明有太多的神秘,后人只能通過現存的文物展開思考與想象。在紀錄片《古蜀瑰寶》中,考古專家按照文物的不同類型,將其分為三大類:代表日神崇拜的神樹、太陽形器與眼形器等;代表山神崇拜的玉璋類、喇叭座銅頂尊跪坐人像類;代表祖先祭祀的縱目面具、青銅人頭像等??梢哉f,上述這種科學化或審美化的分類方法為古蜀文物的界定與解釋提供了理論支撐,這種抽象的思維方式實際上是通過對地方文物的認知所總結歸納出來的知識,其實質是“一種認識和意識形態的混合物”[3]63。它是一個文化建構的過程,反映了地方文化的層次與肌理,為地方意象提供了充足的精神滋養。
在社會空間中充滿了社會互動,而這些社會互動又是圍繞各種各樣的符號與意義所展開的。所謂“社會空間是社會的產物”[3]40,就是說各種各樣的社會互動產生了社會空間與其所代表的表征空間,即人們“對每天的日常生活的體驗”。不同的地域會產生不同的社會互動,從而形成具有地域特色的文化形態。
不同的地方文化相互交織共融,最終形成統一的文化共識。紀錄片通過出土文物的物證,證明多個文明之間既相互區別又相互聯系,這恰恰證實了早在幾千年前,不同地區的先民就開始通過符號共享一定的文化信仰。例如,在第三集《古蜀瑰寶 交流·互鑒》中,開篇提到了良渚文明的“玉琮王”與古蜀“十節玉琮”的聯系,神人獸面紋穿越時間與空間出現在古蜀國,文化與信仰通過物質符號來呈現與表達,說明幾千年前先人們已經開始圍繞符號與表征進行社會交往,從而構建了更加豐富且細膩的中華文明形態。
“符號信息的發出、傳送、接收,現在可以克服時空界限,越過巨大跨度的間距相隔,這是人類文化之所以成為符號文化的一個重要條件。”[6]也就是說,符號與表征是社會互動的中介,更是產生社會互動的基礎。在紀錄片《古蜀瑰寶》中,來自不同地區的不同文化遺址相繼亮相,專家與考古學者圍繞不同地方文化展開的考古實踐、學術交流,實際上就是圍繞文物這一符號系統與其背后的意義所展開的社會互動。這種社會互動與遠古先人的交流互鑒并無本質區別,這種親歷的日常表征性空間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穿越數千年,形成了具有巴蜀考古風格的互動儀式。再看今朝,人們依然通過相同的符號實現跨越時空的精神交往,而這些符號所促成的社會交往,也無形中豐富了地方意象的精神內涵。
在紀錄片《古蜀瑰寶》中,地圖特效的呈現手法尤其值得注意,它是一種“將空間關系概念化的能力”[7]。復雜的三維空間的真實地形地貌能夠在二維平面中得以呈現,是人們依靠抽象化、符號化的方法實現的壓縮與擴展。這種能夠依靠抽象思維繪制和讀取地圖的能力,實際上就是“地圖能力”。換句話說,“地圖能力”不僅要求制圖者具有抽象的繪制能力,還要求觀看地圖的人擁有還原與想象的本領,將符號化與抽象化的幾何元素理解為真正的山川河流與高山低谷。這種能將復雜的現實抽象化的地圖知識“改變了人們的交流與溝通方式”[8],并幫助人們在這種社會表征的空間中逐步理解自身與周遭的世界。紀錄片大量運用地圖特效,用“點—線—面”的方式呈現出地方文化與地方文化、地方文化與中華文明的相因相生,這是在一種超越文字描述的影像表現手法,能夠使觀者在腦中初步構建出關于空間與地方的想象。
地點是文明的起源之處。在紀錄片第二集《遷徙·融合》中,紀錄片通過亮點標注,呈現了諸如阿卡德帝國、古希臘文明、大地灣遺址、石家河文化、良渚文化等古代文明的地理關系。實際上,紀錄片是在用地圖亮點的方式呈現出各大文明的起源地,以在觀者腦中植入文明的坐標系。對于紀錄片的地圖繪制者來講,這是一種呈現文明與文明之間空間關系的高效方式,也能為觀者提供一種文明起源的想象空間與準確定位。
地圖是將地球面積比例縮小的表征圖像,地圖中的地點則是對空間與地方的濃縮。就如同在紀錄片中將三星堆遺址文化濃縮為一個原點一樣,地圖也將各種信息以比例縮小,地區由原點替代。由此可以反推,當比例放大,地點逐步轉化為一定的空間區域,這種地方意象便會隨著表征的細化而進一步豐滿,從而促使人們對地方意象進行想象。
軌跡是移動過程的再現?!俺鲂校慈粘5囊苿?,作為一種具身實踐,在反復持續中形成關乎地理的生活經驗,孕育基于地方的主體認同。”[9]在第三集《交流·互鑒》中,紀錄片運用箭頭與線條,呈現了“五尺道”在古蜀文化向外交流中的方向與路徑,描繪了中國的西南地區文化遷徙與交流的概貌。這些線條實際上代表了現實地方中的山川與河流,這些自然地理條件既是阻礙人們交流的障礙,也是人們之所以能夠行動的前提與可能,更是形成文化積淀與地方意象的實體空間。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唐代詩人李白在《蜀道難》中開篇便以交通條件為切口,為古蜀之地白描了一副獨具特色的地方意象。而今的紀錄片呈現方式更上一層樓,通過影像手段與特效制作,記錄和呈現了考古工作人員踏上古蜀文化交流古道、考據文化交流路徑的具身實踐,為觀者繪制了一幅關于巴蜀地方意象的工筆畫。
邊界是劃定空間范圍的標記。當邊界收束,形成閉環,構想的版圖得以顯現。可以說,一旦描繪了邊界,就意味著會出現邊界內與邊界外,這也是區分“你”與“我”的一種工具,是空間形成的重要條件。紀錄片《古蜀瑰寶》還原了各種自然的、人造的與構想的界限,從而劃定了富有文化意涵的地方。這種邊界可以是文明區域中無形的想象邊界,也可以是肉眼可見的古城圍墻與以山川河流為界限的“地方”邊緣。
例如,紀錄片用面與面相交呈現了中原玉器文化圈與黃金寶石文化圈相互交集的可能性,以解釋三星堆文化受到多種文化影響而呈現出奇異詭譎的特點。同時,紀錄片也在地圖上勾勒出了諸如三星堆古城墻與寶墩古城的城墻范圍,給人以古蜀城邦之中地方生活的想象空間。在自然地理限制的條件下,人們的活動范圍受到江湖河海、高山峽谷的自然條件限制,從物理意義上區隔出了不同文明產生的疆域,構成了不同地方意象彼此區分與聯系的界限。
地方這一概念使地理研究更具人文意味,也使傳播學科得以跳脫出長期以信息的交流為研究內容的傳播觀,去往更廣闊的以物質交通為研究內容的傳遞觀。換句話說,媒介地理學為傳播學科帶來了空間與地方維度,也打破了以往以媒介活動為主的符號與信息交流研究的范式。在眾多的媒介形態中,紀錄片具有真實性、文獻性與藝術性特點,兼具呈現事實、記錄歷史與滿足審美的多重功能,能夠用足夠的媒介體量去記錄和呈現物質世界,從而刻畫地方意象,保存和續寫地方文化。因此,利用紀錄片這一媒介形式去認識地方、呈現地方并塑造地方,對于地方意象的闡釋與建構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這種闡釋與建構地方意象的實踐從文化傳播的角度來說也是傳承發展地方文化的重要手段,對豐富文化的多樣性與增強文化的生命力具有非凡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