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的批判與惡的反思
——讀羅伯特·洛厄爾《福光的孩子》

陸立偉

福光的孩子

[美]羅伯特·洛厄爾

父輩們從蠻荒之地奪取面包，

用紅種人的骨頭做院子圍籬，

他們從荷蘭低地登上海船，

夜里在日內瓦朝香者無處歸宿。

他們在此地種下福光的蛇籽。

旋轉的探照燈在搜索，想震撼

建在巖石上的狂暴的玻璃房間，

在空無一物的祭壇旁，蠟炬流淌，

該隱的無家可歸的鮮血在燃燒，

燒著了沒掩埋的種子，那里才有福光。

（趙毅衡 譯）

通讀《福光的孩子》，我們不難發現一種反諷態度（狹義）貫穿始終，同時文本中的反諷并不僅限于幾個詞句的比照，而是成為彌漫于全詩的語境。在此語境中，任何事物一旦進入，都會成為詩人批判歷史與現實的特殊意象。

詩題為“福光的孩子”，即“children of light”，這個說法本身便來自《約翰福音》，“你們應當趁著有光，信從這光，使你們成為光明之子”。信從光，成為光之子，就意味著凡眾可以獲得至善至美的神性，由詩題可體會到濃厚的宗教氛圍。進入詩歌，首句展示了父輩們所處環境之惡劣，開拓之艱難，似有褒贊之意，接著詩人不動聲色地展現了“文明的殘忍”，先行者在陌生土地上辛勤勞動，建立房屋，有了安身之所，多么富有開拓精神，然而他們的建筑原料之一卻是原住民的尸骨。這令人不寒而栗的描寫，讓讀者不禁回頭審視前一句，逐漸體味到詩人在用反話正說的方式回顧父輩的“功績”，讀者由此察覺到反諷語境的存在。隨后詩人敘述了一段史實，1620年9月16日，部分清教徒從荷蘭萊頓出發乘“五月花號”前往北美。有評論者指出，Netherlands是荷蘭，而nether又有“地獄”之意，這就暗示清教徒們是來自地獄的罪惡使者。看似客觀的歷史陳述，在反諷語境中卻是最嚴厲的指責。在后一句里，趙毅衡先生將“unhouseled”譯為“無處歸宿”，結合資料，這里將其理解為“沒有領受圣餐的”似乎也可。清教徒信奉的是加爾文宗，加爾文本人在日內瓦組成了政教合一的政權，在其教義里，圣餐禮制與天主教的相比發生了較大的變化，詩人在此或許表達了對清教徒乃至加爾文宗的不滿。那么清教徒們在這片土地上又做了什么？詩人說他們種下“福光的蛇籽”。蛇之意象在圣經文化中乃是惡魔的化身，“福光”的“蛇籽”，至善與至惡的相融相嵌，給人以強烈的審美震撼。不同于“惡之花”式描寫惡的雙重性，詩人以凌厲的態度揭示“福光”為“蛇籽”的本質，它是惡的化身，是惡的根源，勢必會衍生出其他惡來，這就為后面詩的發展埋下了伏筆。

如果說“福光”是往昔之光，那么“旋轉的探照燈”——代表著現代工業的產物，則將我們帶回當下，詩歌由此進入第二部分。“探照燈”讓人聯想到軍營，乃至戰場。同時這又是一個“光”的意象，“戰爭中的光”更加露骨地呈現了“光”的殘忍。“想要震撼的探照燈”“狂暴（又可譯為‘狂歡的’）的玻璃房間”，這些象征著現代文明的器物此刻在詩人眼里成了暴戾的怪物、享樂的魔窟，詩人的批判之意不言自明。這兩個意象與前詩中的“尸骨圍籬”進行了一次歷史與當下的呼應。祭壇本應擺滿供品，此時卻空無一物，只有即將燃燒殆盡的蠟燭，真正宗教精神似乎也即將消失。在詩歌的最后兩句，詩人提到了因憎恨弟弟亞伯而將其殺死，被上帝放逐的該隱，該隱是有罪之人，況且他的血還正在燃燒未被掩埋的種子，從這如何得到福光呢？顯然詩人在此亦是表達反諷之意，前人播下了罪惡之種，后人則同樣步其后塵，試圖從罪惡之中尋找所謂的光明，必然是徒勞一場。也有評論者說這里是批評當時美國因資本主義經濟危機而銷毀糧食的惡行，可供參考。

詩歌描寫歷史和當下的兩部分常常互相照應，如福光和探照燈，蛇籽和種子，圍籬和玻璃房等等。與其說是照應手法的廣泛運用，不如說它本身便契合了詩歌的主題之一，即“罪惡”的相承。一般來說，以反諷這種稍顯戲謔的態度進入歷史，作家常常會跳脫而出，撇清關聯。然而這里詩人卻投入了相當強的主體性，以“Our fathers”這樣第一人稱的方式開始敘述，強調了血脈的延續，似乎父輩的罪責成為了如今自己背負的“原罪”。馬克斯·韋伯在《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里提到，清教徒的種種宗教觀念與資本主義發展所需的理性精神要求十分契合，他們的理性勞動有力推動了后來經濟生活的發展。在本詩中，詩人從另一角度提出，正是由于父輩們在探索初期為發展不擇手段的做法，埋下了罪惡種子，致使現代社會出現種種亂象：戰爭頻發，物欲橫流，人們為攫取利益而不擇手段。這首詩便是對亂象最嚴厲的批判，最高聲的疾呼，大眾必須深刻地反省，從根源上療救當時病態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