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子涵/貴州
一夜之間這湖變寬了,一直連到一座山,再連到一片天。
這世界很大,跟小時候一樣。
我把妹妹壘成雪人,妹妹把我壘成雪人,許了許多愿,守望那面藍瑩瑩的湖。
不準誰踩踏我們的腳印,也不準任何人粗暴,踢和鞭打。
一直守到過完年。
一直到梅花開遍,白云驅車趕來。
當我們把一切許諾拆開,春天來了,每一樣都兌現。
蠟梅重新開放,偶爾一兩朵,再開一兩朵,老遠發出邀請。
它能一直等待要見面的人。
小方格里的妹妹,一直舉著花蕾,咿咿呀呀唱歌,不是人人都能聽見。
暮色里的天光最珍貴,偶爾露出笑容,呼喊著我。
當眼前恢復了原貌,一行足跡是我的,準備向湖的對岸走去。
而當我回眸,又全部消失。
一只意外的紅狐把夢全部驚醒。
我常常心懷僥幸,為著一場白色的夢,再來,覆蓋。
也為著一場綠色的夢再來,覆蓋白色。
那是我夢想的峽谷,也是我現實的高山。
說不定現實與夢想之間,就只隔一場雪,只隔一個冬天。
只隔一面藍瑩瑩的湖。
白天,看十三邀。
邀來錢先生,帶著魯先生,回到黔中鄉村思想村落。
在這里回溯往事,說了很多真話,發覺苦難很生動。
他說全世界都病了,但全世界沒有幾個人主動檢討自己。
而你們,(一根指頭戳出屏幕嚇我一跳)就應該走出風景。
他老遠跑來就向他的弟子們說這事,頗有點嚴肅。
晚上,吼聲雷動。
一群人把世界踢塌了,另一群人把世界掀翻了。
突然抬頭,窗外飄著雪,主持人一臉悲傷,黯然而去。
過幾天,主持人半信半疑又回來。
我半推半就,坐在女人們中間,一群人又把世界救活。
(世界是你們的,也不一定是你們的。)
又一晚上,冰花飛舞。
我們的世界被打扮得精神抖擻、藍中透紅。
我仔細看每一朵冰花,還真是不一樣。
摘一把戴在胸前,有的融化,有的始終是一張油紙。
融化的流進心里,油紙的冰花成了胸章。
風吹過來,五顏六色,想怎么歪就怎么歪。
白天至晚上,各種各樣的表情。
勇敢的手指,不斷指點一把生銹的鐵鎖。
銹斑里的梅花鹿,動作單調,木然的眼神圍觀我們。
盲山很大,到底茫然,遠近高低欲說還休。
正想生一膛爐火,徹底熔化天下所有器械。
8∶50,我下了第一節課。
父親坐在大門口,獨板凳上,背脊不是很直了。
有一線陽光出來,剛好灑在他的帽子上。
形象還可以,輪廓像將軍,皮帽的毛閃閃發光像明星。
太陽照上他的臉,像飛機上看到深秋的黃土高原,有點壯觀。
雙手搭在雙膝上,像蓋兩塊松樹皮,我以為戴著手套。
9∶50,恰有鳥叫,父親把視線投向樹梢。
清晰的顫音拖得很長,以為是春雀在催耕。
他把聲音也拖得很長:今年人們又忙得很哦——
我回放,這是他一早上唯一說的一句話,回應那只勤快的鳥。
10∶50,望著每一座山,不時點頭。
那認真勁,仿佛在清數每一條翻山越嶺的道路。
面有喜色,不知是哪條路通向哪片田地,讓他獲得過收成。
也不知是哪條路,讓他走出去很遠,上過工場,進過礦廠。
11∶50,我上完課,已經很累了。
打開手機,父親已不在監控器里,只剩下空院壩和寧靜的屋檐。
我急忙打五百公里加急電話,大哥說:
父親不想坐在監控器下了。
時年,八十有三。
我們的牛又找到了,在高樓大廈不再當牛作馬。
若干牛遇到了曹哥,就把畫框當牛圈,靜下來呆呆地望著他畫自己。
哈哈,咱這牛角彎得好有勁,跟在鄉下時一樣,可以搏斗老虎。
耳朵畫大了,是一種浪費,好多聲音聽不懂,加上城里沒牛虻可扇,不過也是賺得的。
重點說一說眼睛,很鼓但很明亮溫柔,做牛就必須溫柔敦厚,不然挺嚇人的,尤其怕嚇著讀書的小孩。
很鼓是牛的態度,表面上至少有一股犟脾氣,不然老是受欺負。
再說鼻子和嘴,畫神了。沒有穿牛鼻桊的疼痛,聳著大鼻孔閉緊厚嘴巴,配合凸眼睛和高挺的汗包,有意日古日古的,逗城里人樂,多看幾眼,多買幾張畫。
兄長從容淡定,同伴天真好奇,稍微一走神又畫出了踏實本分。其實我是想家了,比如大山或溪流,牧童與土地,詩人的遙遠故鄉。
還有腳和蹄,大多數時候是不讓人們觀瞻的,陷在泥水里,長得丑也很笨重,只好讓畫家看。
曾經讓畢加索畫牛,一張比一張簡單,最先減掉的就是兩雙蹄子。當然那次出了點事故,有個女主人來買牛畫,他只畫了幾根牛線條,氣得人家提著錢包就走了。
其實是那女人不懂。我估計咱們這些牛,斑駁的牛勁也沒有幾個人懂。
最后還有牛尾,就不說了吧,古人操牛尾跳舞,那是要砍下來的。叫只小花牛出來,翹起尾巴給大家展示一下即可……
的確,我們的牛找到了。而牛和我們都很滿意。
我們封曹哥為“曹牛”,而牛們也有了自己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