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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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杜甫已經成為漢語的化身以及中國詩人精神的原鄉,成為貫通每一個人的“絕對呼吸”。杜甫真正開創了詩歌中的現實傳統并且是現實書寫的集大成者,其所見所聞所感所想,既來自于個人又最終轉化為時代經驗和歷史經驗,這是跨越了時空的偉大詩歌共時體。作為“巨筆屠龍手”杜甫并不只是才高而運不濟,也顯示了高超而近乎完備的詩歌才能。“現實”“現實主義”的理解應該是歷史化的。
當代詩人“向杜甫學習”“向杜甫致敬”不應該成為空談,應當像當年的杜甫那樣真正地理解生活、想象生活以及再造語言生活,并通過詩歌把個人現實轉化成為歷史記憶。杜甫是我們每一個詩人的“同時代人”,杜甫是我們每一個人的精神現實,所以他能夠一次次重臨每一個時代的詩學核心、靈魂重心以及現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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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看到詩人在手中將詞語不斷地編織,但是最終我們發現的卻是“火焰的梯子”以及類似于精神宇宙式的云圖。里爾克說道:“我們應當以最熱情的理解來抓住這些事物和表象,并使它們變形”(《說明》)。詞語的邊界也正是精神的邊界,這印證的是風箏和線的關系,一邊是理智、邏輯和常識,一邊是感性、激情和想象。這也是從外殼、表象到時間刻度和精神還原的轉換。真正的詩歌話語方式反復印證了當年里爾克所強調的詩人的球型經驗,亦即當很多人只是關注了物化現實的浮土和外部世界表皮的時候,真正的詩人卻以全景掃描和全息透視的方式,從正面、側面和背面,以及深層結構和驅動機制進行無微不至的精神透析和剖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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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具有生命意志的詩能夠在瞬間將我們的內心緊緊攫住,我們為之震撼并迎受到了同樣的欣喜、陣痛、割裂或虛無、枯敗之感。無疑,這就是一個詩人和生活在感應、回響中建立起來的語言事實和精神化現實,它們最終匯聚成的正是超越時空的偉大精神共時體。真正的詩是生命時間以及求真意志的相遇,它們激活和碰撞出來的場景以及詞語本身更具有生命效力和活力。這是人與時間的重逢,是詞語和時間的交鋒。這涉及到可見之物和不可見之物之間的彼此對視或磋商,但是這份精神證詞的提供遠非輕松,而是時時處于焦慮話語和緊張的精神盤詰之中,因為世界主義是以抹平記憶和空間差異為前提和核心法則的。在列維·斯特勞斯看來,世界主義導致了精神分裂癥。是的,隱喻和象征化的精神分裂癥幾乎無處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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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具有另一種邏輯方式,這種邏輯恰恰是通過反日常化的手段而最終抵達本質化的所在,是語言和想象達成的另一種精神事實。這是經過生成和創設在記憶和現實中扎下根的特殊語言物種,正像蒙塔萊所堅信的,即使是最細微之物或其隱秘不察的痕跡都代表了精神事實和語言的“道德價值”,而非強加給我們的知識、倫理、教義或真理。
我們既應該關注詩人已經說出的部分,還要注意其未能說出的部分。詩人不僅要關注現實之物和已知之物,還要對可能之物、未知之物以及不可見之物保持足夠的想象能力和精神穿透力,這關涉一個詩人在語言和認知上的求真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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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應該記住卡爾維諾所說的:“寫得像鳥一樣輕,但不要像鳥的羽毛一樣輕。”“輕逸”風格的形成既來自于一個詩人的世界觀又來自語言的重力、摩擦力、推進力所構成的話語策略。以此來看,詩歌更近于一場接一場的個人前提的精神“小事件”。這種“輕逸”不是輕視、輕浮、輕閑、輕佻、輕柔、輕忽、輕慢和草率的“輕飄飄”與“不正經”,而是嚴肅、端正、鄭重、會心的深思熟慮的“輕”和舉重若輕的“輕”,因此這種“輕逸”的話語方式不是能夠“輕易”“輕松”獲得的,而是需要具有精神投射力和視點的精確性。在深層經驗上,這一“輕逸”對應的是一個人觀察事物的姿態、角度以及世界觀。作為“輕逸”的起跳者,他無須后退然后蹬地、猛力地助跑,因為語言自身就是助跑器或踏板,而想象也已攜帶了足夠強大的助推和拉升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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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尺度和空間坐標印證了寫作者的記憶能力和精神詞源,這最終匯聚成的是對個人來說無可替代的地方志。但是,大地共同體已經不復存在,回溯的詩和“倒時差的詩”已經被迫誕生。“大地倫理”既是生態環境倫理又是文化倫理,因為處于時間和空間的維度所以必然隨著社會發展和空間秩序的變動而變動,甚至有朝一日會面目全非。
這些空間實則真實不虛地對應了個體命運的一個個點陣或針尖,這是地方性知識所延續的基因和屬地性格。有些詩人的詞語是從生命深處分蘗出來的,它們直接對應于“作為人的證據”以及痛徹的生命經驗的心跳或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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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歌近乎本質化地對應于時間。我們聽到了一次次從時間之井中打撈記憶的空曠回聲,這也是類似于謝默斯·希尼式的“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這些個人環境中的日常器具或細微之物顯然已經具有了象征功能,而這一象征功能是與個體時間和命運不可分割地膠著在一起的。詩人要完成的這一“還原”工作確實非常必要,但又異常艱難。這種“還原”首先體現為對詞語與事物之間慣常意義上的能指與所指之間關系的重新觀照和深度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