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將成
我在擔任某雜志詩歌編輯期間,有幸讀到了大量來自全國各地的鄉土詩歌。從技術層面來講,不乏優秀之作,但是作品中顯現出來的濫情和同質化卻呈現了一個時代鄉土詩歌的癥候。
當代鄉土詩寫作最大的一個群體是“打工詩人”。他們是隨著打工潮進入城市的一個文學群體,來自廣大的農村,又散落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以打工者的社會身份(當然,里面也不乏成功的老板)在不屬于自己的城市里,一面謀生,一面堅持著他們的文學夢想。他們利用自己從前積累的有限的鄉村生活經驗,以及與生俱來的故土情結,駕輕就熟地進入到詩歌中,擔負起中國近幾十年來鄉土詩歌創作的重任,并以文本構建了當代鄉土詩歌的基本形態。
在我接觸過的鄉土詩人中,大多出身于1960年代至1970年代。1980年代以后的“農二代”長期生活在城市里,對農村、農事已經很模糊了;對鄉村的認知,來自春節和家人一起回到老家小住幾天的有限感受?!稗r二代”們迷戀都市的霓虹,習慣了熙熙攘攘的城市生活。所以,1980年代以后出生的鄉土詩人相對較少。
在改革開放的潮流中,一部分60后、70后的鄉土詩人成功實現了從農村向城市的遷徙。在巨大的城鄉差別面前,他們也不能免俗地把鄉村生活視為一種困境。在從鄉村到城市的“勝利大逃亡”過程中,他們走得堅定而決絕,鄉村生活經驗定格在毅然出走的那一刻,其鄉村生活經歷也停留在生活軌跡的某一個結點上,成為了個人史。他們的鄉土詩創作源泉不外乎兩個方面:一方面,是來源于之前有限的鄉村生活記憶;另一方面,來源于其他渠道的間接經驗。因此,在創作中,這個源頭活水就顯得捉襟見肘。
我有一個客居北京的詩人朋友,聊天時我曾問他:“幾十年來,你一直堅持不懈地在北京這個大都市里寫鄉土詩,你對鄉村的理解和情感足以支撐你的創作嗎?”他說:“盡管在北京待了二十多年,還是沒完全融入這座城市,依然有很強烈的漂泊感。同時,對老家又越來越淡泊,越來越模糊。”為什么把故土這個與自己越來越疏離的遠方作為自己長期書寫的對象,最終他自己也沒完全說清楚。我認為歸因應該是:寄居在城市的鄉土詩人,很大程度上屬于強迫自己進入寫作狀態的一類作者,他們需要從創作中取得成功,獲得認同。故鄉雖然疏離,總歸還有一些東西可以翻翻撿撿。另一方面是現實生活的窘迫與骨子里與生俱來的故鄉情結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應對生活困境的宣泄,或者說是自身情緒的一種疏導。于是,對鄉村生活的背離與遙遠的抒情,成了眾多鄉土詩人處在現實中的一種尷尬,也是當代鄉土詩表現出來的一種扭曲。
寫作需要從內心出發,只有對生活進行細致入微的觀察才能找到一條隱秘的小徑,使寫作成為一種可能。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大多數的鄉土詩人躲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里,以反芻的方式孜孜不倦地書寫著急切擺脫的故鄉。他們絞盡腦汁,一次又一次的把他們心中的虛無之鄉呈現給編輯和讀者。由于對鄉村生活的缺席,對鄉村生活中事物細節感受的缺失,內容的僵化和空泛也就是一種必然了。
鄉戀、思親、農事、節令等內容是鄉土詩永恒的主題。為什么余光中的鄉愁寫成了廣為流傳的名篇,而我們那么多的鄉土詩,如風過叢林,轉眼就失去了蹤影?
余光中21歲去臺灣時正值青春年華,寫這首詩的時候已過不惑之年。因為歷史的原因,23年有家不能回的痛苦,終于在余光中44歲的時候衍化成了千古《鄉愁》。
當下的鄉土詩人雖然也背井離鄉,但是,他們是主觀上的一次集體出走,距離自己的故鄉也就是一張火車票加上一張汽車票的距離,與故鄉的往來是自由的。他們順應時代潮流,在城市里艱難地打拼,努力把自己變成一個城里人,有些人甚至刻意地洗去早年鄉村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跡,不遺余力地實現從農村向城市的蛻變。這些都沒有錯,誰也沒有權力去指責一個人對自己生活方式做出的選擇。問題在于我們的鄉土詩人在城市的霓虹里極其享受地坐在“星巴克”里,或者躲在狹窄的出租屋里寫著已經疏離的故鄉,這種與心靈背道而馳的抒情,不但打動不了讀者,也鈍化了作者的思維和靈感。
鄉土詩寫作出現這樣的怪象,我們不能把責任全部歸結于我們的詩人,這是一個復雜的社會問題,與歷史、政治、經濟、文化等等都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
中國現代鄉村文化經歷過兩次變遷。一次是鄉紳文化的分崩離析和瓦解,把原本靠血緣、姻親、族人和鄉賢等維系的熟人社會推向了現代社會。一次是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帶來的打工潮,給鄉村文化帶來的沖擊改變了鄉村人與土地的關系,將打工者推向了漂泊的個人奮斗形態。在鄉土詩人與鄉村疏離的客觀現實下,很少有鄉土詩人去認真了解自己村莊的前世今生,去分析和理解自己與故鄉畸形關系的成因和出路。
“城里安放不了肉體,鄉村安放不了靈魂”,這是打工文青圈里很流行的一句話。折射出來的是一個群體的彷徨,是歸宿感的模糊不清,導致我們的鄉土詩人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努力的方向與創作上的敘事、抒情的背離和虛假。這種背離和虛假,正是我們當下鄉土詩的病源。
英國作家杰里米·帕克斯曼說過:“在英國人的腦海里,英國的靈魂在鄉村。英國人堅持認為他們不屬于實際居住的城市,而屬于相對遠離自己的鄉村。”傳說在19世紀,遠征的英國士兵在收到來自家鄉的明信片后,明信片上家鄉的田園風光帶給戰士們的鼓舞勝過一百次搖動國旗。這個傳說的真假我無法考證,但是從作家杰里米·帕克斯曼的描述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英國人對鄉村由衷的熱愛,這種對鄉村發自內心的熱愛,是對“根”最真切的一種認同和呵護,是一種植入了骨子里的歸屬感。
中國作為一個傳統的農耕文明國家,也有過耕讀傳家的詩意生活。隨著鄉村生活方式和價值觀的改變,鄉土詩人與鄉村處在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他們的歸屬感是模糊的,而且這種現象還看不到有絲毫改變的跡象。
處在這樣的困境中,我們的鄉土詩人不妨放慢腳步,認真梳理一下自己與鄉村的情感關系,審視一下自己對故鄉抒情的真實性,以及作品與不斷發展變化的鄉村互為照應的可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