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不群
上 校
痖 弦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
自火焰中誕生
在蕎麥田里他們遇到最大的會戰
而他的一條腿訣別于一九四三年
他曾經聽到過歷史和笑
什么是不朽呢
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
而在妻的縫紉機的零星戰斗下
他覺得唯一能俘虜他的
便是太陽
不知為何,讀到痖弦的這首《上校》時,我腦子里卻忽然想起了穆旦。誠然,穆旦與痖弦二人都出生于20世紀民族風雨飄搖的時期,都曾親身經受過戰爭的洗禮,炮火投擲的彈片橫空旋轉而來,化作他們凝重的詩行。但是仔細審讀,我們會發現,二人對于戰爭書寫的情感向度,有著一冷一熱的明顯區別。作為“防空洞里的抒情詩”的作者,感嘆“活在成群死亡的降臨中”(《活下去》)的穆旦,氣質上是一個外冷內熱的寫作者,他的詩歌在現代主義的冷峻反諷之下,內里仍然留存著浪漫激情的燃燒。相比之下,痖弦的《上校》則顯得較為冷靜,呈現為一種遠距離的觀照。此種區別的形成,除了個人內在氣質的原因外,寫作時間當是一個重要因素。穆旦那些書寫戰爭的作品幾乎都是一種時事對應物,具有非常強的即時性;戰爭現場突入詩歌空間中,不由得就會將戰爭烈焰的熾熱與殘酷帶進詩歌中。而痖弦此詩則是在戰爭過去多年以后冷靜地反思與檢視,它的情感溫度是比較低的,甚至接近于零度寫作。
《上校》這首詩情感強度的最高點是開頭,此后逐步下降,而在末尾,詩人又勉為其難地將它往上抬升。如果以這首詩的情感強度繪制一幅圖,那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可能是一幅U型拋物線,類似于一只杯子。這只詩歌之杯中裝滿的是戰爭尚未完全冷卻的焦土、殘腿、彈片,甚至是不能抵擋一枚子彈的日常生活。
“那純粹是另一種玫瑰/自火焰中誕生”。“玫瑰”與“火焰”的命名,是一種情感指認,由它們引領的詩歌走向處在猶疑之中。接下來,慣常的方向是從戰火輝映騰躍下揭幕一座紀念碑,將它放置在自己的案頭,用以安慰自我,填滿此后無數個空虛無謂的夜晚。但往下讀,我們就會發現詩人并沒有循此思路而行,與其說他意在構筑,不如說他想要消解。第三句已經融入了暗諷,“在蕎麥田里他們遇見最大的會戰”。“蕎麥田”和“會戰”是具有異質性的兩個詞,一個是生長性的,一個是破壞性的,它們處于兩個方向,相互抵消。當代詩人海子曾寫有“農業只有勝利/戰爭只有失敗”(《傳說》),這可以作為注腳。在此處,“蕎麥田”就是“會戰”的反義詞,本質上就是對戰爭的否定。但這一點埋得較深,需要仔細發掘才能發現。
接下來“他曾聽到過歷史和笑”這一句單獨成節。這是一個過渡,仿佛是一個歷史的叉路口,詩歌走向的猶疑在這里達到最高點,詩人故意將具有歧義性的詩句放置在此,形成閱讀上的阻隔和遲滯。關鍵在于,“他曾聽到”的是什么樣的“歷史和笑”?是因有幸參與宏大歷史的創造而露出的榮耀的微笑,還是看到歷史與硝煙一樣必然破碎、消散,又或是個體從歷史車輪上掉下之后陷入黯淡之境而發出的苦笑,再或者是,參與歷史構建的夢想破滅之后,在暗夜里不知從何處發出來的嘲笑?如果考慮到接下來的書寫轉向,第三種解讀方式可能是更為合宜的。
理解了第二節作為轉換器的樞紐作用之后,我們會很容易發現第三節明顯是第一節,尤其是開頭兩句的“反義詞”,暗藏在第三句中的反戰意圖在這里得以全面展開。戰爭的宏大敘事已經完全消失,歷史煙塵卷過,慷慨悲歌散去,留下來的只能是日日面對的“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如此等等”。這些瑣碎、細小之物,構筑了結結實實的生活、真正的生活,只有它比紀念碑還要“不朽”。這是用文學的具體力量對戰爭實施的消解和粉碎。以微塵般的生活抵抗歷史的龐大身軀,以細小的“不朽”化解戰爭的灰燼品質,這正是此詩的核心。當然這期間還免不了與生活的“零星戰斗”,但從這“戰斗”之上升起的不是炮火,而是“太陽”,也就是每個早晨對于新的一日的希望。不過,由于這希望的構成物是“咳嗽藥刮臉刀上月房租”這樣一些不具有任何助燃性、幾乎不包含熱度的元素,所以這“太陽”是一輪冷太陽,也許是因為那是戰爭回憶長長的陰影仍加于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