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茂宇
詩歌的隱喻功能在某一向度上傾向于現實結構和深層文化心理,這種結構以現實個體感受的想象性為基礎,隱性地存在于詩人的內心。在詩歌寫作的具體過程中,隱喻功能表現在對個體(自我)生命的擴展和挖掘性的關注,意象群跟隨詩人的視角在行吟中得到擴充,意象形成描述性的現場肌理,其塑型結構傾向一種現實性貼近。詩人的特殊身份往往使他的情感具有本民族、本地區普遍的隱性文化心理,在描述性空間進行人物擬像并完成情感抒發。祝立根作為一個推崇生命詩學的詩人,立足于神秘、野性的云南大地,用深沉的生命經驗使其詩歌細節在戲劇性中表現出下沉的生活化特點。
語言與人一樣,也擁有系統化的文化親緣譜系,屬于強大的邏各斯——世界的可理解的一切規律,即語言或“理性”的意義。在《夢想的詩學》中,巴什拉用陰性和陽性來區分語言的敘述和抒情性質。認為在夢與夢想、幻夢與幻想、記憶和回憶等詞語中,前一項均為陽性詞,后一項均為陰性詞。陰性詞表現為柔和、和諧、優雅,陽性詞表現為冷酷、沉悶、生硬。語言的親緣性,在一定程度上會削弱語言這種嚴密的對立性;在詩歌語境的外力下,語言更有雙向貼近的傾向并形成陰陽同體。祝立根的詩歌語言,往往同時具備語言觸感的堅硬和柔和,如《對面就是野人山》中,“冬月開花,邊開花邊結果/我認識的某人,十五歲結婚/同年生下孩子,苦櫻桃/在春天到來前,脫下嫁裝/退回到眾多的草木之中,領證那年/孩子已經死去,仿佛歷史/從未在這兒發生過,穆旦說的/就是這兒,指草木繁茂,白骨易朽/亦指白骨只是白骨,沒有象征/來不及哀戚和憐憫/我亦能理解,那對夫妻遠走上海/再也沒有回來。站在這兒/我亦理解,苦櫻桃花/為何如此絢爛”。
云南是一個被想象化、形而上化的地域,神秘、原始、貧窮、閉塞和野性一直是云南之外的人的一種印象。想象的賦予,缺乏身體性的參與,導致觸感、貼近和真誠的喪失。個體生命的悲劇,常被想象的共體所遮蔽和漠視。在這首詩中,巴什拉的陰性與陽性的嚴格區分失去了效用。花、苦櫻桃、嫁裝、草木、白骨、絢爛等等意象語言,都是陰陽同體。這樣看來,巴什拉所說的陰性語言的柔和、和諧和優雅只是一種形式理念,它強調的語言自身形式的情感傾向和外延,是處在真空中的。但在詩歌寫作中,理想化的語言理念常會被詩歌語境中厚重、堵塞、嚴酷和身體性的觸感所稀釋。祝立根對他者的苦難進行深情的凝視,小人物的命運在穩定的敘述和空間流動中得到“準記錄”式的展現。
詩歌的重要功能之一便是對現實、個體命運的記錄,如谷禾的詩歌《宋紅麗》即是追求準確記錄的詩。谷禾通過精準如實的敘述,戲劇性展現小人物在塵世的命運悲劇,采用的視角就是旁觀者的零度視角;當詩人的情感隱藏在敘述之后,歷史的悲劇記錄使其詩歌效力得到極好的實現。祝立根情感的隱匿,讓現實的冷峻得以展現(反諷),共體對作為詩性集中展示的小人物的漠視,都使語言的陽性壓過了陰性,嚴酷的詩歌場域祛除了詩歌語言和諧、柔和的可能。但在祝立根的詩歌中,悲憫、凄涼的情緒在意象的柔性中也有舒展的傾向,本質上陰陽是平衡的。因為他諳熟詩歌的大地倫理和天空倫理的融合,這在《蒼茫》《稻草人》《孤山上》《野花,野花》《猛犸象之歌》《杧果的聲音》《小敘事》等詩作中,都有較好的體現。
現代性是強大的邏各斯,其精神內核是對效率、力量的推崇和追求;現代性祛除的神秘性,本質是消解、分裂和反諷。在共體中,現代性表現為統一的精確性結構和秩序,在個體私人精神空間會失去獨立性和穩定性。共體邏各斯的結構對生命之痛形成強大的遮蔽,語言往往成為為系統化秩序服務的一種工具,語言內含的自由度和僭越能力逐漸消失。一個優秀的詩人需要有拯救語言的自覺和責任,詩歌創作要具有個人的神秘氣息,復雜的結構要衍生在未規化的精神和口語中。正如駱一禾說的“詩中飄滿上古”,意在闡釋詩歌的源出性、本原性。我認為詩歌擁有上古神話的不可置疑性,其再定義的特權和氣息是絕對的;當然,這取決于詩人自身的語言掌控力、創作欲望和吞吐力的強弱。
祝立根深知在詩歌寫作與被現代性掩藏、漠視和“謀殺”的個體之間,一定存在著一種凝視關系和敘述張力。如《猛犸象之歌》中,“現在,你像極了一個神的遺址/也僅僅只是遺址——象牙高舉/宛若正在向虛空獻祭,為了重新站立/你還得往脊柱里打進鋼針,注入水泥/豎琴般的肋骨,叮當作響在……”猛犸象作為隱喻的變體,它的本體隱藏著古老的漢語思維——圖像的神秘思維。遺址,代表著物象觸感和神秘幻想的雙重回歸;猛犸象,一種古老生物的想象物在現代生活中重現,祝立根將現代性代入其中,從而獲得了一種神奇之旅尋求自我身份認同的途徑。在祝立根悲憫、神秘的詩學觀中,暗藏著一種悲觀主義——現代性強大的入侵、異化能力,使古老的物種被強制進行形象和精神的變異,漢語思維中的圖像想象已經被消解。他把這種虛空的祭奠放在穩定的敘述節奏中,鋼針、水泥對猛犸象身體的侵蝕,使詩人對自我身份也產生了困惑與狐疑,其精神內核正是對現代性的隱性反諷。
祝立根的詩歌堅持為云南的歷史做傳,為弱小的個體構筑一塊神圣的情感高地,以此來堅守他的文化母體。如《命中注定》中,“我的左腹上有一顆黑痣/一個彈洞,按照老輩人的說法/我的前生死于一顆流彈,這不奇怪/在騰沖,許多遠征軍的孤魂在游蕩/他們身上帶著子彈和彈片/找不到回家的路,四川、浙江、湖南……山重水復/人聲鼎沸,總給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動/且黑痣下方,左腎上的一顆結石/每隔幾年就會作痛/仿佛我那慢慢郁結的思鄉病/仿佛我們這輩人,命中自帶一顆滾燙的彈頭”。我認為祝立根在這里就是要把世人對神秘、原始、貧窮、閉塞和野性的云南想象,帶入到他堅守的文化母體中。這個文化母體和祝立根根深蒂固的鄉土經驗是一致的,也為我們提供了更多的新敘述的螺旋。詩中的黑痣,與歷史鏡像中遠征軍的孤魂、思鄉者進行了神秘性的超驗聯結,成為歷史鏡像的隱喻本體。流彈在歷史現場和戰爭現場中屬于外在物象的一種破壞體,他的穿透力突破了自然和歷史的禁忌,與人的身體產生變異;遠征軍孤魂身上的子彈、彈片與茫茫無所依的歸鄉路組成了歷史鏡像,其荒誕含混在時間的寓言性中。祝立根的沉默式智識敘述,本質是對戰爭和戰爭對個體造成異化的反思與反諷。在《開滿野花的原野上》《蒼茫》《老N,老N》《圓通寺的一個下午》《水邊述懷》《與友書》《小人物》等詩作中,祝立根對現代性的反思和反諷也都有較好的體現。海德格爾認為,“迷霧乃是歷史的本質空間”。祝立根的詩歌多是關于厚重的人性經驗與自我身體接觸產生的形而上思考,注定其詩歌背景會被現代性的迷霧所遮掩,但悲憫的穩定敘述中往往隱蔽著反諷氣息。
詩人楊碧薇曾認為,“同樣寫鄉土精神困境和苦難,祝立根的詩歌與云南其他青年詩人不同之處在于,他的詩歌情感真實與體驗真實是一致的。也就是說,祝立根的情感真實與語言表達之間沒有裂縫。”祝立根的詩集《孤山上》,表現出語言敘述與自我精神的貼合,而兩者的一致性和內化正是他作為一個詩人在語言掌控力走向成熟的標志,也是詩歌寫作進一步走向自覺的前提。當欲望與思維需要投射在構成藝術和造型藝術中時,祝立根已經逐漸取得了精湛的詩歌技藝。
[附] 祝立根的詩
稻草人
像一位父親,他正從原野上歸來
終于回到故鄉,寬廣的稻田中
她的懷里,緊抱著瘦孩子們
它替我們承受了那么多的刺刀、口水
烈火,他是圣徒——你看他歪著頭
他張開了雙臂
野花,野花
我愛你野花
你在金沙江沿岸的亂石中綻放時
我在昆明城的夾縫中,咧了一下嘴
我推開門,準備走向茫茫時
你對著渾濁的江水,揚起了
最后的花瓣。我愛你,野花
我想我們終究會依偎在一起
在荒蕪的山脊上,在小塊的濃蔭下
到那時,你可以憧憬我們的未來了
我也可以摒棄羞愧、懊惱、一生的
不甘和破碎,平靜地躺在那兒
就像你說的那樣——你會一直在我的骨頭里
開花,而我也會一直擁有了你
擁有了一個星空般的,完整的人形
——選自祝立根詩集《孤山上》(長江文藝出版社,2022年5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