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觸不可及》到《標準之外》：法式文化風味電影的溫情敘事

李曉玲

由奧利維埃·納卡什和埃里克·托萊達諾編劇并執導的喜劇電影《觸不可及》，2011年在法國播出后連續十周高居票房榜首，吸引了近三分之一的法國人觀影，并成為年度最佳喜劇電影。[1]影片將白人與黑人、富有與貧窮、高雅與通俗等對比元素結合于一體，卻沒有陷于階層壁壘和種族隔閡的敘述圍城，而是以溫情的筆觸書寫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和尊重，濃郁的浪漫氣息和人文情懷使作品依次被美國、韓國、阿根廷等國家翻拍改編。2019年兩位導演再度聯手，將視角對準了更為尖銳的邊緣群體——重度自閉癥患者。從題材選擇上來看，《標準之外》顯然不是一部常規的、大眾的主流電影，在創作風格上也沒有延續《觸不可及》的輕喜劇路線，而是以冷靜克制的手法、偏紀實的創作方式，真實且完整地對現實社會進行了還原。影片不刻意煽情也沒有青筋暴露式的吶喊，整體基調呈現了法國電影特有的哀而不傷的詩意現實主義風格。本文將根據兩部影片的藝術風格和創作模式，分析法式文化風味影片的溫情敘事和浪漫情懷。

一、靜水流深的意境營造

（一）題材選取

法國電影的多情浪漫源于創作者對人情、人性和生活百態的品察剖析，用真實生活故事的“小”與“凡”來承載創作者深邃的思考，是法國電影兼具藝術性和思想性的原因之一。所以有評論認為“法國電影一般講述生活而不是故事，生活是真實的故事，但生活不一定是人們愛看的，尤其是愛付錢看的故事，這是它與美國電影最本質的不同。”[2]向真實靠攏、向生活深入的創作理念，使法國電影充滿了靜水流深的意境氛圍。《觸不可及》和《標準之外》兩部影片都取材于真實的生活故事，其中《觸不可及》改編自菲利普·波佐·迪·博爾戈的自傳小說《第二次呼吸》，影片講述的是白人富商菲利普因為滑翔傘事故而重度癱瘓，對愛情、自由、激情的渴望受到制約，但是與身體殘疾相比，更讓菲利普煎熬的是周圍人以尊重為名義對他的憐憫和關注，如菲利普所說“我所需要的，只是沒有同情心”。當毫無工作經驗且剛剛出獄的黑人護工德里斯到來后，菲利普死水般的生活出現了波瀾。德里斯性格率性魯莽，解決問題的方式簡單粗暴，甚至還大方地調侃菲利普的病情，給予他正常人該有的平等和尊重。影片利用喜劇元素弱化了階層和種族的硝煙彌漫，并將視角越過兩人在生活習慣、知識水平和興趣愛好等方面的失衡，重點展現矛盾與反差背后的人格共性。

影片《標準之外》也是根據真實的生活故事改編。電影講述的是一群有嚴重暴力傾向的重度自閉癥患者，因為護理難度大、治療效果不樂觀，又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所以被巴黎的醫院、衛生部、兒童保護協會“默契”地排除在外，不接納也不收治，即使被勉強接受，采取的措施也是綁住他們的手腳，強行注射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物。萬般無奈下，家屬們只能將孩子送到一家非營利性的民間收治機構——正義之聲，該機構在布魯諾和馬利克的共同經營下，在長達15年的時間里給無數家庭帶去生活的希望，但是作為民間機構，正義之聲因為沒有合法資質，經常被政府機構調查。在影片開始時，正義之聲已經面臨被迫關閉的境遇。正規的醫療機構拒絕收治，盡心盡力的民間機構卻被政府強制關閉。作品通過一個無解的悖論開篇，折射出整個醫療體制和社會制度的弊端。在拍攝之初，兩位導演用了兩年的時間與故事中的原型人物一起工作生活，深入了解重度自閉癥患者及其家庭的生存之困。因此影片全程沒有刻意地煽情或者控訴，只是以冷靜克制的方式還原了這一群體的真實生活。

（二）節奏舒緩

有評論者家將電影進行趣味界定時，把法國電影調侃為“咖啡電影”，喝咖啡的環境要簡約、寧靜，咖啡的特質是濃郁甘醇、回味悠長，這樣的比喻恰到好處地反映了法國電影天生的親和力。以書寫平民生活為主、詮釋平庸中的傳奇，這樣的創作理念往往要求影片的整體節奏舒緩從容，以非常自然的方式娓娓道出故事的起承轉合。《觸不可及》和《標準之外》也是如此，兩部影片的情節走向都沒有過山車式的大起大落，而是通過詼諧的語言和細膩的情感化解主題的沉重感。在《觸不可及》中，被禁錮的是身體還是精神，被標簽化的人是否值得尊重，高雅與通俗的碰撞是否對應著貧富差距的深化，這些深邃的現實問題被影片中獨特的法式幽默所淡化。同樣在《標準之外》中，布魯諾每天的生活都是從解決麻煩開始，團隊的工資遲遲未發，被鄰居投訴擾民，自閉癥患者家屬的不安以及有關部門的種種刁難，如此焦頭爛額的生活，觀眾卻看不到主人公為此懊惱不堪。影片中布魯諾經常說的話是“我會想辦法解決的”，直到最后正義之聲被相關部門徹底否定，他才如釋重負又充滿心酸地對調查人員說：“那好，你們來接收吧，把所有孩子都接過去，我是發自內心的。”相較于《觸不可及》而言，《標準之外》的視野顯然更為廣闊，呈現的內容也更加現實，因此有一部分網友對該影片的評價是“干干凈凈、擲地有聲”。

（三）細節精當

在電影創作中，細節被稱為影像敘事的最小敘述單位，“影視細節也屬于故事層次，是故事內容層面的微觀顯現。”[3]《觸不可及》和《標準之外》都是依靠真摯樸實的故事細節，展現作品靜水流深的藝術風格。比如《觸不可及》中德里斯對藝術作品的價值產生懷疑，對古典名曲的大膽解構，還有對戲劇作品的揶揄，不僅塑造了真實可愛的人物性格，還在深層次批判了上流社會的矯揉造作。《標準之外》用鏡頭直觀地表達了自閉癥患者與外界的溝通鴻溝，在晃動的鏡頭下，自閉癥患者視角下的世界充滿顫動和混沌，觀眾通過鏡頭的轉變，深刻地感受到同一時空下的兩種割裂世界，自閉癥患者由于無法清晰地感知事物，缺乏安全感而狂躁不安，進而出現嚴重的暴力傾向。影片中正義之聲收治的第一個病人約瑟夫，即使有了巨大的進步，還是會無數次地問布魯諾“我可以打我的媽媽嗎”。還有瘦骨嶙峋的瓦倫丁因為嚴重的自殘傾向，只能常年戴著拳擊頭套，影片中經常出現瓦倫丁用頭與空氣磕出的“嘎達嘎達”的聲音。作品云淡風輕的細節呈現，帶給觀眾的卻是錐心刺骨的感受。關于自閉癥患者行為無常的具體原因，導演只能借布魯諾之口無奈地道出“可能是他們被關太久了，沒法用語言表達只能依靠暴力，這也僅僅是我的理解，因為事實上，我們并不怎么了解他們。”對于患者家屬，創作者也用了很多重復的細節，刻畫他們的無措和迷茫，比如約瑟夫的媽媽總是讓布魯諾嘗一嘗她親手做的菠蘿蛋糕，眼中充滿了討好和無奈。

二、形散而神聚的敘事結構

按照當代電影敘事學的觀點，《標準之外》的敘事結構為典型的交織對比式結構，多條充滿對立與沖突的敘事線索，在時間軸線上推動著故事的敘事進程。不同線索之間交叉敘述，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關系，使作品并不以講故事為最終目的，而是通過打碎的段落組合強化沖突，將影片的內在矛盾從表象情節沖突轉移到深層的觀念對峙上去，最終實現敘事主題、情感表達、意義建構直指作品主題內涵的目的。觀眾在觀看影片時隨著信息厚度的累進增強，能夠探尋到作品最終傳達的哲理思考。《標準之外》在遵循情節發展的線性時間敘事的同時，設置了三條彼此對立的敘述線索，各條線索的人物構成不同，情節走向不同，獨立又串聯交織的幾條支線齊頭并進，隨著線性時間的發展實現對比性的時空張力，最終形成一種統一力量，揭示了故事的最終主題——平等與尊重。影片對此搭建了三種既分立又統一的敘事文本，即以約瑟夫為代表的自閉癥患者，實現社會意義的“復活”文本；以瓦倫丁為代表的無家可歸又無處可去的自閉兒童被接收文本；以政府專業人員為代表的“標準”體制對正義之聲的調查文本。三種敘事文本形散而神聚，完成了一場交織式的集體敘述。

首先，布魯諾與約瑟夫的故事是影片的第一條支線。影片開篇以布魯姆慌張地前往警局解救約瑟夫開始。隨著劇情的發展，觀眾從約瑟夫媽媽的講述中得知，約瑟夫從小便出現了強烈的暴力傾向，經過專業醫療機構猛灌利培酮（治療精神疾病的藥物）后，整個人的精神狀態如同植物人，萬般無奈下布魯諾的度假農場接受了約瑟夫。善良的布魯諾也因此創辦了民間協會，約瑟夫成為正義之聲收治的第一個病人，在生活中布魯諾與約瑟夫約定了一套行為規范，鼓勵他將對事物的攻擊念頭說出來，讓語言釋放代替行為沖動。影片開始時，約瑟夫已經長大成人，布魯諾為了讓自閉癥患者實現社會意義上的“復活”，決定讓約瑟夫獨自乘坐地鐵并參加工作。但是由于行為障礙導致約瑟夫總是不受控制地按響地鐵警報器，屢次因為擾亂公共秩序而被帶進警察局。約瑟夫在洗衣機修理廠試用一周后，也被經理委婉地辭退，影片通過第一條支線揭示了自閉癥患者想要“走進”標準之內的艱難。

其次，布魯諾收治孤兒瓦倫丁成為影片的第二條支線。在來到正義之聲之前，瓦倫丁的母親生病住院、父親不知所蹤，因為日益嚴重的自殘行為，瓦倫丁被多家醫療機構趕走。電影中瓦倫丁多次毫無預警地用腦袋砸墻，并攻擊他的護理人員迪倫。影片通過大量篇幅展現了瓦倫丁與迪倫的生活日常，由于迪倫的工作疏忽，導致瓦倫丁走失。這更是成為正義之聲被政府部門否定的關鍵證據。影片的第三條支線是政府專業人員對正義之聲的走訪調查，作品通過四段訪談內容，向觀眾介紹了布魯諾的行為初衷和艱辛歷程，其中有對約瑟夫媽媽的探訪、與正規醫療機構人員的對話、對馬利克的采訪，以及最后對布魯諾宣讀審查結果。四次調查分別穿插在故事的前兩條支線中，隨著調查的深入，兩位專業人員的態度出現了明顯的轉變，從一開始的咄咄逼人到最后的無可奈何，都證明了他們對“標準”的堅持在逐步崩塌瓦解。

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以迪倫為代表的非專業護理人，也是被標準體制排除在外的社會閑散人員。他們本是被遺忘在貧困角落的行尸走肉，被布魯諾的朋友馬利克招聘而來，力爭將他們培養成能夠被社會接受的專業的護理人士。所以當迪倫表示出對自閉患者的厭棄時，馬利克才會憤怒道“來到這之前，你不過是一個街邊混混，是這些孩子給了你意義和一席之地”。當調查團詢問馬利克“你們為什么不雇用專業護理人員”時，馬利克又說出了更無奈的緣由，“因為沒有大學生愿意過來挨揍”。如果說在影片中，自閉癥患者和護理人員代表的是兩種被排除在標準之外的人群，那么以布魯諾為代表的守護者則成為了標準之外的第三種群體。影片中布魯諾和馬利克在大街上尋找走失的艾米麗和瓦倫丁、去警局搭救約瑟夫都是偷偷摸摸地進行，是不被社會認可的行為，得不到相應的尊重和地位。以行使善舉為己任的機構組織，卻無法光明正大地存活在體制之中。《標準之外》猶如一則充滿諷刺的寓言故事，情節簡單卻深意無限，揭示了標準可以定制行為準則，卻無法定制人性的寬度和善良的高度這一深刻的主題。同樣，《觸不可及》中的菲利普與德里斯也代表著體制下的“非標準”，比如在影片中，鄰居的車肆無忌憚地堵在菲利普的家門口而且屢勸不止，高大威猛的德里斯像拎雞一樣把對方拽下車，狠狠地教訓了一頓，連一向高雅的菲利普都痛快地說“對了，就得這樣”。“非標準”的處理方式簡單粗暴，卻又如此高效，這樣的情節安排也在一定程度上凸顯了作品辛辣諷刺的敘事基調。

三、紀實風格和詩意格調

為了呈現出真實生活的煙火氣，現實主義題材的法國電影大都具有明顯的紀實風格。為了追求創作對象的客觀真實，創作者往往會忠實于真實事件與人物，啟用非職業演員并采用手持拍攝的方式，制造一種即興的、自由的風格，時刻保持著一種理性的旁觀者的姿態，帶領觀眾去審視、思考生活的本相。比如《標準之外》除了兩位主演之外大部分都是素人演員，其中約瑟夫的扮演者在實際生活中就是一位真實的自閉者患者。在影片中約瑟夫的媽媽哽咽著說“我以后死了他怎么辦，一想到他要被關起來我就想帶他一起走”，這句話不僅僅是一句簡單的臺詞，它更是無數個自閉癥患者家庭的擔憂。“為什么”“怎么辦”“如何活”，這樣的疑問浸透在數不清的無法入睡的夜晚，折磨得患者父母痛不欲生。因為醫療制度的不完善，使本就舉步維艱的自閉癥患者成為承擔代價的群體。影片對普通人承受的生活之痛給予了真誠的關注，以紀實風格盡可能客觀地展現個體生命的情感狀態，同時也表達了創作者對“我”“我們”“他們”三者之間的深刻思考。

在面向社會現實的創作選擇中，法國電影大都會流露出一種總體的詩意傾向，以求在對普通生活和普通民眾的刻畫中，帶給觀眾超越性的知覺體驗。“在影片中，詩意現實主義的藝術家們喜歡運用一些復雜的視覺影像、詩意的對話場景以及獨特的敘事結構，對社會現象進行深刻透徹的分析。”[4]首先，現實主義題材影片會塑造與主人公內部世界相適應的外部環境，使影片的畫面實現情與景的交融，其中光線是視覺影像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且在電影中有著不可替代的塑形作用。巧妙的光線運用會使影片展現出語言難以體現的深度和廣度，光源的位置、光線的強弱、光質的軟硬，不僅可以渲染環境，還能揭示人物的情感變化。《標準之外》便采用了大量的生活化場景和自然光線來展現柔軟的詩意傾向，影片的拍攝過程以自然光為主。比如瓦倫丁在農場第一次觸摸馬臉，隨著背景的虛化，柔和的太陽光照射在人物的臉上，顯示出瓦倫丁內心難得的平和寧靜。而且在特定的情節中，特定的光線使用可以對該情節下的人物形象進行更好的塑造，比如最后一群自閉癥患者在聚光燈下的舞蹈表演，隨著柔和深情的背景音樂，舞者們笨拙地舒展身體，高明度的暖色調使畫面明亮而純凈，營造出濃厚的詩意和浪漫之感。

值得一提的是，兩部影片在書寫現實生活的過程中，并沒有向觀眾傳遞消極懈怠的生活態度，而是通過哀而不傷的溫情筆觸，去贊揚在“與痛共存”的生命境遇里，普通人淬煉出的隱忍堅強。在《觸不可及》的結尾處，菲利普在德里斯的鼓勵下勇敢地追求自我，德里斯也以全新的心態面對生活，影片最后，作品中的原型人物出現，故事也在兩個人共賞夕陽的美景中落幕。根據《標準之外》的結尾字幕介紹，正義之聲最終得到了調查團的臨時認證資質，這恰恰證明了普通人的一腔熱血和人性光輝，橫堵了體制的巨大缺口，讓“標準”之外的人感受到了標準的平等和尊重。

結語

“如果在電影上也有道術之分的話，法國電影更像是在傳道，傳藝術道、思想道和智慧道。”[5]《觸不可及》與《標準之外》是兩部浸透著法式文化風味的優秀作品，真實的情節加深了影片的思想性，普通人的生活書寫，也充分踐行了藝術源于生活的創作理念，同時苦澀的溫情敘事，體現了作品對生活的詩意觀照。創作者以樂觀浪漫的人文情懷，探討了“我”“我們”“他們”之間的界限與牽連，使影片在思想性、藝術性與觀賞性之間取得了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