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啟程”到“歸途”：《心靈奇旅》的生命母題聚焦

王立霞

2020年12月，由彼特·道格特執(zhí)導的動畫電影《心靈奇旅》正式上映，這部斬獲第93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以及最佳配樂兩項大獎的影片在國內(nèi)創(chuàng)下了不到兩個月就收獲3億元票房的好成績。這部電影的成功不僅得益于優(yōu)良的制作、嫻熟的技巧，還應歸功于其直擊心靈的電影主題。

該片運用雙場域的創(chuàng)作手法構建了多元敘事空間，打造了一個“生之來處”的靈魂入世前的生存場，講述了夢想成為爵士演奏家的喬伊·高納和靈魂22號共同尋找入世通行證的重要組成部分——“火花”的故事。影片用隱喻的意象、哲學的思辨塑造了代表兩個群體縮影的人物形象，實現(xiàn)了跨文化的情感認同。影片的主題即是對“火花”的追尋、探究，通過主人公的錯位人生的雙場域轉(zhuǎn)換，最終得出“火花”即“享受當下每一分鐘”的反追夢哲理。這是一部動畫電影，也是一部治愈系影片，這部電影通過離奇的情節(jié)設計揭示影片主題，引人深思。

一、多重敘事空間下的生死之途：啟程

《心靈奇旅》講述了將爵士樂當成人生理想的中學音樂教師喬伊·高納意外死亡后，碰到一個厭世的靈魂22號的故事。這兩個獨特個體一個拼命想活，即便一無是處也對生命充滿了激情和渴望，另一個卻拼命不想活，待在“生之來處”上千年，氣走了若干位“導師”，對生命毫無期待，無知無感、毫無意義的“活著”。兩個獨立的個體被隨機分配在一起，卻又因為各自心里的“理想”達成了共識，開啟了一段靈魂互換的旅程。

在迪士尼動畫影片中，采用空間敘事的手法并不鮮見，《頭腦特工隊》《尋夢環(huán)游記》等都采用過這種手法，在多重空間敘事角度下，能夠最大限度打破空間界限，無限度開發(fā)腦洞，創(chuàng)編奇幻的情節(jié)以推動故事發(fā)展。《心靈奇旅》構建了一個多重敘事空間，即地球的現(xiàn)實空間，想象出來的靈魂空間，而在靈魂空間里又有象征出生前的“生之來處”，生命結束后的“生之彼岸”以及“忘我之境”等虛幻空間。

影片構建的虛擬世界在東西方神話體系中都存在著。《心靈奇旅》探討的是生命的起點，提出的是尋找生而為人的意義的哲學命題。

《心靈奇旅》在兩個時空中設計了兩套人物形象，雙重形象設計使靈魂世界更加真實，滿足了人們想象空間中“另一個世界”的虛幻之感，也讓兩個平行時空中的不同時空流能夠互不干擾，各自獨立敘事。“和而不同”的人物形象設計，即區(qū)分了兩個敘事時空，使其各自豐滿立體，又相互融合，為人物的活動搭建了轉(zhuǎn)換的舞臺，使哲學命題得以深入討論。

在視聽語言中，時間流和空間流可以通過影音技術達到相對的獨立。戈羅德和若斯特認為：“空間還是以某種方式先于時間……正是因為畫格先于畫格的連接，電影中的時間性確實必須建立在空間上，由此植入敘事之內(nèi)。”[1]“靈魂”錯置式互換中，喬伊的靈魂進入了貓的身體，靈魂22號則成為了喬伊，現(xiàn)實世界的時間流被限定為一天，而“生之來處”的時間流則是非線性的，靈魂關于哲學命題的需要耗費大量時間的思考于“永恒”時間流里完成，而人物的生命體驗、時間緊迫感則來自現(xiàn)實世界，電影故事的推進依靠時間的流變，而時間的流變又需要在空間轉(zhuǎn)換中來呈現(xiàn)。[2]喬伊和靈魂22號得以在多個空間中穿越，在空間轉(zhuǎn)換過程中完成雙重時間流下的情節(jié)推動，于生與死的旅途中找到自我，實現(xiàn)人格的成長。

二、內(nèi)聚焦視角的審視：啟蒙

柏拉圖在《理想國》中將靈魂描述為三個部分：理性、欲望和情感。普魯塔克發(fā)展了柏拉圖的這種說法，進一步將人的靈肉從高到低分為三層結構：心智、靈魂、身體。普魯塔克認為“靈魂比身體優(yōu)越和神圣多少，心智就比靈魂優(yōu)越和神圣多少”“靈魂與心智相互塑造”。[3]作為心智與身體的紐帶，靈魂獨立于肉體而存在，又依附于肉體才能真正存在。

《心靈奇旅》采用了內(nèi)聚焦的敘事視角。內(nèi)聚焦的敘事方式并不罕見，由法國學者熱奈特提出，這種視角通過聚焦者的視點、感受、認知來敘述事件，故事的主人公喬伊即故事的聚焦者。[4]影片通過喬伊的內(nèi)聚焦式視角展現(xiàn)了靈魂的迷茫、迷醉、迷失的過程，這是靈魂探索生命意義的旅途，也是心智啟蒙的過程。

（一）迷茫

“內(nèi)聚焦的最大特點是能充分敞開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人物激烈的內(nèi)心沖突和漫無邊際的思緒。”[5]影片以內(nèi)聚焦的敘事手法拉近了觀眾和喬伊的關系，使喬伊的心緒在觀眾面前完全袒露。從影片開端就構建出一個無聊且無意義的生活場景：雜亂、煩悶的教室里，一群不愿意學習的學生和一個無聊的老師待在一起，煩悶、無趣充斥著喬伊的生活，即便是成為一名真正意義上的教師的好消息也讓他提不起興趣。這種無聊、無意義的生活場景讓喬伊習以為常，以至于自以為有著強烈夢想的喬伊完全忽略了生活本身。可是，爵士樂真的能讓生活不一樣嗎？當喬伊如愿地參加完演奏會后，他的生活沒有發(fā)生半點兒變化，等待他的依舊是日復一日的重復，喬伊的靈魂再度陷入迷茫。內(nèi)聚焦的透明性讓迷茫無限放大，讓每一個觀眾都找到了生活中的類似場景，喬伊仿佛就是自己，日復一日的追求到底要的是什么？沒有人能夠解答。

迷茫的不只有喬伊，還有靈魂22號。內(nèi)聚焦的視角使得22號的狀態(tài)必須要通過主角喬伊的眼睛去觀察、去感受，離開聚焦者的感受后，觀眾對其他角色的狀態(tài)無從感知，這是由內(nèi)聚焦的限定性所決定的。內(nèi)聚焦從個人視角展現(xiàn)所見所聞，在視野上具有嚴格的限制，即限定性。靈魂22號由于在“生之來處”滯留時間太過于漫長，沒有身體的依附使其缺失了感知能力，重復性生活讓其更加感受到無聊、無意義，他迷茫地漂浮在“生之來處”，沒有目標，更遑論去感悟生命。

（二）迷醉

在影片的設定中，存在一個特殊的空間，即現(xiàn)實世界和“生之來處”的紐帶——“忘我之境”。當人們做一件事情異常投入的時候，靈魂就會出竅，來到“忘我之境”，這是一種迷醉其中的特定狀態(tài)，也是靈魂從現(xiàn)實空間到達靈魂空間的通道。在“忘我之境”的靈魂閃閃發(fā)光，他們或是在演奏音樂，或是在理發(fā)，或是在走鋼絲，或是在扣籃，總之，沒有平凡和偉大之分，只要沉浸其中，就能獲得超凡的精神享受，達到迷醉的程度。這個特殊空間的存在顯然在為后續(xù)的哲學命題做鋪墊。只要認真地對待平凡的生活，就會獲得精神享受。“誰說生活就一定是要有意義的呢？”“生之來處”的管理者的話也解答了這個特殊空間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多重空間的敘事語境下，敘事層次進一步加深，為影片構建出更加立體的深度空間。

（三）迷失

當迷醉在“忘我之境”的靈魂將追求視為執(zhí)念的時候，就會被包裹在密不透風的沙塵里，變得面目猙獰、可怕、癲狂，成為迷失的靈魂。如果沒有人解救，靈魂會一直游蕩，甚至具有攻擊性，導致其本體永遠不會醒來。影片中一個被包裹在沙塵里的迷失靈魂，是一個基金經(jīng)理，嘴里不停地喊著“交易”。雖然極具諷刺意味，卻也增強了觀眾的代入感。靈魂22號也成為了迷失的靈魂，當其在喬伊的身體里找到生命的價值，點亮“火花”拿到地球通行證后，又在喬伊一連串的發(fā)問以及對自己的不自信中迷失了。在內(nèi)聚焦的限定性下，觀眾無法從22號本身去感受他的無助與失落，只能通過喬伊去觀察22號的掙扎，去感受22號從無肉體的冷漠到和身體聯(lián)通后的興奮再到失去身體、失去“火花”后的迷失、彷徨，一個從厭世者轉(zhuǎn)變?yōu)樘剿髡叩娜宋镄蜗蟊豢坍嫷描蜩蛉缟?/p>

三、生而為人的探索：歸途

“火花”是影片里靈魂入世的通行證，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人們苦苦追逐“詩與遠方”。影片用反追夢的手段消解了夢想，那靈魂上的遠方呢？在喬伊實現(xiàn)夢想?yún)s產(chǎn)生失落感的時候，多茜亞·威廉姆斯給喬伊講了一個故事：“一條小魚問老魚海洋在哪里，老魚說我們現(xiàn)在就在海洋中，小魚卻說這里只有水，我想要的是海洋。”

（一）隱喻

《心靈奇旅》是一部“合家歡”式的動畫電影，它擺脫了傳統(tǒng)動畫的低幼化，不是單純給小朋友看的教育意義影片，其豐富的寓意、普遍的隱喻隨處可見，多重場域的相互轉(zhuǎn)換使情節(jié)越發(fā)復雜，其敘事的開放程度以及對主題的深刻構建，引發(fā)了觀眾跨越情感、種族、時空，產(chǎn)生心理上的強烈共鳴。

《心靈奇旅》具有強烈的治愈性，可以說它是遭遇過挫折、痛苦以及對生活產(chǎn)生迷茫的成年人的一劑良藥。電影給我們構建了一個完全不同于“天堂和地獄”的獨特空間。在這里，“生之來處”和“生之彼岸”是生與死的輪回，與每一個人息息相關。“出生的過程太痛苦了，所以健忘也是一種幸福。”一句話把生之痛、死之悲描述得更為釋然，也頗為讓人感慨。“這點兒壓力都扛不住，還怎么去地球。”直擊觀眾內(nèi)心，使觀眾聯(lián)想到自己生活中的壓力，既無奈又充滿感嘆。在“忘我之境”里，出竅的靈魂是幸福的，做自己喜歡的事并達到忘我之境是每一個人極度渴求卻難以企及的。從忘我到執(zhí)念再到迷失自己，是為生活奔波的大多數(shù)普通人所面臨的噩夢。“又一個基金經(jīng)理”讓人感到辛酸。當執(zhí)念成為枷鎖裹挾著鮮活的生命時，當瑣碎的工作與世俗的觀念綁架個體時，焦慮、不安、麻木等情緒就會出現(xiàn)，《心靈奇旅》點出了現(xiàn)代社會中普通人的“內(nèi)卷”與無奈，以致普通人尤其是年輕人更容易對影片產(chǎn)生精神上的共鳴。

（二）思辨

《心靈奇旅》是動畫的，更是哲學的。“一條小魚問老魚海洋在哪里，老魚說我們現(xiàn)在就在海洋中，小魚卻說這里只有水，我想要的是海洋。”到底是水還是海？喬伊和22號的錯位人生讓22號體會到什么是“活著”，22號之所以能在錯位人生里找到“火花”，是因為沒有時間概念的“生之來處”只能讓他感到無知、無感、無聊，待得越久就越會喪失感知生命的能力，就像水里的魚失去了對水的感知。當他重新感受到“水”的時候，生命被重新喚醒，他可以“看見”世界，就算是簡單的走路，也能讓他興奮。

錯位人生也讓喬伊有了不同的視角來看待自己的生活，所有他平時習以為常的事情從貓的視角去觀察時，有了很多不同。22號的興奮讓他不解，理發(fā)師的絮絮叨叨也讓他疑惑，這些平時被他忽略掉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似乎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無聊。他以為的一切并非是他以為的，他正是那條生活在海里的魚，每天都在追求海，卻從不知道自己早已身在海里，甚至于忽視了海的存在。他忽視了生活中的各種美好，用對立的態(tài)度去對待一切。生活里的危險、學生的情感、理發(fā)師的友善、母親的期盼，所有的一切都要為他所追尋的“海”讓步，直到在享受到成功后，另一種失落感出現(xiàn)時才有所感悟。

（三）火花

《心靈奇旅》是一個神話故事，也是一個成長故事，喬伊不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卻是療愈心靈的探路英雄，是一個帶領平凡人尋找生命意義的英雄。

《心靈奇旅》遵循了“啟程——啟蒙——歸來”的敘事模型，無論是“啟程”還是“啟蒙”，都是影片在為歸途做鋪墊。喬伊和22號的歸途是在探索中完成的，是思辨的歸途而不是空間的歸途，這也是影片的側(cè)重點所在。

影片用了大量的精力去引導喬伊和22號思考他們所要尋找的“火花”到底是什么。在“生之來處”消磨了大量時間的22號一直誤以為“火花”就是目標，是生命要追尋的結果，他遇見過很多導師，甚至包括圣雄甘地、林肯總統(tǒng)等眾多優(yōu)秀人物、成功人士，或許也正是因此才誤導了22號，讓他對生命產(chǎn)生了厭煩情緒。喬伊則將理想當成了“火花”，他不止一次地說過音樂就是他的“火花”，他還想要讓音樂也成為22號的“火花”，甚至誤以為在經(jīng)歷錯位人生的情況下，22號以他的身體活過一次，就能和他一樣被音樂點亮“火花”，還因此與22號大吵一架。

喬伊的誤解影響了22號，嚴重的不自信與被點亮的“火花”讓22號成了一個矛盾綜合體，苦思不得解的結果是22號成為了迷失的靈魂。影片在探討什么是“火花”，卻又并沒有說出什么是“火花”，而是用“生之來處”管理者杰瑞的話——“火花不是目標，我們不分配目標”、多茜亞·威廉姆斯說的海洋與水的故事，引導喬伊和觀眾一步步去探求“火花”的深層次內(nèi)涵。

幡然醒悟的喬伊成為了自己的英雄，也成為了22號的英雄。他拯救了迷失的22號的靈魂，也坦然面對了“生之彼岸”，生即珍惜，死亦坦然。至此，喬伊懂得了生與死的意義，也懂得了生命的思辨哲理，生命沒有那么復雜，“大道至簡”。所謂的“火花”不過是一日三餐、兩點一線，是生命中的每一天，是對每一分鐘的珍視。“火花”就是生活，生活就是“火花”。

結語

《心靈奇旅》給觀眾呈現(xiàn)了一場特別的旅程，洗滌了心靈，救贖了靈魂。影片靈活運用多重空間設計，突破空間束縛，在物理層面和精神層面上達到了靈與肉的和諧統(tǒng)一。多元世界的空間架構，凝練的敘事場景，情節(jié)、人物形象的創(chuàng)新性設計，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心靈奇旅》之所以成功，在于其塑造了喬伊和22號靈魂兩個人物形象，講述了一個直擊觀眾心靈的哲學故事。“生死之旅”中的意象隱喻了追求夢想的大眾，生活的重壓被影片中一句句臺詞輕描淡寫地呈現(xiàn)出來，反而成為壓碎心房的最后一根稻草，掙扎在生活里苦尋出路的普羅大眾仿佛在影片中窺見了自己的影子，收獲了心靈上的共鳴。影片采用思辨的敘事手法和哲學式對話，塑造了在平凡生活中得到一步步成長的另類英雄形象，闡釋了“珍惜生命、珍愛生活”這一看似平凡實則深奧的哲學道理。在影片的探尋中，觀眾跟著喬伊和22號靈魂一起，得到了心靈的治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