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衛洪平
偶然讀到陳漢章撰寫的《國立北京大學教授陳君墓志銘》,文中記載了一百多年前,墓主陳懷在河曲縣知事任上,為一伙盜墓犯“固爭”法權的奇事。
陳懷(1877—1922),字孟沖,號辛白,浙江瑞安人。二十歲畢業于溫州府學,歷任永嘉三溪書院主講、京師編譯局分纂、浙江參議廳議員兼兩浙優級師范學堂總教習等職。辛亥革命后,他回到瑞安,被推舉為縣議會副議長。陳懷早年確立民本思想,認定“史者,民之史也”;又有政治抱負,曾在上海報紙發聲:“我而得治民之職,我亦愿為中國四萬萬民之傭。”民國初年百廢待舉,吏治混亂,各地親民之官成分復雜,政令難得統一。1914至1915年,北洋政府試圖選賢任能,刷新吏治,接連舉行了4次考選縣知事,史稱“縣知事試驗”。陳懷參加第一次考選,被錄用后“需次山西”。那時的山西巡按使(以前叫民政長)金永,也是浙江人,素知陳懷的才干,陳到山西,即受命代理河曲縣知事。
河曲是晉西北“巖邑”,地勢險要。陳懷到任不久,黃河冰封,有一股蒙古騎匪踏冰入境,劫掠鄉村,進逼縣城。巡按使金永授予陳懷山西陸軍營務處銜,兼全省警備隊總司令部副提調,以便剿匪。陳懷“密運籌策”,迅速緝獲騎匪安插在黃河岸邊的內鬼,以及城中隱藏的奸賊,梟首示眾。騎匪震怖,“誓而遁”,不敢縱馬河曲。縣民得保平安,流離四方的百姓回歸田里。
河曲到底天高皇帝遠,有一項陋規即按人丁征收漕糧稅的“火耗平余”,早在雍正年間已被革除,但河曲直至民國初年,“不肖官吏”仍向老百姓照收不誤。陳懷蒞任,全部免除。又增設了十幾所小學校。
下面這件事影響更大。
山西是文物大省,盜墓案屢有發生。陳懷破獲了一起盜墓攫金案,“一晝夜盡獲其黨人”,引起省里重視。巡按使金永意欲借此重典治亂,檄令將案犯全部“斬立決”。陳懷卻沒有照辦,且一再抗辯,堅持首犯、從犯應該依照法律區別對待,不能一刀切。據陳漢章撰寫的墓志銘記載:“君(陳懷)據律,分首從,固爭。往復至再四,不少阿,卒論如律。”最終維護了案犯的法權。
這伙盜墓犯,幾人“斬立決”?幾人獲得有期徒刑?民國年間河曲縣沒有修志,史料散佚,難得其詳。筆者只在1980年代纂修的《河曲縣志》里,看到“人物表”列有陳懷的姓名。至于他的籍貫、學銜、任職時間、主要治績,縣志都付闕如。當然,從“一晝夜盡獲其黨人”“卒論如律”可以推想,至少有好幾名同案犯,被判有期徒刑,或者免予刑事處罰了。這些案犯做夢也想不到,天降“法”雨,保住了幾人性命。
設身處地想一想,陳懷的“固請”風險不小。那時,袁世凱將親信金永安插到山西,負責全省治安,鉗制督軍閻錫山。閻錫山統治山西38年,最忌憚的便是這個新搭檔了。閻氏晚年撰寫回憶錄,猶耿耿于懷:“其人(指金永)相當驕悍”;“當時中央為分各省都督之軍權,命各巡按使成立警備部隊,此令一下,金永在晉即積極成立警備隊,其數初為七營,繼并不斷增加,形成對我的甚大威脅。”閻錫山尚且如此,陳懷區區一介代理縣知事,竟敢站在法律一端,駁回勢焰熏天的金巡按使的檄令,而且“固爭”,“往復至再四,不少阿”。這得冒多大的風險!熟諳官場規則者,大半會以為陳懷太過天真,愚憨的可笑吧。然而百年以降,他的民本思想、法治精神、孤絕勇氣,著實令人欽敬。
陳懷代理河曲縣知事一年多,被調回省城,充任政務廳委員,具體工作是辦理印花稅事務。雖無資料可證,這樣的職務調整由“固爭”所致,但明眼人不難看出,至少跟他的“愚憨”有關。民國初年的官場生態,于此可見一斑。
陳懷五歲喪父,跟從叔父陳介石(名黼宸)讀書修身。他的這位叔父是“溫州三杰”之一,浙江省諮議局第一任議長,又是北京大學最早講授中國哲學的教授,及門弟子有馮友蘭、馬敘倫、許德珩等。1916年叔父病逝,陳懷棄官奔喪,守孝三年,酒肉不沾。后應蔡元培之聘,擔任北京大學史學教授,主要講授中國近代史。他是后世公認的清史學科奠基者之一,所著《清史要略》,是清史學科的奠基之作。
《清史要略》與陳懷另一本專著《中國近百年史要》,還有梁啟超、呂思勉、錢基博、何炳松等人的著作,列入知識產權出版社《民國文存》第一輯。《清史要略》的編后記中寫到,陳懷還著有《晉陽日記》《辛白詩鈔》,不知是稿抄本,還是鉛印本。著者家鄉的溫州圖書館或有收藏吧。或許,這位在山西有過兩年左右從政經歷的史學家,在他的日記和詩鈔里,會保存下一些資料,對研究民國初期山西的政治、法律和社會有參考價值。有些資料,可能還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1922年夏,陳懷暈倒在北京大學講堂上,終年4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