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一
一
一開始,刑警大隊長齊晨要我接案子,我很是推托了一番。我問是什么案子,齊大說,案子的性質暫時還不好說,也有可能不是案子。所以,先不要聲張出去,等有了眉目才能名正言順地干。
我明白,齊大又是要我去秘密進行前期偵查。他每次都這樣,碰到好干的活兒就指派別人,遇到頭痛的案子才想起我,好像我是他的仇人。
比如上次抓煙鬼,齊大武斷地認為煙鬼一定選后門逃遁,要我帶大胖守卡,還說安排別人他不放心。結果一鬧出動靜,煙鬼直奔前門逃竄,與機動中隊長花山撞個滿懷。花中隊比熊還笨,豈是煙鬼的對手?他被迎面撞翻倒地,四肢朝天,弄得滿身泥巴,要不是手下兩個偵查員手腳利索,他肯定吃大虧了。后來論功行賞,花山是二等,那兩兄弟三等,我和大胖呢,傻等!煙鬼長期販毒的身價本來就擺在那里,抓捕時他腰間別著的那把仿“六四”已經擰開保險,頂上火,處于一觸即發狀態,陡然抬高了抓捕行動的分量——花山有驚無險,他逢人便說自己是“撿回一條命”。我們卻一致認為,他是撿了便宜還賣乖,命不該絕。據煙鬼后來交代,他之所以不使槍,是沒把花中隊當回事。他只想發財,不想取人性命。
這次我可不干。我說,齊大,你要是不把事情說清楚,我是不會接活的。你每次都只吩咐我搞那些費力不討好的案子,我只有吃虧的分,沒有立功的機會,不公平。你這么當領導要不得。
齊大沒發火。以他的脾氣,平時如果有手下對他說話敢這么高調,他會大發雷霆的。這次可不一樣,他不僅沒拍桌子,沒甩臉子,反而彈出一根煙來給我續上火,說,金中隊,這回你別看走了眼,被公安部盯上的,謎底揭開,可能是驚天奇案,肯定會立一等功,對你來說是個機會。你不干,我馬上換人。到時你可別后悔。
年底,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老彭到點退線,位子騰出來。坐那把椅子的人大概率從內部產生。我在重案中隊干中隊長好些年了,沒功勞有苦勞,沒苦勞有疲勞,也該輪到我分半杯羹。齊大所說的“后悔”,含義深刻,不言自明,我得引起重視。
齊大這人業務上確有幾把刷子,我們都服他,但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喜歡夸大案情,時不時還搞點危言聳聽,對上強調難度有邀功之嫌,對下嚇唬兄弟們,令我們不敢掉以輕心。大家已經摸透他的套路,公開叫他“炮哥”——不是打炮,是放炮,放嘴炮。你想想,像我們這樣的山區縣,哪有什么像樣的案子?就連那些“重案”都上不了檔次。所以,我就不相信齊大手里會捏著什么重大線索。但是,他既然提到“后悔”這個詞,我還是上心點為好。
我說,齊大,你既然這么說,這案子我接。
好吧。他朝門口?一眼,起身將門碰上,然后從大班臺下面屜子里拿出一份文件,神秘兮兮地遞給我:你先看看這個。
這是一份督辦函,公安廳的。二十年前,有個被稱作“福兒”的年輕人在天坑嶺打零工,后來不聲不響消失了。這人來得神秘,去得蹊蹺,正如有首歌唱的那樣,像霧像雨又像風。吊詭的是,最近公安部接到匿名舉報,說是天坑嶺有人雇兇殺害了福兒,兇手至今逍遙法外!公安廳要求查明并上報結果。
我覺得這事很不靠譜,理由有三:第一,受害人連名字都沒有,光憑一個“福兒”,身份沒法確認。第二,“有人殺害了福兒”,“有人”是誰?通篇都是些或然性表述,連半點可供參考的信息都沒有。第三,時間過去了二十年,為什么拖到今天才報案?他早先干嗎去了?疑問太多了!我把這一堆疑慮說給齊大聽,最后發牢騷說,當官的一張嘴,當兵的跑斷腿。現在上面辦事太官僚,聽到風就是雨,腦袋好像安在別人脖子上。不管接到什么信訪,動輒就督查,煩躁!
話是這么說,我心里很清楚,許多事情就怕引起上面“高度重視”,只要上面足夠重視,基本上就沒道理可講了。
但是——我承認,你說得有道理。齊大忽然來了個轉折,這樣的道理不是只有你懂。我問你,女媧造人時,為什么要給人安兩只眼睛和兩只耳朵,卻只設計一張嘴巴?
我討厭齊大賣這種關子,懶得回答他。
所以呀,凡事要多看多聽,別多嘴。你這人,干起工作來比誰都踏實,就是一張嘴臭,老毛病!齊大批評我,這么多年,你吃虧就在一張嘴巴上,還不吸取教訓!最后的結論——對上級交辦的事情,我們必須做到警令暢通,作為一名老刑警,對這類信息,我的原則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執行吧!
我沒二話。
二
抵近中午,我單槍匹馬趕到派出所。
廖所長聽說又要在他們轄區辦案,而且是這么個不著調的爛案子,一張臉就愁云慘淡,問,這次刑警大隊準備上多少人?他這話一出口,我就明白他有苦衷。兩年前,他們轄區發生過一起命案,一對母女被人用鋤頭殺死在屋門口的溪溝邊。刑警大隊進駐案發地展開偵查,連警犬“黑狐”都使上了。可是,案發當晚下過一場透雨,現場勘查一無所獲,嗅源被破壞,連黑狐也毫無辦法,鼻子哼哼著,兩只前爪在地上一陣亂刨,最后抬起一只后腿,在原地撒泡尿完事。撒出去的各路偵察員摸回來的線索都被查否,前后干了三個多月,案子最終弄成夾生飯,沒搞定。
沒破案不打緊,刑警大隊三十幾號兄弟都是年輕人,跋山涉水,干的又是力氣活,吃喝那個勁兒可想而知,一個個不亞于籠子里放出來的餓虎。一開始,村民們把破案的希望全押在我們身上,以為我們都是福爾摩斯或狄仁杰那樣的神探,好吃好喝的東西全拿出來款待我們,臘肉吃完了殺土雞,村子里的土雞消滅得差不多了,又到處買鴨子。后來,見門子不對破案無望,村民們招待我們的熱情銳減,派出所只好自掏腰包買下農戶一頭豬殺了。可是,殺了也白殺,肉是吃完了,案子最終擱淺,至今成為懸案。
我們撤出村子后,老百姓說了許多不中聽的話,這件事不光我們丟人,廖所長和所里兄弟們很長時間都被老百姓的舌頭壓得抬不起頭來。我們刑警大隊拍拍屁股就閃人,倒也落個耳根清凈。
廖所長的心情好理解。我主動說,這次先不動大部隊,刑警大隊暫時只我一個人來,你從所里派個小兄弟給我打下手——我認為小尚最合適。
廖所長這才放心地說,好辦。
尚淺淺,警校畢業后新招錄的警察,分到派出所,鋪蓋卷散開還不到一禮拜,除了所內十來號兄弟,鎮上幾乎沒人認識他。他臉皮白凈,一雙小眼睛躲在高度數的鏡片后面眨巴著,看上去有文化人的秀氣和斯文,這是假象,眼鏡是他的偽裝。雞鳴狗盜者如果碰上他這樣的冤家,那就真叫倒霉透頂了。他各項業務技能頂呱呱:學校散打比賽冠軍,一百米和兩百米短跑記錄保持者,五十米手槍速射的最好成績……他自然是不二人選。
按命案偵查常識,我們應該先摸清福兒的情況,因為這關乎命案是否成立。另外,舉報者究竟何許人也?他(她)到底掌握著多少證據?
福兒失蹤前,在村主任肖文雄家打零工兩年有余,后來不知何故與東家交惡被開掉。然后,他受雇于別人家不久就神秘消失……我從督辦函里只獲取了這些零星信息。
我和小尚上山的第一站選擇去肖文雄家。
廖所長親自開車送我們。在一座山腳下,坑坑洼洼的公路草草收尾,成了斷頭路。廖所長說,這么條爛路,還是搭幫扶貧政策,前幾年才修起來的。我們只能從這里開始爬山。
廖所長跳下吉普車,指著對面聳入云端的一座山說,那就是天坑嶺。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只見半山腰上云遮霧障,朦朧一片。那些霧靄裹纏緊結,也很有層次感,內外高低不同,明暗色調有別,濃的灰白,淺的淡白,邊沿若有若無,有水墨畫里的留白效果。這些霧靄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把玩著,視線里感覺不到它們的游移。可是,你只要稍不留心再看去,就會發現它們有了變幻莫測的縹緲。
廖所長解釋說,天坑嶺屬喀斯特地貌,山頂有一大天坑,冬暖夏涼,內外溫差大,氣流與外面的空氣冷熱對流凝成霧狀。廖所長還介紹說,天坑嶺出過不少禍事,早前差不多每隔一兩年就有人掉落天坑。那些喜歡到這里打獵、采藥、撿菌子的外地人對地形并不熟悉,稍不留意就腳下踩虛,不摔死也會餓死、凍死,能活著爬出來者寥寥。偶爾過路人聽到天坑內的呼救聲施以援手,算是落難者的大幸。所以,對天坑嶺人來說,死人是件尋常事,沒什么好稀罕!是親人,大不了搭幾把淚水;是旁人,最多出個勞力,盡點人道而已。聽廖所長的意思,似乎是說天坑嶺人對這類事早已司空見慣,那么,他們對一個來歷不明、身份模糊的外地人的生與死的關注度不高就很好理解了。這似乎為福兒在天坑嶺失蹤二十年而鮮為外界所知找到了合理的注腳,我工作的心理壓力亦陡然增大。
廖所長不無遺憾地說:“這次不能和你們一起參加戰斗真是可惜,有什么事情盡管吩咐,我和兄弟們做好后盾。”
我理解廖所長的話。作為一名警察,誰都希望在那些頗具挑戰性的案件中顯露身手,給自己的職業生涯留下一段佳話或傳奇。可限于這起案件的特殊性和復雜性,他暫時還不宜直接參與到偵查工作中來,不能不說有點遺憾。
平心而論,這位仁兄的確該調回局機關了——他的安樂窩在縣城,可這些年他卻只把家當成旅館,一年中滿打滿算著家不超過一個月。打軍轉回來當警察起,他在大山里一干就是十多年。先是按慣例,新入警的人必須到山里待五年,美其名曰下基層鍛煉,然后局里才會考慮調動。五年期滿后,他被提拔成副所長,管刑偵。別說領導沒想動他,就連他自己都不好意思開口提要求。說白了,提拔只不過是組織上想把他穩在山里,但軍人本色和警察情懷也由不得廖所長說半句牢騷話。廖所長就這么個人,想法歸想法,干起工作來半點不含糊。又一個五年過去后,他因能力超強、成績突出被提拔為教導員,屬縣委組織部管的副科級干部,而且領導談話時明說了,這次是就地提拔,不得挪窩。一句話就把他的嘴巴捂緊了,把后路堵死了。屆滿后,他確定要走人,可是,新調來個局長。新局長姓牛,脾氣也牛,說,怎么回事,對我有意見嗎?遲不走早不走,偏偏我來你就嚷著要走?
牛局長還說,你在山里干了十五年,對轄區情況熟悉,誰也替代不了你,我提拔你當所長。
牛局長又說,所里只有十來號兄弟,卻管著和新加坡國土面積一樣大的轄區,你比我還牛啊!你肩上的擔子并不輕松嘞。
牛局長再說,這個山大王你不當,別人還不定干得了。
牛局長最后說,好好干吧,爭取拿出點像樣的成績,我等著給你擺慶功宴。
廖所長無話可說——所有該說的和不該說的話都讓牛局長說完了。
所以,我知道,廖所長立功心切,他比誰都需要一個說法——一個能讓領導無可挑剔的說法。齊大說這次對我是個機會,我看更是廖所長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不抓住就太可惜了,可惜他想抓住卻偏偏輪不上。因為,干我們這行都清楚,要想立功,前提是必須撞上大案要案。同時,搞案子還要碰運氣,偶然因素太多,并非所有的案件都能破掉。在這起案件中,廖所長注定只是個敲邊鼓的角色,除了小尚,他和所里的兄弟們都在無意中被邊緣化了。這對他們每個人都是不公平的——按照屬地管理原則,福兒的案子發生在廖所長的轄區,他和所里的弟兄們就是案件的主辦方,輪不到別人插手。我們刑警大隊作為業務指導,我的參與勉強說得過去。可是,聽齊大的意思,案子歸刑警大隊接了,不知局里出于什么考慮。轄區發生命案,而且這么多年過去了,派出所居然一無所知,廖所長他們的基層基礎工作是怎么落腳的?既然指望不上,派出所干脆就只當配角,敲敲邊鼓算了。或許,這就是局里的態度?廖所長敏感地意識到這一點,難怪他情緒低落。我對廖所長說,怎么能說你沒參加戰斗呢,從現在開始,你不就介入了嗎?
我的話言不由衷,廖所長心里想必很清楚。他拍拍我的肩膀,反過來安慰我:沒事,我在山上待習慣了,也把許多事情看明白了,無所謂的。
三
就此別過,我和小尚開始爬山。我走前,他斷后。
小尚的背包里裝著我倆的換洗衣服和日用品,至少二十公斤。案情撲朔迷離,至于這次在天坑嶺待多久,要看工作進展,我們沒把握,東西自然帶得多了點。
時令剛剛交秋,暑天的溽熱尚在。爬到半坡,我們也就走進了云海里。我的腿腳酸麻,有些口渴,回頭看負重的小尚,臉上也汗涔涔的,直喘氣。這時,路邊現出一棟木屋,真是“白云生處有人家”啊。我倆不約而同駐足,想進去討口熱茶喝,趁便歇歇腳再走。
有人嗎?房門緊閉,小尚圍著屋子轉悠,嘴里不停地嚷叫。
后來,我坐在曬坪一角的石磙上聽到屋后一陣騷亂,傳出不對勁的聲響,跑過去一看,小尚蜷縮著窩在地上,兩手護著左腳踝,白凈的臉扭曲成一張苦瓜皮,嘴角歪斜著吸氣,齜出一口好看的白牙——他被一只麻狗咬了。那只新當媽媽的狗娘一定以為小尚是要侵害它剛剛出生的寶貝,不聲不響地對他發動偷襲。近視眼小尚在城市里長大,對一窩毛茸茸的小狗興趣盎然卻嚴重忽視自我保護。他像一個侵略者,行為鬼祟地接近狗窩,伸手想要逗狗崽玩,沒想到危險離他越來越近。麻狗在山霧掩護下斜刺里沖出,張口就咬,小尚成了呂洞賓。我扒開他的褲腳,看到他左腳踝上落下幾顆鮮紅的牙印,咬破的皮肉處有血珠子往外冒。我從包內翻出兩片備用的云南白藥創可貼,勉強將他的傷口封住,且做權宜之計。然后,我罵罵咧咧裝模作樣地尋找狗娘,弄出一副要教訓麻狗替小尚復仇的架勢。狗窩里擠著幾個狗崽子,它們無辜地滴溜著眼,半點不著慌,像看西洋鏡一樣盯著我,嘴巴和鼻孔里哼唧著,以為我會給它們什么好東西吃。其實,我真不希望與它們的母親遭遇。就算尋到麻狗,我能把它怎樣呢?我拿它毫無辦法!我不懼怕惡人,但我骨子里懼怕惡狗,打小就怕。
我把背包接過來,攙扶著小尚坐在階沿上,靠著板壁休息。他的傷情對我打擊不小——我們的秘密偵查才開始,小尚就讓山里的看家狗來了個下馬威,我感覺這不是什么好兆頭。必須讓廖所長開車把小尚接回去,到鎮衛生院打狂犬疫苗。這樣一來,所里再派不出合適的助手,偵查的事我只能單干了。
我十分沮喪,掏出電話正要撥號,被小尚擺手制止。他說,金隊,輕傷不下火線,我能堅持。
開什么玩笑?我斥責他,弄不好會丟性命的。
我們不是要去肖文雄家嗎?
他這一說,我恍然想起來,肖文雄做過赤腳醫生,據說有醫治蛇傷的祖傳絕技,現在還行醫——這是我們前期所做的功課。可是,這件事情不能掉以輕心,一個年輕警察的生命不是鬧著玩的,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擔待不起。我說,小尚,你現在不是小尚,而是大傷,大傷就要大治,服從命令吧。
不,我心里有數,不礙事。說著,他起身在旁邊屋檐下的柴堆里抽出一根水杯粗的杉樹棒子拄著,像一個從戰場上敗退下來的傷兵,一瘸一拐地上路了。
我試圖喊住他,他卻頭也不回,甩出一句很在理的話:快走吧,再磨蹭就耽誤我的治療了。
是的,我們離肖文雄家已經不太遠,時間就是生命,小尚的傷情必須就近處理。相對來說,鎮衛生院才是遠水不救近火,我們先去肖文雄家才是正確的選擇。如果不行的話,再通知廖所長上山接人。小尚在可能危及生命的現實面前何以這般篤定,選擇冒險堅持?換成任何年輕人,不,哪怕是已經混成老油條的我都巴不得找這樣的借口。我慶幸自己沒選錯人。小伙子真是好樣的,案子如果能成功偵破,我要替他請功。
攆上他沒幾步,我們迎面碰到一個從山上下來的中年婦女,胖胖的,疾走如風,胸脯一走一顛,像隨風起舞的兩只氣球。見小尚走路趔趄,她避讓路邊熱心相問,怎么啦,小兄弟?聽說遭了狗咬,女人趕緊上前翻看,繼而不慌不忙地稱她有特效藥。說著,她蹲下身子,眼睛閉上,一雙手朝路邊的草叢摸去,嘴里似乎默念著什么咒語。她左手扯三種草,右手扯四樣草,然后揉成一團,塞進嘴里開始咀嚼,咬肌從兩腮凸起,整個嘴巴像磨扇一樣碾動,咔嚓有聲。從她的表情上可想而知,那味道并不咋樣。嚼爛后,她吐出一團黏糊糊的“粑粑”敷在小尚被咬的腳踝處,還掏出一塊污漬麻花的帕子將傷處包扎起來。女人說這叫“七草神仙藥”,具有祛邪解毒的神奇藥效。她還說,“七草神仙藥”有講究,抓四樣草的手男左女右,另一只手抓三樣,否則不靈驗;抓草時還要念咒語——咒語是祖傳,不可為外人道也。我對女人的醫術表示懷疑,但她說山里人遇到意外傷,應急都這么治療,治一個好一個,她從沒失過手。我求證小尚,問感覺如何。小尚說有股清涼感,疼痛鎮住不少,血也立馬止住。如此說來,民間有高人,此女子不可小覷。
“草藥女人”勸我們不要去肖文雄家打針,說那是浪費錢。她說山里的看家狗不是瘋狗,再說現在也過了油菜開花的季節,沒那么嚴重,城里人總是把自己看得太嬌貴。
我問她下山干什么。我的本意是想幫她做點事情,以答謝她的出手相助——草藥能否治愈破傷風和狂犬病姑且不論,但人家那番咀嚼可不容易,我想起來都牙酸作嘔。她說,家里熄火了,沒法生火做飯,專門下山“包火”。這種事情我早前聽說過。山里住戶稀散,碰到哪家沒有打火機,或者火柴用完了,就得翻山越嶺到別人家求火源,叫“包火”。這事好辦,我從包里翻出一個氣體打火機送她。她從沒用過這玩意兒,搗騰來搗騰去打不著火。我教會她使用,她特別高興,還問里面的“水”用完后是不是直接灌進去就可以接著用。
女人問我們上山干嗎,我含糊地說,采風。
她說,我看你們這些城里人都有點抽風,不在家里好好待著,跑山上采什么風?這不采出麻煩來了?難道你們城里連風都沒有嗎?
我說,城里有風,可是,它沒有山里的風清涼,吹在人身上感覺不舒服。所以,我們喜歡采山風。
你們不怕嗎?在天坑嶺搞不好會送命的。
小尚說,我們注意安全,繞開天坑走。
她說,就不怕別人殺了你們?
這話令人觳觫,難道天坑嶺住著土匪不成?我故作驚訝,誰敢殺人?
殺人算什么?誰都敢。
我套她的話:大嫂真會開玩笑,殺人可是要償命的。
那可不一定,她揩掉嘴角殘留的綠色汁液,說,福兒就被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既高興,又為自己的職業感到些許失落——許多時候,生活就像一出鬧劇,帶著嘲諷和戲謔——在我們看來不可思議的事情卻曾千真萬確地發生過。我只是費解,殺人的事通過女人的嘴說出來就跟呼吸空氣一樣輕松,假如真有福兒被殺的事情發生,不知道是因為時間過去久矣,已然成為山里人茶余飯后的八卦,從而麻痹了人們的神經,還是天坑嶺的人對生命的體認本就這般輕賤?
哪個福兒?小尚有點迫不及待。
女人說,一個年輕人,湖北的。
你見過?我追著問。
當然見過呀。她說,不光我見過,我們天坑嶺上了年紀的人都見過。
誰殺了他?
人多呢,他們一起干的。
我說,扯謊!現在不是舊社會,這么大的事政府不可能不管。
你以為天坑嶺發生的事情外面都知道?民不告官不理。說到這兒,女人用手指著周遭聳立的群山,沒通公路之前,天坑嶺恐怕連一只鳥兒都飛不出去。說著,她警惕地看了看我和小尚,你們不是采風吧?
我說,我們也采人。你能把福兒的故事說給我們聽聽嗎?
女人環顧左右,態度急轉彎,說,剛才我可什么話都沒說啊,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她逃也似的離開了。
這么說,福兒還真有其人?莫非他的遇害在天坑嶺人盡皆知,而且殺害他的兇手并非一人?不管疑問多深,我和小尚都不敢貿然去闖天坑嶺了。我們的出現一定會驚動那些心里有鬼的人。我們必須另辟蹊徑,從外圍打開突破口。
聯系上廖所長沒多久,他反饋信息說,有一對父子幾年前從天坑嶺遷居到東山峰,不知是否可以找到他們了解些情況。
聯想到“草藥女人”的話,“天坑嶺上了年紀的人都見過”福兒,我和小尚沒得選擇。
四
楊萬舉、楊年哲父子是五年前遷往東山峰的。
東山峰早前是一家馳名的國營農場,最紅火的時候有一萬多名“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年輕人下放到那里,后來企業改制,東山峰成為壺瓶山國家自然保護區的一個管理區,離天坑嶺二十多公里,條件比天坑嶺好不到哪里去。楊氏父子之所以選擇背井離鄉移民而去,按照楊年哲的說法是他碰到了那件奇怪的事情,父子倆不得不“落雨躲進堰塘里”。
我和小尚租用一輛被當地人稱作“爬山王”的三輪車趕到東山峰,七問八問找到楊家。這是一棟連三間的土磚屋,房子的原主人是當年的下鄉知青,隨后人搬去長沙頤養天年,把房子作價五千元處理給楊萬舉父子。房子很陳舊,土磚墻的縫隙里嵌進木楔,有斗笠、蓑衣和農具掛在上面,靠廚房的墻孔被煙熏得黢黑,一只老鼠蹲在那里朝我們張望,眼里發出幽幽的光。曬坪里雜草叢生,成了昆蟲的樂園。我們闖進去,驚得蚱蜢亂飛,陽光照亮它們薄如蟬翼的羽翅,能聽見它們細切的抱怨聲;也有土蛙跳起來,撒下一泡熱尿后逃走——它們是旱地里的土蛙,不僅個頭不及水田里的青蛙大,連膚色也和泥土一樣灰不溜秋。這是個缺少人氣的獨戶,方圓兩公里內沒有人煙,平時應該鮮有人來。
楊年哲說我和小尚是今年上他家的第一波客人,可惜我們晚來一步——楊年哲的父親楊萬舉去年冬天死了。楊年哲給我們說起那件怪事:那天,我到天坑嶺大山上剝桂皮。我每年都要上山剝桂皮。桂皮曬干后燉肉吃特別香,是一門好作料,可賣到三塊錢一斤,銷路幾多好。賣桂皮是我的副業收入,我用得來的錢給爹治病。我爹本來有一副打得死老虎的好身體,可憑空得了一種怪病。那病不痛不癢,就是渾身沒勁,人軟得跟蚯蚓一樣。我爹夜夜流虛汗、做噩夢,有時還拉肚子。總之,他看上去像個好人,可是吃不好飯,睡不著覺,人越來越瘦,咽氣的時候瘦成了皮包骨。我帶他看過好多醫生,藥也吃了幾籮筐,就是治不好。醫生說他們從沒遇到過我爹這樣的怪病,連聽都沒聽說過。
你不是說那件怪事嗎?小尚見楊年哲有點跑題,提醒他。
就是嘛。那天下午,日頭還有一樹高的時候,我從樹林里鉆出來,爬上天坑嶺,下山往回走。走到一個叫涼水井的地方,我突然發現我爹在前面走,離我大約兩丈遠。我感到驚奇,爹不是臥床不起么?好幾年都不能下地走路了,他怎么會到這兒來?我揉了一把眼睛再仔細看,沒錯,那千真萬確就是我爹。我趕快喊他,他不理我,只顧著繼續趕路。我以為他耳朵背,沒聽到,就使勁喊,爹,等等我。他還是不理我,連回頭看都不看我一眼,而且我走快,他走快,我走慢,他也走慢,跟風一樣飄。我能看到他晃動的背影,卻聽不到腳步聲。我喊,爹,你慢點走好不好?當心摔著。后來他一拐彎,就再也沒看到人影了。
你確定是你爹?小尚擔心楊年哲認錯人。
我當時坐在路邊歇了一會兒,也在想這個問題,我是不是認錯了人?剝了大半天桂皮,我又餓又累,肩上還扛著幾十斤濕桂皮,口渴得不行。我想,我會不會因為勞累或者擔心爹一個人在家,所以出現了幻覺?會不會有個跟我爹相像的人正好往山下去?我找到一處山泉喝了幾口水,感覺稍微輕松了些,頭腦也漸漸清醒了。我再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覺得那百分之百就是我爹。自從我媽不在世以后,我一直和爹生活在一起,怎么會認錯人呢?你想想,我不停地喊他,就算是別人,他也該回頭應我一聲吧?我們山里人都不裝大的。
我承認楊年哲的話有道理,問,后來呢?
回到家里,見爹跟平時一樣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我就把山上遇到的怪事說給他聽。爹聽完后問我,你看見的人真的是我?我說,我正在問你呢。爹重重地嘆息一聲,說自己“飄魂”了,鬼魂已經纏上他,活不久了。
小尚不懂什么叫“飄魂”,虛心請教楊年哲。
“飄魂”是土家族人的說法,意思是一個人的魂魄離開肉身在外面游蕩而且讓熟人發現,這個人離死期就不遠了。這是我給小尚做出的解釋。我注意到楊年哲的講述里提到兩個敏感信息,一是鬼魂纏身,二是天坑嶺。
楊年哲的講述還在繼續。
后來,我爹干脆連藥也不吃了。他說他沒病,只是做了虧心事才遭的報應。他讓我下山,請來一班道士給他做道場,減輕自己的罪孽。我付了很大一筆錢,可管壇的道士說,你爹的罪孽太深,我們只能盡力。做完法事,爹的病果然還是老樣子,沒見半點起色。再后來,爹又讓我把“黃瞎子”請到家里算命。“黃瞎子”在我家吃住兩天,算來算去,最后給我爹出主意,讓我們搬離天坑嶺。他的原話是我和爹都不能住血地,要搬家,搬得越遠越好,越快越好。于是,經人介紹,我們就搬到這里來了。哪想到,搬家也是假的,爹還是死了。騙子!都是騙子!
小尚安慰楊年哲說,那是迷信活動,你本就不該相信那一套,吸取教訓,以后再不上當就行了。
我心里一直擱著那兩個疑問,便試探著問楊年哲,你爹說他做過虧心事,什么意思?
做虧心事還能有什么意思?人一生誰沒做過幾件虧心事呢?
這樣的回答很智慧,既沒回避問題,又掩蓋了問題的本質,有新聞發言人的水平。我再問,你爹說有鬼魂纏上他,那鬼魂是誰?
福兒啊。楊年哲幾乎脫口而出。
我發現,小尚的面肌霎時痙攣似的跳動了一下。說實話,在這種爆炸性的信息面前,別說小尚這種生瓜蛋子,即便是我也難以做到處變不驚。我擔心小尚沉不住氣,問出什么失當的話來,趕緊接上嘴,哪個福兒?他是什么人?
湖北的,一個年輕人,到天坑嶺打零工,得罪了村主任肖文雄。肖主任就讓我爹他們把人家辦了。
一個“辦”字令我震驚不已,心里仿佛有重錘落地的回響。楊年哲的說法與“草藥女人”的信息對應,看來,這起殺人案并非子虛烏有。我不知道楊年哲是因為他爹已死無所顧忌,還是真的法盲與無知,要不然就是腦子有問題,竟敢當著外人的面把這么要命的事情抖摟出來。我說,小楊,你是聽你爹吹牛,還是自己瞎編的?什么玩笑不好開,偏要拿殺人說事?
楊年哲說,尸體都是我背上山丟進天坑里的。本來都在路邊埋好了,可晚上一場大雨沖垮墳山,幾只野狗聞到腥氣,把福兒的一只腿刨出來,啃掉一些肉。肖主任大清早找到我爹說,過路人多,尸體爛在路邊不好,更不能讓別人看見,還是轉移一下吧。我爹說往哪兒轉呢?肖主任說當然是越保險的地方越好。后來,他們都想到了天坑。我爹老了,背不動死尸,就指派我干。我不想白干,肖主任給我開了二十元工錢。
你真把尸體扔進天坑里去了?小尚顯然也對這么狗血的情節持有懷疑。
楊年哲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只不屑地看著我們。
這么說,楊年哲也參與殺人了。后來,他不僅把自己轉移尸體的過程說得有鼻子有眼,讓我一聽就能判別出他不是在編劇,而且他還說出了參與殺人的其他幾個嫌疑人。以我二十多年職業警察的經驗看來,這案子好像不大正常,至少某個環節是這樣的,令人匪夷所思。如果真是這樣,這案子破得也太沒勁了,就算上面把功勞都記在我頭上,我也覺得含金量不高。
你知道福兒叫什么名字嗎?我的問話看似漫不經心,但漸漸逼近真相。
幾年時間,他從來不說自己的名字,也不說是哪里人,我們懷疑他是逃犯。
你不是說他是湖北人嗎?
我聽口音瞎猜的。他的口音和我們差不多,應該離我們這兒不遠,挨著的不就是湖北么?
可是,殺人是犯罪,你不知道?
他在天坑嶺亂搞,該死。我們為民除害。
亂搞?什么意思?
我不說,你們問別人去吧。
沒什么好說的了。我給小尚使眼色,他動作麻利地給楊年哲戴上手銬:對不起,請你跟我們走一趟。
五
楊年哲走前面,美其名曰讓他帶路,實際上走這樣的山路很危險,我是擔心他從后面襲警。好幾處地方,路邊都是萬丈懸崖,若被推下去肯定沒命。走這樣陡峭的山路,對我和小尚來說本來就是道難題,況且小尚背著包,還有腳傷,不得不防。
楊年哲的雙手被反銬在背后。為安全起見,我用繩子綁在手銬上,從后面牽住他,就像攆一頭正在上工的牛——楊年哲現在只是犯罪嫌疑人,他不能出任何意外。
過了麻雀坡,小尚突然問我,金大隊,被狗咬傷不及時治療會很嚴重嗎?
我首先糾正他,我不是金大隊,只是金中隊,你又不是組織部長。
小尚說,你當副大隊長是遲早的事,我們都知道。
那就等我當上副大隊長后你再改口吧,我想當然地說,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很嚴重,但問題應該不大。
他這么一強調,我恍然明白小尚對自己被狗咬傷這件事表面看來不怎么當回事,心里其實很在乎。他只是不想錯失破案立功的機會,因為他需要這樣的機會!
尚淺淺自認為他的運氣又好又不好。走出警校大門后,他完成了人生兩件大事:一是順利考上警察,解決了就業問題;二是談了個在人民醫院當護士的女朋友,又首付加按揭買了房子,只等裝修完就結婚。哪想到局里把他分配到天坑嶺這屙屎不生蛆的地方,離縣城一百五十多公里,而且按慣例要在基層鍛煉五年,即便期滿后,也不見得能一步到位進城,指不定就像蝸牛那樣往山下稍微“挪一挪”,調到離縣城近點的哪個派出所。一開始,他父母動用所有人脈資源四處活動,局長最后的答復是“先干出點成績后再說吧”。所以,這起案件的偵破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契機。
我們被廖所長接回派出所時,已是晚上九點多鐘。鎮街上大部分店鋪已經打烊,東頭有家小超市還在營業。車開到門口,我進去買了三盒泡面、幾個面包。對楊年哲的審訊馬上開始,一旦案情取得突破,必須連夜組織抓捕行動。作為職業刑警,我深切理解什么叫戰機稍縱即逝,尤其是處理這類敏感案件,兵貴神速。我只能以這種潦草的方式怠慢自己的腸胃,胃病是警察的職業病之一,都是長期這么饑一頓飽一頓落下的。別人都說泡面是垃圾食品,可再好的食品在腸胃里轉完一圈再排泄出來不都是垃圾嗎?填進去總比餓肚子強啊。
小尚關于狂犬病的疑問令我忐忑。到了派出所,我扒開他的腳踝一看,有些紅腫。我安排他馬上去衛生院處理腳傷,審訊的事換別人配合我。小尚卻不依,他說,一點紅腫算什么,我能堅持下來。
生命可不是兒戲。已經大半天了,他的治療耽誤不起。況且,后面的工作誰都可以接手。我命令他,別啰唆,先治療!小尚和我杠上了,他噘著嘴,就不去!
我問為什么,小尚說,我要破案,要親手抓住那些兇手。
你放心,兇手一個也跑不掉。少了你這個張屠夫,難不成我們就只能吃帶毛肉?我玩笑道。
我必須親手抓住他們。小尚把雙手握成拳頭朝我晃了晃。小尚說話時瞪圓了眼珠子。廖所長把我拉到一邊說,算了吧,就讓小尚留在案子上,大不了只是今晚上的事。
憑什么?我不想慣著年輕人,這樣下去對他沒好處。
廖所長這才道出心里話:你難道沒看出來,小尚只是不想前功盡棄嗎?肉都到嘴邊了,他會舍得讓別人搶吃么?你我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嗎?年輕人有個性,就由他一次吧。而且,牛郎織女的日子難熬啊,局長那兒還等著他“做出點成績后再說”呢。
經廖所長這一說,我想起那句歌詞:我拿青春賭明天。可是,小尚,你是在拿生命做賭注啊。
楊年哲果然什么都知道,算上他,殺害福兒的兇手共七個。通過摸底排查,除了死去的楊萬舉和已經歸案的楊年哲,還有五個人。其中,三人在廣東河源市的幾處大山里幫人家種桉樹,另外兩人長期生活在天坑嶺。肖文雄不當村主任后,以村里拖欠他的工資為由,長期霸占著村部的房子開藥店,他的落腳點只有家里和藥店兩處,抓獲的難度相對較小。而負責組織殺人的一號嫌疑人楊年孝是個老單身,他長期給別人打零工,吃住都在東家。
我把情況匯報給大隊,齊大的意思是馬上派警力來天坑嶺增援。我沒同意。我的想法是天坑嶺的兩名嫌疑人就交給我和廖所長他們解決,刑警大隊盡快和廣東警方聯系,請他們協助,同時連夜派人南下追捕。按偵查工作常識,兩邊最好同時動手方可保證將嫌疑人一網打盡。可是,兩地相距太過遙遠,我們等不起。因為楊年哲的歸案隨時可能驚動肖文雄和楊年孝,他倆系本案主犯,必須連夜展開行動,將他們緝捕歸案。至于廣東那邊,我們盡量控制不讓消息走漏,只能寄望于刑警大隊那幫兄弟們的反應速度了。
你現在說話方便吧?
我估摸齊大這話是沖著在場的廖所長說的。我走出審訊室,避開眾人。確認穩妥后,齊大不無擔心地說,讓派出所配合抓人,你有把握嗎?
我說,我會安排好,盡量不出差錯。我嘴上雖這么說,心里卻直嘀咕,真要有什么閃失,再多的人也談不上幾成把握。
說句實在話,我之所以建議讓廖所長介入此案是存有私心的,拿到臺面上的理由是確保刑警大隊集中主要力量追捕外地嫌疑人,心里是想要給廖所長留個機會,不想讓我們刑警大隊“吃獨食”——這么大的案子搞出來肯定轟動,沒有廖所長一份功勞怎么也說不過去。他既然明白小尚心里的小九九,我自然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們緊急分工。廖所長帶隊負責抓捕肖文雄,我和小尚帶一組人搞定楊年孝。肖文雄的落網毫無懸念。他在藥店的床上被摁住,當手電光照在臉上的時候,他還睡眼惺忪的。我們這邊也很順利,甚至談得上是意外收獲。我們經過一家路邊店的時候,發現房子里亮著燈。山里人節約用電習慣早睡,這家人子夜還亮著燈干什么?進去一看,屋里的人正在打麻將。我們以抓賭為名,對他們的身份進行甄別,結果太搞笑了,里面居然就有楊年孝。為了給去廣東的兄弟們贏得時間,我們只能將打麻將的人全部帶走,暫時控制起來,以防消息外泄。
事實證明,我們的決策和部署很成功。天下警察一家親,廣東警方真給力,接到協查通報后雷霆出擊,等我們的人趕到時,他們已將三名嫌疑人抓獲。
至此,參與殺害福兒的兇手全部到案。
六
楊年孝和肖文雄本來有過節,兩人之間的矛盾因福兒的到來引起,最終還是因為福兒的消失泯了恩仇。
那時候,肖文雄當村主任,工作繁多,加上還要行醫,一堆爛事忙得他連放屁的時間都沒有,家里的農活根本就顧不過來。這自然成全了楊年孝。楊年孝這個人,怎么說呢?他身體強壯,熱愛勞動,到誰家干活都十分賣力,把別人的事情當自己的事干。這一點得到天坑嶺人的公認,但他就是不愛干自家的活兒。他寧可讓家里的田地撂荒,也只喜歡給別人打零工。這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男人對自己的行為有一套合理的解釋。他認為經營自家的田地要承擔許多風險,比如說,農藥、化肥、種子,要投入吧?如果遇到災情造成歉收,一年的指望就沒了。天坑嶺這地方時不時就鬧蟲災病災,而且旱澇都不保收,全靠老天爺賞飯吃,你不能說楊年孝的想法沒道理。那么,他給人家干一天就是一天的收入,東家管吃管喝,日子就打發了,哪怕錢少點。再說了,過日子各有不同的過法,楊年孝已經習慣于過一種簡單的生活。他撈錢不攢錢,白天勞動,晚上消費——要么在麻將桌上,要么在人家女人床上。所以,對楊年孝來說,過日子每天都一樣:太陽從東邊出來,天就亮了;太陽從西邊沉落,天就黑了。
楊年孝成了肖文雄家的老主顧。雖說都是打零工,但打零工還得看東家是誰。楊年孝覺得自己能長期被村主任家雇傭是件頗有面子的事情。尤其到了農忙季節,楊年孝就成了天坑嶺的熱門人物,誰都希望他能騰出手來給自家救急。可楊年孝總是端著架子說,肖主任家里的事情忙不過來,我怎么走得開呢?好像他比主人還操心。有人就悄悄攛掇他,要給他長工價。楊年孝還是不干,他說,做人要憑良心,肖主任兩口子對我幾多好,我不能做出那種背信棄義的事情。人嘛,錢財如糞土,仁義值千金。自討沒趣的人心里只能呵呵,不能不暗自佩服楊年孝的為人。客觀地說,天坑嶺人對楊年孝的好壞評價四六開。他好酒貪杯、小氣、邋遢、脾氣暴躁、不長腦子、說話大馬金刀……但是,這人做事體己、守信、講義氣,尤其還不記隔夜仇。所以,人們說不上怎么喜歡楊年孝,但也不至于恨他。
要說,一開始還是肖文雄處事不義道。
忽然有一天,福兒來到天坑嶺。他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肖文雄。肖主任聽說他想找個“做事”的人家,一開始并沒把年輕人看上眼。福兒打扮時尚,細皮嫩肉,嘴里還不停地哼著流行歌曲,一副浪蕩哥兒的做派,哪像個做事的人。尤其是他似有隱情,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連起碼的信息都閉口不談,只說自己叫“福兒”,僅憑這一點就讓人覺著不放心,怪不得楊年哲懷疑他是逃犯。后來,肖文雄轉念一想,這也未必不是好事,自己何不借此狠狠宰他一刀?肖文雄提出,他家可以長期雇傭福兒,但包工與點工不同,工價是要打點折扣的。于是,他倆開始了一番討價還價,最后談攏的結果是“年薪”三千元,而且是年底一次性付給。這樣的方案說起來有點苛刻,但兩人一個當黃蓋,一個演周瑜,都是自愿的。肖文雄私下里算過一筆賬,原先開給楊年孝每天的工資是三十元,還要管他一包煙、一瓶酒,平均每年算下來不少于五千元,相較而言,雇福兒就賺大了。
天坑嶺太小,幾乎藏不住秘密。陸續就傳出話來,說福兒不僅把肖主任家的活兒全包了,連肖主任分內的事情也包下了。這話什么意思,成年人誰都聽得懂,肖文雄當然也懂。可是,起初他并不相信,覺得那是人家因為嫉妒他得了便宜從中挑撥。老婆楊玉翠比福兒大了整整一輪多,差不多能給他當媽,她怎會那么不長眼?還有,自己大小也是個村官,村官也是官,管著天坑嶺幾百號人。越過這樣的紅線,老婆要面子,福兒要膽子,他們誰敢?其實在這個問題上,肖文雄恰恰把事情想反了,他忽視了什么是孤男寡女,什么是饑不擇食。后來,等他看出些端倪,確信那些傳言并非子虛烏有之后,他選擇了揣著明白裝糊涂。肖文雄這么想,自己要管公家的大事,要料理藥店的小事,長期以來,家里都交給老婆打理,自己沒照應好,包括倆孩子。他覺得老婆為了這個家付出太多,自己有愧于她,就算她與福兒真有什么裹纏不清,自己也睜只眼閉只眼認下了,姑且算作對老婆的一份補償吧。憑良心說,福兒打從進門那天起,對家里的事情就很上心,那也就只當給他發了福利。
可是,他能容忍,有人卻不能容忍。
福兒的到來,毫無疑問動了楊年孝的奶酪。他不僅搶占了楊年孝的生意,而且搞亂了市場行情,簡直是士可忍孰不可忍!雖然楊年孝不會因為遭肖文雄辭退而失業,多的是人雇請他,但對于失去肖主任這樣的金牌雇主他無法不耿耿于懷。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辭與不辭的問題,而是關乎臉面的大事。人嘛,就活一口氣。楊年孝咽不下這口氣!
偏偏福兒也不爭氣。他和老板娘有一腿,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無論如何都是一個把柄,成為楊年孝借此大做文章的由頭。楊年孝找到楊萬舉,也就是楊年哲的爹,希望他能出面主持公道,將福兒趕出去,還天坑嶺一片凈土,至少也要替肖文雄清理門戶。他的理由很充足,楊玉翠與福兒鬼混不僅敗壞自己名聲,有傷風化,也玷污了楊氏家風,讓娘家人跟著丟人現眼——楊玉翠是楊萬舉的親侄女。在天坑嶺,楊家是大姓,政府的事聽村主任肖文雄的,家長里短的雞毛蒜皮多半都是楊萬舉說了算。現如今,萬字輩兒的人天坑嶺本就沒剩幾個了,唯楊萬舉德高望重,他是后人們心中當之無愧的“頭人”。
楊萬舉出面果然管用。他只到村部走一趟,肖文雄回家就把福兒開了。那是年底,也到了結算的時候,只是肖文雄辦事不利索,他覺得不能白白讓福兒占他的便宜,就扣下五百元工資沒付清。故意的,理由是“手頭暫時困難”。福兒也不多問,他知道東家為啥扣錢,問多了就是找不自在。既然肖主任暫時有困難,那就再說吧。問題是,福兒留在了天坑嶺。一方面,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天坑嶺每戶人家都缺勞力,福兒留下來非常受歡迎;另一方面,肖文雄拖欠福兒的五百元尚未結清。天知道他賴著不走還有沒有另外的原因,總之,福兒在天坑嶺的存在就像一枚毒刺,深深扎進肖文雄和楊年孝的心窩,也給他自己留下了后患。
這樣,福兒與肖文雄的梁子就結下了。
在天坑嶺的村民結構中,楊氏族姓占據著絕對的多數,肖文雄的權力和能量本就脆弱,漸漸地,福兒也看明白了這一點,以至于讓他越來越有了挑戰肖文雄的底氣。
促使肖文雄最后下決心將福兒除之而后快的直接誘因是那場當眾羞辱。已經到了第二年秋天,那個熱鬧的上午,福兒正在給一個新修木屋的農戶蓋瓦,肖文雄不知怎么來了。福兒當著眾人的面向肖主任公開索債。這可是破天荒的事情。在天坑嶺,只有別人欠肖文雄的,還從來沒人向他討過賬。肖文雄知道福兒不懷好意,懟他說,誰欠你錢?我們的賬早清了。福兒說,你還欠我五百元,一直沒給,怎么就清了?肖文雄說,條子呢?現在是法治社會,請拿證據說話。
這顯然是耍賴的節奏。福兒悔恨當初沒讓肖文雄打下欠條。錢沒收回,現在反倒成了他無理取鬧了。他也抹下情面,有意刺激肖文雄說,你不愿給錢,總得說個理由吧?你如果想抵賬也可以,但必須當著大家的面把話說清楚,總不能搞成一筆糊涂賬。
聽聽,這哪是人話!這分明是啪啪打臉。
肖文雄的臉紅得像雞冠,他連罵了福兒幾句“流氓”,然后悻悻走了。
就在當天晚上,肖主任一改往日威風,紆尊降貴主動找上楊年孝,甩給他一個大紅包,惡狠狠地說,找幾個人給老子把福兒辦了。
楊年孝問,為什么?
肖文雄說,我看見他不舒服。
楊年孝說,那是你們之間的事,與我沒關系。
有關系,肖文雄說,我知道你恨他。
我憑什么恨他?楊年孝反問。
他壞了你的好事。頓了頓,肖文雄說,我們的矛盾一筆勾銷,以后,我還雇你。
楊年孝的眼珠充血一樣發紅,頜骨咬得嘎巴脆響。他捏了捏厚厚的紅包,二話沒說揣進兜內。肖文雄默默離開,他相信“生意”已經成交。
七天后的那個黃昏,給人家挖紅薯的福兒從一個山坳里出來,剛走到溪邊就被楊年孝他們堵住了。楊萬舉和楊年潤是楊年孝請來的幫兇,汪金初與杜化國是碰巧趕上的,聽說要替肖主任出氣,兩人都主動要求參加。肖文雄人緣再差,他的村主任面子還擺在那里,何況天坑嶺人的胳膊肘從來都不向外拐。來歷不明的福兒傷風敗俗,攪亂了天坑嶺,他們要齊心協力好好教訓教訓他。
楊年孝有備而來,手持一把柴刀。其他人,工具都是臨時湊合。楊萬舉和楊年潤各找到一根結實的茶樹棒子,汪金初收工回來,正好扛著一把鋤頭,赤手空拳的杜化國就地取材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福兒見門子不對,問他們想干什么。楊年孝鼻孔里哼一聲,福兒你活到頭了,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話音甫落,他手里的柴刀就揮向福兒的腦袋。福兒敏捷如猴,躲過楊年孝疾如閃電的刀鋒,拔腿就朝溪溝逃奔。他的運氣真是差到極點,越過小溪時一腳踩在長滿青苔的石頭上,人滑倒在溪水中。他爬起來正要跑,不知誰的棒子重重落下,他的右腿折了,再也跑不動了……
事后,為了向肖主任邀功,關于是誰給了福兒致命的一擊,他們各執一詞,爭論不休。最后,大家一致認定還是汪金初立下頭功,因為他的鋤頭上還留有福兒花白的腦漿。
當晚,電閃雷鳴,狂風大作,大雨傾盆而下,天坑嶺在哭泣。
七
審訊完肖文雄和楊年孝,小尚說,他感覺有點燒。拿體溫計一量,竟然燒到了四十度,這哪是“有點”燒哇。我預感不妙,勸他馬上去衛生院看大夫。案情大白,關鍵的活兒都拿下了,小尚現在可以安心住院治療了,可他說干脆到縣人民醫院去處理。
去縣人民醫院治療比在鎮衛生院條件當然要好許多,況且縣里還有女朋友親自護理。我只是擔心時間有點遲,再怎么飆車,到達縣城也是午后的事。從被咬傷算起,小尚的傷情將會超過二十四小時,他耽誤得起嗎?我理解小尚,在偵破這起案件上,他不想虎頭蛇尾錯過任何一個環節,只有把兩名主要犯罪嫌疑人關進監所刑事拘留,才算得上功德圓滿。他既堅持,我只好依他。
廖所長要給我們派車。我想了想,建議他還是親自跑一趟。小尚不愿錯過的事情,我希望廖所長也能自始至終參加。
他懂我的意思。
我坐副駕駛位上,肖文雄和楊年孝銬在一起,由坐后排的小尚看住他倆。警車兩邊的側門打上鎖,沒什么好擔心的。
車內出奇地安靜。廖所長目視前方,正全神貫注地開車。車上如果只有同事,憑他的車技完全可以騰出一些精力既開車又開玩笑,但押著兩名重要犯罪嫌疑人,這位有著二十多年駕齡的老司機便如臨大敵,手里握著方向盤,不敢有絲毫分神。我扭過頭去,發現小尚腦袋歪在一邊,樣子像是睡著了。我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我喊他,他不睜眼,硬是睡死了一樣。我別過身子用手戳他,他勉強哼一聲,眼睛微微睜開一下,瞬間又閉上。不好!我讓廖所長趕緊停車,仔細一看,小尚已經輕度昏迷,渾身燒得像塊炭火。我的心陡然跳到嗓子眼。
警車重新發動,風馳電掣地朝前開去,目標不是看守所,而是縣人民醫院。
局長、政委、齊大他們接到電話,和一群白大褂早早等候在急診室門口。小尚被抬上擔架推進重癥監護室的那一刻,我心里突然感覺被挖去什么東西,空出好大一塊地方。
兩名嫌疑人被刑警大隊的兄弟們接走。齊大告訴我,去廣東的追捕組晚上就回來,剩下的事情交給他們處理。政委要我和廖所長都回家休息,好好補一覺,護理小尚的事,局里已經做好安排,不用我們操心。即便如此,我和廖所長仍放心不下,無論如何都想等小尚的病情稍有好轉再離開。
醫生說,小尚的病情呈現出明顯的破傷風早期癥狀,由于沒有及時做好消炎處理,細菌侵入傷口并引發感染,導致神志昏迷。
我惴惴不安地問,小兄弟不會有事吧?
主治醫生搖搖頭,但愿沒事。
廖所長比我更急,他追問醫生,我們想知道他到底有事沒事。
天氣炎熱,又耽擱了那么久,你們怎么搞的?太不把年輕人當回事了!
廖所長咕噥了一句,我們誰也不想玩命。
高燒、昏迷,伴隨著間歇性抽搐和胡言論語……小尚的病情呈現譫妄狀態。女朋友一直守候在病床邊,呼喚著他的名字:淺淺,淺淺,你醒來看看我好嗎?這是個俊美而又靦腆的姑娘,自從代表家屬在病危通知書上簽字以后,她就渾身哆嗦,一直未曾消停。這顯然不符合她的職業素養。多年的護士經歷,她見慣了痛苦與煎熬,但面對自己的男友,她無法保持護士應有的那份淡定與泰然,它超出了一個護士職業生涯中司空見慣的那些憐愛與悲憫。
晚上十點鐘,小尚終于蘇醒過來。我和廖所長每人握住他一只手,盡量說些寬慰的話。
我說,你安心治病,案子上的事不用想了。我們干得漂亮,你功不可沒,大家心里都有數,牛局長還點名表揚你。
廖所長說,小尚,有什么要求你盡管說,所里會想盡一切辦法滿足你的要求。
我只有一個要求,小尚欣慰地笑了一下,慢騰騰地說,這件事暫時不要告訴我爸爸媽媽。
他的話一出口,我眼里頓時熱辣了一下。對家人報喜不報憂,這已然是警察的生活常態。但在這樣的語境下,這話通過小尚的嘴吃力地說出來,我深深體悟到了那份有別于以往的沉重與心酸。這樣的消息,他可以讓女朋友知道,卻不愿讓父母知道。這種有違常情的親疏之分只有干我們這一行的才可真切體會,也只有為人父母者才能理解——女朋友知道后可以選擇離開他,尋找新的愛情,可父母知道后,就只能承受所有的痛苦和災難,因為父母與兒女之間不可以重新選擇,讓一切從頭再來。
刑警大隊的兄弟們對汪金初、楊年潤和杜化國的審訊沒怎么費勁,三人對案情的供述與楊年孝的交代完全吻合。令人訝異的是,除去楊年孝,其他人的作案動機都那么簡單、隨意,就跟鬧著玩兒一樣,簡直談不上動機。從警以來,我偵辦過千奇百怪的案子,但這么離譜的命案還是頭一遭碰到。我心里一直擱著兩個疑問:這么一起張揚的命案何以在天坑嶺被塵封二十年之久?又是誰在事情過去二十年后向公安部門舉報?舉報者究竟是良心發現還是另有圖謀?
大半個夜晚,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終是百思不解。
第二天一大早,局里通知開會。牛局長親自調度,成立專案組。我看了方案,主管刑偵工作的副局長任組長,齊大、我,還有廖所長任副組長,名單中沒有小尚的名字。局長解釋說,據醫院反饋信息,小尚的病情不斷出現反復,很不樂觀,他目前的主要任務是治病休養。專案組雖然沒他的名字,但他在前期偵查工作中的成績有目共睹,到時候立功受獎少不了他。
剩下的工作是查證死者的身份。福兒的口音得到天坑嶺人一致認定,也成為我們唯一的線索。我們盡量把網撒開,確定的調查范圍涉及湖南、湖北、貴州、重慶四地的三十多個市縣。警力自然也分成四組,組長、副組長各帶一路人馬撒了出去。
福兒生前沒留下任何東西,給我們的工作增加了難度。這么板上釘釘的案子生生卡在“到底誰是福兒”這個要命的環節上。換句話說,參與作案的兇手都說得丁是丁卯是卯,他們確鑿無疑地殺害了一個自稱福兒的年輕人,現在警方必須反證這起命案的真實性。我們要對誰是福兒的問題做出回答,拿證據證明這起殺人案是成立的。那么,世間到底有無福兒這個人?如果有,他在哪里?人們常說大海撈針,前提是大海里必須有針,不然撈什么?可是,我們無法知道茫茫人海里曾經的福兒這根“針”到底在哪里。
事實證明,我們所有的付出都是徒勞。在長達三個多月的外調中,最接近目標的機會出現過五次,但每次都在短暫的興奮之后,我們又不得不遺憾地否決,讓調查工作重回原點。
八
外調一無所獲,只能問天坑要證據了。
楊年哲被帶到現場,指著天坑說,那天晚上,我就是把福兒的尸體背到這里扔下去的。
你確定?我的明知故問意在強調。山上就這一個天坑,楊年哲想弄錯都沒機會。
他說,當時我累得要死,把尸體放在天坑邊,使勁掀才掀下去,砸得里面轟隆一響。
一開始,我們并沒有掏天坑。我們自信地認為天坑里一定保留著福兒的遺骸。他的肉身可以腐爛,歸于塵土;他含冤不滅的靈魂可以重生,飛升到天堂;只有他的骨殖會留在長長的歲月里,留在天坑嶺寂寞的洞穴中,永不磨滅。等我們查到死者的線索后,回頭從天坑里起獲福兒的骨殖,以形成相對應的證據鏈。
后來,人們都說,那天的場面是天坑嶺好多年來最熱鬧的一次。除了警察和協助維持現場秩序的政府干部,天坑嶺在家的人幾乎都來了。而且,人們不是抱著一顆看熱鬧的好奇心光腳甩手來的。他們有的帶著篩籃、撮箕、砍刀,有的帶著木梯、繩子或鋤頭。他們有經驗,有眼色,有準備,知道警察要干什么,場地上需要哪樣工具。我們并未做出任何承諾,誰知道天坑嶺人哪來的熱情。
事情還沒開始,有個女人就把自帶的線香插在天坑邊沿,然后跪下來,掏出一沓紙錢點燃。待紙錢燒完后,她朝著天坑磕了三個響頭,同時嘴唇翕動,不知默念著什么。她虔誠的樣子讓現場氣氛變得凝重起來,在場的每個人都保持沉默,生怕破壞氣氛。人們篤定地相信,她是認真的,絕不是裝模作樣。
我認出她是“草藥女人”。
有位年輕干部看不慣這種行為,上去勸她不要裝神弄鬼。她說,你懂什么?亡者為大,起墳必須燒香磕頭。不然,得罪死人,弄出事來你負責?
后面這話把那干部惹毛了,他飛起一腳,將正在燃燒的香頭踢飛。他這一腳帶著好大的火氣,把我們都給踢蒙了。
廖所長悄悄告訴我,那女人正是汪金初的老婆。我就納罕,自己的男人進去了,而且正是因為福兒的死才身陷囹圄,她哪來的心情跪拜福兒。她這樣的舉動到底是乞求亡靈的寬恕還是懷著某種莫名的希冀?
想不到你們真是警察。她顯然也認出了我,走近來低切地問,人都死去幾十年了,還不放過他們嗎?
無意之間,她問到了一個法律規定的刑事“追訴期”問題,明白地說,就是對犯罪分子追究刑事責任的有效期限。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至少現在告訴她還為時尚早。我抬頭望天,蔚藍的天空下有一只兀鷹正扇動寬大的翅膀借助氣流飛向未知的遠方。我隨口說,天氣真好啊。
是我把他們出賣了。女人的話充滿著自責和懺悔,讓我想到她的七草神仙藥,我們之間關于采風和采人的對話,還有那份疑點重重的舉報信。
我說,大姐,你想多了,這與你沒關系。我們來晚了,但我們遲早會來,正義是不會缺席的。
洞口砍得敞亮,像大地的眼睛望著天空,似在窺探上帝的秘密。天坑到底有多深,誰也說不清楚。丟一顆石頭下去,咕咚一陣亂響,余音裊裊不絕如縷。我蹲在邊上往下看,里面黑咕隆咚深不見底,兩架長長的木梯綁起來也放不到頭,只能靠洞壁懸吊著。我們的方案是,放一個人下去尋找骨殖,如果無所獲,就把洞底的浮土挖開,裝進簍子吊上來,篩也要篩出福兒的遺骸。尸體丟進去是確定的,洞口太深,野牲口不可能叼走,人更不可能再度移尸,時間雖說過去二十年,尸骨總不至于蕩然無存吧。
有人自告奮勇要下去,被我婉拒了。從工作紀律來說,為確保公正,這是警察分內的事,由不得外人介入。況且下去還要考慮安全因素,我們不能把風險留給別人。按說,我和廖所長可以讓年輕警察下去,他們體力好,膽子大,個個求戰心切,但洞底情況復雜,沒有山區工作經驗,沒有足夠的細心和耐力,可能事倍功半。廖所長要求打頭陣。他把繩子系腰上,先走下懸空的木梯,然后讓我們放他下去。隨著留在上面的繩子越來越短,我看見下墜的廖所長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心里不免升起隱憂。天坑太深,洞子里潮濕悶熱,還可能缺氧,弄不好人就會窒息。我對著下面喊,廖所長,如果感覺不適就馬上抖繩子,我們把你拉上來,千萬別霸蠻啊!廖所長沒應聲,也不知他聽到沒有。
數小時里,廖所長找遍洞底,骨殖的影子都沒見著。風霜雨露,多年沉積,福兒的尸骨如果存在,應該被厚厚的腐殖土深埋。我們把鋤頭裝在篾簍里放下去,挖掘的事交給廖所長。木梯有些礙事,運輸不便,我們收了起來。運上來的腐殖土被倒進篩籃里,散發出一股惡濁的氣味。“草藥女人”和幾個姐妹們先用手扒拉著尋找,沒發現骨頭,再將大塊的泥土搗碎,用篩籃把細土篩下去。做著這一切的時候,她們有說有笑,家長里短的話題說個沒完沒了,與平時的勞動場景別無二致。不明真相的人壓根看不出她們正在幫助警察尋找一位死者的尸骨,而且,死者與她們或多或少還有些關聯。
廖所長的午飯是放下去在洞里吃的。中途我提出換他,他不肯,說,馬上就完了,上上下下太費事。后來老是干不完,又說換我下去對洞里的情況兩眼一抹黑,瞎耽誤工夫,沒必要。他知道我腸胃不好,有支氣管炎的老毛病,不想讓我干這樣的重活、累活、臟活——知我者替我分憂。難得的兄弟情啊。
一天干下來,洞底的土被全部起獲,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篩了出來,甚至還獲得了兩枚銹跡斑斑的錢幣和一根鐵釘,就是沒找到半片骨頭,別說福兒的骨殖,哪怕連動物的殘骸都沒有!
我不得不再問楊年哲,你后來是不是又轉移過尸體?
楊年哲嘟著嘴,我有病啊?
是的,從藏匿罪證的意義上說,沒有比天坑更安全的地方了,何況再把尸體弄上來比登天還難。
你爹呢?我不能放過任何疑點。
我說過,自從辦了福兒,我爹就得病了,癱床上了。他后來還“飄魂”了。
拋尸天坑,除了你爹和肖文雄,還有誰知道?
你知道,你們警察都知道。楊年哲心里頗煩,出言不遜。他一直認為自己是被冤枉的——他僅僅是把福兒的尸體放在一個更穩妥的地方,不讓狗吃掉。他只做好事,并沒殺人,他對“是非不分”的警察自然就沒好態度。
同樣的問題,我們也反復審問過肖文雄,他做了否認。我們有理由信他的話。肖文雄個子矮小,力氣單薄,自己動手移尸做不到,也沒那個膽。另說,福兒葬在天坑里比哪里都安全,他不必做起搞。如果再指使別人移尸,只會多一個知情人,他沒那么蠢。事實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肖文雄雇兇殺人的秘密僅限參與作案的幾個人知道。他也相信,在自己的權力籠罩下,楊年孝他們出于自保,斷不會把殺害福兒的事捅出去。千百年來,“殺人償命”的律條,天坑嶺人都知道。這起命案的最終暴露應該與肖文雄的大權旁落直接相關。我甚至懷疑,極有可能是楊年孝獨吞了那筆傭金,分贓不均逼著人家橫了心,大不了一起下地獄。
下晚的時候,我們把廖所長拉上來。離洞口不遠,廖所長謝頂泛光的頭皮清晰可見,稀疏的毛發被汗水濕成一綹一綹的。他渾身濕透,制服跟水洗過一樣,洞里的辛苦可想而知,但好歹馬上安全出洞了,我懸著的一顆心總算放了下來。可是,是禍躲不過,躲過不是禍,意外偏偏在這時發生。那個年輕干部只顧著使勁拉繩子,不小心把腳下的一塊石頭蹬落下去。石頭不大,卻不偏不倚砸在廖所長頭上,能清晰地聽到石頭敲擊顱骨的聲音。廖所長抓握繩子的手頓時松開,被拉上來時,他整個臉部都被鮮血染紅。我簡單地給他處理了一下傷口,把木梯當成擔架,眾人抬著他就往山下飛奔。
下山路上,“草藥女人”焚香磕頭的情景和年輕干部踢滅香火的一幕在我腦海里交替閃現,難道是我們驚擾了福兒的靈魂?難道鬼神真的得罪不起?
九
是年底,參與天坑嶺殺人案的七名犯罪嫌疑人被全部釋放。
二十年過去,暫時還沒有查證福兒的真實身份,他的尸骨也下落不明。一起連尸源都沒有找到的殺人案顯然是無法成立的。盡管嫌疑人眾口一詞,對殺人事實供認不諱,而且連細節的供述都如出一轍,但按無罪推定原則,當現有證據既不能證明被告人有罪,又不能證明被告人無罪的情況下,只能推定被告人無罪。
同時,這也涉及到“草藥女人”提到的追訴期問題。《刑法》規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經過二十年后,原則上不再追究刑事責任。如果二十年以后認為必須追訴的,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當然,這不包括案發后公安機關已經展開偵查的案件。福兒被殺的真相很長一段時間里僅限于肖文雄他們七人知道,后來傳出一些似是而非的風聲,但因為死者與天坑嶺人非親非故,誰也沒太多關注,更談不上報案,以至于公安機關一直被蒙在鼓里。現在案情大白,兇手也都到案,可因為找不到福兒生前的任何信息,沒有家屬或親人提出追訴,檢察機關本著“疑罪從無”的法律精神,只好對嫌疑人做出不予起訴的決定。
可是,抓肖文雄他們難,放他們回去同樣難。
齊大仍然把活兒派給我,說人是我抓的,還得由我把他們送回天坑嶺去,但有一點必須說清楚,齊大的要求是要讓嫌疑人甚至所有天坑嶺人都知道,放他們回去不是說殺了人可以免罪,而是因為時間太久,失去了給他們定罪的法定條件。與其說是僥幸,不如說是文明進步的人類社會把剛性的法律和“以人為本”的法治理念結合起來,用人性之光眷顧了他們。同時,肖文雄他們也要擺正位置——他們不是無辜者,他們的犯罪嫌疑將會伴隨終生。
局里租用的商務車快到天坑嶺公路盡頭的時候,我遠遠發現有許多人已經等候在那里,不用猜,那是由嫌疑人家屬組成的“親友團”。他們早已得到消息,穿戴一新,歡呼雀躍,把氣氛渲染得跟過節一樣。這不是一次普通的重逢,也不是一場尋常的回歸,這樣的重聚稱得上起死回生。車門打開,人們涌上來,相互之間問候完了,熊抱夠了,迎接的人們跟約定好了一樣,紛紛拿出新衣服,要嫌疑人換上。汪金初的皮夾克還是去年買的,八成新,猶猶豫豫舍不得扔掉,他女人一把扯過來,在路邊點上火。這是一段不堪的記憶,眼不見心不煩,她不想男人把監所的晦氣帶回家去。她希望自己的男人洗心革面,告別過去,重新開始新的生活。“草藥女人”此舉頗具號召力,引得其他女人紛紛效仿。于是,眾人拾“衣”火焰高,衣服投進去,火勢旺起來,映紅了每個人洋溢著喜悅的臉。“草藥女人”真是有心了,她竟然還給楊年孝帶了新衣服。楊年孝一開始還忸怩,肖文雄表態說,你換吧,我買單——就像一個財大氣粗的包工頭說出的話。
完事后人們紛紛拉住我,邀請我去天坑嶺做客,稱他們已經準備好招待客人的美味佳肴:臘豬腳、土雞、土豆腐、糯米粑粑、苞谷酒、甜酒、野香菇……應有盡有。看得出來,他們是誠心的,絕不是客套和敷衍。
“草藥女人”說,我就知道警察不會把我家金初怎樣的。他除了殺福兒再沒干過壞事,我們兩口子行善積德,連一只螞蟻都不會踩死,好人自有好報。
或許真如她所說,他們夫妻倆從沒干過壞事,然而,有福兒這一出就夠了!汪金初又怎算得上是好人?
楊年潤的女人說,福兒在天坑嶺亂搞一氣,他該死。警察是維護正義的。如果沒有警察高抬貴手,我家年潤這回真就冤枉了。
楊年孝有點憋不住了,他說,一個外地人,警察怎么會向著他?
……
越說越離譜,我真的哭笑不得。原想借此機會給他們上一堂普法課,看這樣徹底沒戲了。我聽不下去,吩咐司機趕快開車,逃也似的離開了天坑嶺。
轉年春,廖所長迎來了命運的改變。他在天坑嶺受傷后被送往縣人民醫院救治,檢查發現顱骨系輕微線性骨折,頭皮被砸破,縫了十七針。醫生說,有驚無險,建議他觀察治療一個月。考慮到他的傷情,局里決定將他調進縣城,正好補刑警大隊副大隊長老彭的缺。據說,這樣的結果還是齊大在牛局長那里替他使了不小的力才爭取到的。
關于我何去何從,政委找我談話,想聽聽我的想法。他說,天坑嶺的案子雖然不圓滿,但你付出不少,沒功勞有苦勞。
我理解政委的話:一是說案子雖然辦了,但案子本身存在瑕疵,立功說不過去;二是我的工作不能否定,有什么要求,只要不太出格,可以提出來研究。我承認,天坑嶺殺人案是我職業生涯中辦得最窩囊的案子,對法律沒交代,對死者沒交代,對自己的職業也沒個交代。我說,我沒有想法,服從組織安排。
局里其實已經有安排,政委說,牛局長考慮提拔你當派出所所長,只是……
政委一“只是”,我就明白他有難言之隱——當所長只能下基層,而且很可能要下到很基層的基層。
我毫不含糊,提出愿意上天坑嶺派出所當所長。
政委沉吟片刻,問,為什么選擇去那兒?
廖所長既然下山,就得有人上去遞補。道理就這么簡單。
我知道你這樣選擇是帶著情緒的,你心有不甘。
我說,難道我就沒有謝罪的誠意?
對誰謝罪?何罪之有?政委說,就算你繼續調查,把福兒的身份給弄清楚,也過了追訴期,改變不了兇手被釋放的結果。局長如果同意你的想法,我建議你還是放下包袱,迅速打開工作局面。福兒的案子能有新的突破當然很好,但不要糾結太多,老是沉迷于過去走不出來,派出所工作千頭萬緒,要正確面對現實。
政委從市里大機關空降下來,對警察的認知還僅僅停留在制服層面。他不知道一名老刑警如何看待自己的職業榮譽。在天坑嶺殺人案的偵破過程中,縱然沒有真正的贏家,但警察肯定是最大的失敗者。這起案件偵查的結局,讓我今生無法接受!
政委說,通過這次在天坑嶺辦案,你對那里的情況有所了解,你提出去那里當所長,我認為是最合適的人選。
我就這樣被“提拔”了。
最倒霉的還是小尚。數月來病情不斷反復,他在縣醫院和省醫院轉來轉去,病危通知書連下過好幾次。時間長了,再也瞞不住父母,于是,他一個人的病變成了四個人的病。至于小尚什么時候能康復出院,重新回到工作崗位,醫生始終沒給出明確說法。問急了,主治醫生說,你們到底是希望他早日康復呢,還是希望他盡早返回工作崗位?
他們醫德高尚,尊重生命,但不理解許多時候警察的命運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上任之前,我和廖所長約起去醫院看小尚。那段時間,小尚恢復得還不錯。聽說我要上山給他當頭兒,他心情大好。小尚和我一樣,當然不希望案子最后是這樣的結果,不想到手的功勞化為泡影。他攥緊拳頭說,我就不信找不到福兒的線索,等我出院后,我一定要繼續尋找。
我拍著他的肩膀說,好樣的,等你出院后繼續找,我們還是老搭檔。
從醫院出來,我問廖所長對局里的安排有什么想法,他說,很滿意啊,牛局長可是個言而有信的領導。
這是真話?一個派出所所長,回局里只當副大隊長,還是因公負傷后的照顧性安排,你沒想法就奇怪了。你這家伙藏得很深嘛。
你錯了,我要感謝那塊石頭,這叫因禍得福。廖所長說,只有在山里待久了的人才理解和家人長相廝守的難能可貴,我感覺自己才是這起案件偵查過程中的最大受益者。老兄,天坑嶺太“那個”了,真的,你要有思想準備啊。
老兄,這話不用你提醒。一開始我是有想法的,可從在醫院里看到小尚的那一刻起,我所有的想法都化作煙云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坦言道。
我最后悔的事情是當時不該攔住你,遷就小尚。如果我聽你的,堅持送他去衛生院治療,就不會造成現在的后果。
這不能怨你,我說,你也看到了,他當時態度那么堅決,恨不得跟誰拼命。
他再豪橫,能拗得過你和我嗎?廖所長還是自責,我也就是看出他那點小心思才依了他,心想案子成功偵破后論功行賞,派出所別人都沾不上邊,就讓他撈點成績,去堵局長的嘴巴。唉,想不到事與愿違,反而害了他。
我正想對廖所長說點什么,醫院門口一位年輕媽媽對正在拒絕打針哭鬧不休的兒子說,不聽話的孩子,讓警察叔叔捉了去。
孩子瞟了瞟我和廖所長,馬上止住哭聲。
顯然,我們身上的制服幫了年輕媽媽的忙。我走過去拍拍孩子,別怕,警察叔叔是保護小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