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春祥
行行復行行,車輪滾又滾。
前方應該快到渡口了,但不知道確切位置,邊上恰好有一片田,長沮與桀溺正在田里耕作。孔子停下車對子路吩咐道:由啊,你去問問看,渡口在哪里呢?
子路一溜小跑到了長沮跟前,長沮一手捏著鋤頭,一手在擦汗,他顯然看見了這一群行者,反問子路:車上那個手拉著韁繩的人是誰?
子路答:是孔丘先生。
長沮再問:是魯國的孔丘嗎?
子路再答:是的。
長沮于是不再搭理子路,低下頭邊鏟地邊說:那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里的。
子路只好轉頭問桀溺。不想,桀溺也是反問:您是誰呀?
子路答:我是仲由。
桀溺再問:是魯國孔丘的學生嗎?
子路再答:是的。
桀溺于是幾個連珠炮一并發出:你看,天下大水滔滔,亂成一團,誰能改變得了呢?你與其追隨避壞人的人到處跑,還不如跟著避世的人安全一些呢!桀溺說完,也不再搭理子路,顧自耙土了。
子路渡口沒問成,卻連碰兩個釘子,垂頭喪氣地回來向老師報告情況,孔老師聽完匯報,有點惆悵:鳥獸是無法與它們同群的,我不跟人相處,難道跟鳥獸共處嗎?假如天下政治上軌道,我才不會帶你們到處亂跑呢!
民間自有高手在。默默無聞的田耕者,也極可能就是避世者,他們雖躬耕其畝,自食其力,兩耳似乎不聞世間事,卻胸有大棋,對時勢一清二楚。
長沮與桀溺,皆話中有話,子路不知道有沒有聽懂。
長沮的意思,既然是孔丘,那就應該知道渡口在哪,渡口只是一種借代,它是對孔子儒道之肯定,知人論世,教學相長,救世的人,應該知道方向與方法。
桀溺的意思,其實比長沮更進一步,孔子既然已經知道方向,為什么還要逆潮流而動呢?應該像我們一樣,急流勇退才是嘛。
孔子雖有些惆悵,不過,他表達的思想卻重要:人與鳥獸不同,無法離開自己的人群,既然如此,就要積極面對現實的人生。再找找吧,渡口一定就在附近,河都看到了,渡口還會遠嗎?
長沮沒有罵孔子,桀溺也沒有罵孔子,孔子更沒有罵長沮與桀溺,他們都是高人,彼此相知,說些平常都懂的話,言外之意卻要旁人自己領會。
車輪滾又滾,行行復行行。
或許中間去上了個廁所,或許上廁所后還被什么事絆了一下,總之,不知什么原因,子路和老師的隊伍失散了,他遠遠地落在隊伍后面。幸好,傍晚時分,他遇到了一位老者,老人正佝僂著身子,在田邊卸下用木棍挑著的除草工具。
子路恭敬地問:老人家,您看到我的老師了嗎?
老者仔細朝子路上下瞅了瞅,很不耐煩地答道:你這個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我怎么知道你的老師是誰?
老人說完,放下木棍,往田里除草去了。
子路見四周空蕩蕩的,也沒什么人,天色又將晚,他只好拱手站在一邊等。老人弄完田里的事,料定子路今晚無處可去,就請他到自己家里過夜。一到家,他就忙碌起來:殺了一只雞,然后洗菜做飯,還將兩個兒子叫出來,與子路相見。
吃飯,聊天,一夜的交流,很充分,老者的兩個兒子顯然都是明白人。
次日,子路趕上了老師的隊伍,并向老師報告了一切經過。孔老師說:這是一位隱士啊。你應該趕回去回個禮,并將我的話帶給他兩個兒子。子路又返回老者的家,老人已經出門了。
孔老師要子路帶的話是這樣的: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不去做官是沒有道理的,長幼之秩序、君臣之秩序,一樣不可廢棄。你們這樣做,是為自己的干凈,但破壞了社會的重要關系。君子出來做官,是履行義務,至于大道行不通,這個我們早就知道了。
老者的兩個兒子自然明白子路話的意思,但他們和爹爹一樣,都是不愿意出仕之人,他們反而異口同聲地勸子路:你和你的老師,知其不可而為之,這也太傻了吧。我們只將自己置身于大地田園之中安身立命。
接輿,長沮,桀溺,荷蓧丈人,孔老師一律尊重他們,志向各有選擇,他們避世,他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必勉強,孔老師知道他們一致反對他“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政治主張,但孔老師堅信自己的努力,只要信念不失,總會有成功的一天。
周天子或者諸侯,一天用餐四次,吃飯的時候,還要有音樂伴奏。早餐估計不用樂師,但亞飯(第二頓飯)、三飯(第三頓飯)、四飯(第四頓飯),都必須有伴奏。
魯哀公的時候,魯國的宮廷樂隊已經不成形,樂師們都流失到各國去了。樂壇的主持,首席音樂摯大師,移民去了齊國;亞飯干樂師,移民去了楚國;三飯繚樂師,移民去了蔡國;四飯缺樂師,移民去了秦國;打鼓的方叔,移居到了黃河邊;搖小鼓的武,移居到了漢水邊;少師陽與擊磬的襄,移居到了海邊。
樂官四散,亂世的悲哀。
李隆基的五百匹舞馬,生日宴會舞起來,那是何等的氣勢。安史之亂后,這些馬流落民間,某次,數匹舞馬落入安祿山手下的一個將軍手中,被當作戰馬。夜幕降臨,士兵們聚會喝酒,音樂響起,這些馬不由自主跳起舞來,被視為妖孽遭毒打,越打,它們跳得越歡,最后被打死,有人說這是舞馬時,大家都唏噓不已。
李隆基用上好的藍田玉打造了一把磬,以流蘇與金鈿珠翠為飾,珍貴異常,楊玉環歡喜至極。馬嵬坡兵變,楊被賜死,李隆基從四川重回長安后,看到玉環的那把專用玉磬時,一時老淚縱橫不已。
歡樂時,樂(yuè)是樂(lè),大樂(yuè)是大樂(lè),眾樂(yuè)多樂(lè),然而,一個簡單的道理是,過度之樂(yuè),樂極一定生悲。
孔老師去世,但他的思想,仕、禮、學、孝悌、忠恕、智、德等,在這一篇中,卻如春草勃發,子張,子游,子夏,曾子,子貢(因子路、顏回死于孔老師之前),都是戰國大地上孔子思想土壤中盛開的鮮艷花朵。
看孔子的思想如何生長。
子張這樣說“士”的標準:“見危致命,見得思義,祭思敬,喪思哀,其可已矣。”做該做的事,即便獻出性命也在所不惜;見有得的機會,就要想一想該不該得;祭祀時,要想到是不是恭敬;辦喪事時,要想到是不是有哀思。
孔老師是如何評價“士”的呢?
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八佾》第三)這樣的士,孔老師不要看。
見利思義,見危授命。(《憲問》十四)這樣的士,理想好人。
“君子九思”的最后一思:見得思義。(《季氏》十六)這樣的士,義字當頭。
看來,孔老師的大部分課程,子張都聽到了,沒有缺席。子張在他的課堂上,對孔老師的這些言論作了總結概述,更加全面和一體化。
子張曰:執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從反面說,執德弘,信道篤,就能牢牢樹立起心中的理想與信念,成為一個高尚的人。德行實踐不夠堅持,信念不夠深刻,極可能成為那種可有可無的人。
清代王士禎《池北偶談》卷二十一有《引經》,讀來讓人哭笑不得。
德清人(今浙江德清縣)陳端庵,是清朝順治己丑年(1649)進士。他考上進士后,授新城(今杭州富陽區新登鎮)縣令。陳端庵性情仁厚,見不得別人痛苦。每次對犯人用刑,他都要對著犯人哭泣,流下同情的眼淚。
有個姓王的書生,房子被人搶奪,卻久久得不到賠償,王書生就到縣衙告狀。審來審去,陳縣令審不出個所以然,他只好慢吞吞地對王書生說:《詩經》里有句詩講,“維鵲有巢,維鳩居之”。王秀才呀,你難道就不能做一做喜鵲嗎?
眾人聽到這樣的判決,都笑了。
有法令而不會靈活運用,要么是能力問題,要么就是畏于對手的威勢,或來自于權,或來自于錢,總之,他怕強勢的一方,還不如對弱勢方進行再壓制,反正是弱勢方,他也掀不起什么波浪。就我個人選擇,我寧要板著面孔,六親不認,辦事卻公平公正的官員,我不要你同情的眼淚,犯了錯活該。
陳縣令就是子張說的那種可有可無的人,他如此判決,說輕是糊涂,說重就是拿百姓的利益當兒戲,這還是財產,如果是人命案呢?無法想象。
子夏的學生去問子張一個問題:如何交友?
子張反問:這個問題,你們子夏老師是怎么說的呢?
子夏的學生答:我們子夏老師說,朋友可以交就交,不可以交就拒絕。
子張微笑著答:我聽到的和你們子夏老師有點不同哦,君子應該尊敬賢者,也要寬容一般的大眾。贊揚行善的人,也理解沒能力行善的人。我如果才德出眾,什么人不能容納呢?如果不賢,我還沒有拒絕別人,別人早已拒絕我了。
在這里,如何交友,交什么友,已經不那么重要了。
子張與子夏的觀點開始出現了不同,這是值得注意的現象。
無論孔子是什么樣的交友觀,但子張與子夏,在課堂上聽到的應該都是同一種觀點,然而,老師走了,時光流逝,老師當年的主張,也會因學生再對學生施教時說話的場景與對象不同而有所改變,慢慢就出現了分歧。韓非子就說過,孔子之后,有子張之儒,子思之儒,顏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儒出現了八個派別。
不過,就此問題,有人請教王陽明老師,王老師這樣答:子夏說的是小孩間的交往,子張說的是成人間的交往。如果善于運用,都是正確的。
王陽明總是別開思路,這還真有點符合孩子的性格,你對我好,就是我朋友,你對我不好,就不是我朋友,就這么簡單。
子夏老師出場。
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
哪些是子夏說的小道呢?百家眾技,如農圃醫卜之屬。這些小道,確實有它可取的地方,但要做大事業的君子,卻不能專注于此。
子夏接著說: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學以致其道。
說白了,還是有點看不起百工,這和孔老師如出一轍,樊遲問稼,就被孔老師狠狠訓了一頓。說看不起似乎有點重了,在孔門師生眼里,還有比這百工更重要的事,就是認真努力讀書學習,將來報效國家。
此觀點的弊端,應該很明顯,大家一窩蜂去讀書從政,百工從哪里來?吃的從哪里來?
明代黃瑜《雙槐歲鈔》卷八有《木工食一品俸》,正好可以反面回答小道也有大作為的職業觀:
永樂年間,因為蒯福的木工手藝好,老了回鄉,他兒子蒯祥就頂替父親的工作。蒯祥奉命到北京宮中,凡是宮殿廟社的活,他都能干。正統年中,蒯祥主持皇宮三殿及文武諸機關的修建工作。天順末年,他奉詔修建皇陵。成化年間,蒯祥已經做到工部營繕主事員外郎,后來又提拔為太仆少卿,工部右侍郎,再轉左侍郎,他享受的待遇,累計加起來已經從一品了。成化辛丑三月,蒯祥去世,享年八十四歲。他的祖父母、父母,皇上都有所賜贈,兒子做了錦衣千戶,享受國子生待遇。
子夏接著說: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可謂好學也已矣。
這是一種良好的學習方法:每天都學習領會一些未知的事情,每月都不忘記已知的知識。即便專指進德與修業,這也是好方法。
清代阮葵生《茶余客話》卷十六,有《強記法》《連號法》,講的就是巧妙的讀書記憶方法,今天依然可以運用,我相信有效。
歷城的葉奕繩,曾說過他的讀書強記之法:每讀一書,遇到所喜歡的,就抄下來。抄完,朗誦十余遍,然后,將其貼在壁間,每天一定抄十余段,少的也有六七段。再然后,合上書,去看貼在壁上的抄件,每天要看三五次,一定將其背得滾熟,一字不漏。壁上貼滿了,就將第一天貼上的揭下,放進書柜中,新讀新抄的隨即補貼上。隨收隨補,一天也不耽誤。一年下來,約得三千段。數年之后,葉的肚子里已經滿是經典了。
邢懋循,也說了他老師教給他的讀書連號法:初一日讀一紙,次日又讀一紙,并初日所讀讀之,三日又并初日次日所讀讀之。這樣,每天都會增加,讀到第十一天,就將第一天所讀的拿掉。每天都連讀十天的內容,讀了一周,其實就是讀了十周。即便是中下等的智力,也無不爛熟了。
子夏曰:小人之過也必文。
犯錯找借口,人性的弱點,許多人會這樣做,或許,一般人表現得更顯明一些。
下面這些特別詞語,每一個都由重要新聞事件構成,隨便查一下,都可以找得到事實的最后真相。不能都將其歸納為小人所為,但它們一定是文過飾非的典型,雖出于一些無奈,但總是借口,無論它以什么面目出現:
釣魚式執法,保護性拆遷,輕度性追尾,合約式宰客,禮節性受賄,臨時性強奸,規定性捐款,選擇性收費,確認性選舉,政策性提價,試探性自殺,自主性墜亡,休假式治療,臨時工式大火,車輛超載式橋塌,干濕交替式樓塌……
子夏曰: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遠望,莊重嚴肅,靠近,和顏悅色,說起話來,準確嚴謹,這是君子的三種面孔,畫像雖然粗線條,大致輪廓卻分明得很,特別是靠近,則有春風沐人之感。
然而,君子只有這三種面孔嗎?顯然不是。單從個體說,一百種,一千種也不止,但萬變不離其宗,無論內視外察,君子都是一個品德高、做事有節制、對人熱情的人。
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
大節不可越界,小節出入一些則無妨。這從情理上講,確實應該,君子也有七情六欲,君子也是常人,如果一味刻板,則顯然生活得不真實。問題是對“小節”的理解,我以為,子夏說的小節,當指雞毛蒜皮之類的事,不涉原則。
宋代趙與時《賓退錄》卷第七,這個潔癖者顯然在小節上過分了:
謝景仁的居室干凈素雅,他每次要咳吐的時候,總是要吐在左右侍者的衣服上。吐完以后,允許侍者盥洗一天。他喉嚨里剛癢癢,咕嚕一發聲,左右都爭著扯起衣服來接。
謝大官人是東晉的名士,他的這種行為,往好里說是不隨地吐痰,往壞里講,是只顧自己干凈,而不顧別人是不是接受得了。那些侍者也是賤,爭著接痰,為的是多一天休息時間。
子夏曰: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
關鍵詞“優”。優有多義,在此,充足、富裕與優良、優秀,似乎都可以解釋,但詞義重點不同,意義也就有差別。
充足,富裕。做官有余力就去學習,學習有余力就去做官。
優良,優秀。做官做好了就去學習,學習學好了就去做官。
兩相比較,意義沒有太大的變化,但前者相對,后者絕對,我還是比較認同前者。前者的前一句,可以理解成今日之終身學習,無論你是多么大的官員,都要學習一輩子,這樣才不會出現能力不足。后者也是一種提倡,當今大學生參加公務員考試,也是一種趨勢,雖然競爭激烈,幾十人甚至幾百人爭一個崗位,但恰好證明學而優則仕。
不過,此后的科舉制,將學與仕簡單對接,學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仕,只有仕了,才算學優,否則,一切工夫都是白費。
近年去過不少狀元鄉、進士村,每每在介紹欄中,我都會仔細看錄取名單,我關注的是一種叫“特奏名進士”,一般人都不理解,以為都是普通進士,其實不然,這“特奏名”三個字,真是飽含辛酸,那是讀書人考了一輩子,參加過十幾次以上,仍然沒有考取,終于,他等到了(活到了)皇帝規定的那個期限:今年科考,以往考過十五次(有時是十七次)的考生,只要參加了考試,無論成績好壞,一律錄取!自然,這“特奏名”進士,只是名譽上的,并沒有實質性的待遇,但對一個考了一輩子的考生,好歹也是個安慰。
“特奏名”的前提是熬,一定要壽命長,十七次,三年一次,差不多是五十年,有多少讀書人能熬過來?從這個角度說,“學而優則仕”,真是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利刃,它割去了多少讀書人的大好青春。
乾隆就赤裸裸坦言:科舉既不為選賢任能,也不為教化國民,而在于讓讀書人拘于八股,皓首窮經,用“名利”兩字牢牢拴住他們,使其再無暇思索什么真理大道,則大清永姓愛新覺羅。
子游對人說:子夏的學生們,一些灑掃、應對、進退的事,做得挺不錯,但都是末節小事而已,做人的根本道理,卻沒有學會。這怎么可以呢?
子夏聽說后,反駁子游:唉,子游講錯了。我們傳君子之道,哪些先教,哪些后教,哪些不教,拿這園中的草木比喻,是各有區別的。對君子應該學習的道理,怎么可以歪曲理解呢?按圣人的標準,做事情要慎始慎終、全面兼顧才好!
灑掃,灑水,以水揮地及墻階,令不揚塵,然后清掃;應對,答應,對應一定要有辭;進退,怎么走路,何時拱手,一些細小的威儀容節。
子夏未必不知道這些小事與大事的區別,他強調做好小事在先,其實與孔老師的“行有余力,則以學文”是一致的,先做小事,以小事明大事。
子游背后議論同學是非,有違老師提倡的正人君子之道。
子夏不顧同學面子直接反駁,更顯見孔門分派已成必然。
看王陽明如何指導做個好老師的。
每天早晨,學生們到校參拜行禮后,老師要依次耐心而親和地問每個學生:在家時熱愛親人、尊敬長輩是否做到真切而沒有懈怠疏忽?在自我的禮節上有沒有身體力行而沒有欠缺呢?早上來讀書在路上行走時是否謹慎注意?有沒有放蕩不羈?自己的一切言行有沒有做到忠信而篤實呢?每位學生一定要如實回答,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老師還要隨時針對具體情況,委婉地加以啟發開導。然后,讓他們各自回到座位上學習。老師布置的作業不在量多,而在精熟。要根據學生的資質,能認識兩百字的只教一百字,讓學生精力富余,他們就不會因為辛苦而厭學,反而會有收獲而心情愉悅。
王陽明的教育主張很簡潔,就是要順應孩子們的天性而引導,從小事做起。
子游曰:喪致乎哀而止。
曾子曰:吾聞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
居喪時,充分表現悲戚就可以了。什么時候表現得最悲痛呢?曾子聽孔老師說過,就是父母過世的時候。
厚養薄葬,讓雙親在厚養中充分感受孝義。也有做做樣子的不孝之徒。
唐朝張鷟的《朝野僉載》卷三有例如下:
東海有個孝子,叫郭純,母親去世了,很悲傷,每一次都大哭,每次哭的時候,都有很多的鳥飛到他家的院子里。政府派人一核查,真有此事,這是郭的孝心顯靈啊!于是授錦旗,在全鄉表彰他的孝心。有人不相信。偷偷偵察,終于搞清楚原因,那些鳥是他訓練出來的:以前他每次哭的時候,就將餅子掰碎,丟到地上,群鳥爭著來食,一連好幾天都這樣。后來,那些鳥一聽到郭純的號叫,就飛到他家的院子里集中了。
子貢又重新出場。
這一回,他主要在人們如何正確評價孔老師的話題上發力。
子貢評價圣人的大前提是這樣的: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
日食與月食如何形成?太陽、地球、月亮三球成一直線時,從外形上看,圓的日月就缺了一塊。比如日食,不是缺了,而是月亮遮住了太陽,陰影以內看不見太陽。比如月食,月球進入地球的影子區域會發生月全食和月偏食。這自然是個比喻,日月都有缺陷,何況是人?這缺陷就算是過錯,那也是人人都見到的過錯,改掉這些過錯,大家依然仰望他。
魯國大夫叔孫武叔在朝堂上大放厥詞:子貢的才德,要比孔仲尼更卓越。
很多人都聽到了,大夫子服景伯將這話轉告子貢。子貢聽了,也沒有生氣,就給子服景伯打了一個比方:我們以這房屋的圍墻作比喻吧。我家的墻只及肩的高度,人在墻外,家里有什么東西,墻外看進來一清二楚。孔老師家的墻,卻有好幾丈高,如果不從門里進去,在墻外就看不到里面宗廟的雄偉、房舍的富麗。但是,能找到門進去的人極少,所以叔孫武叔這么說,也沒什么好奇怪的。
叔孫武叔果然別有用心,他居然又在另一場合,大肆毀謗孔子。
子貢對此立即發表果斷的評論:孔仲尼是沒有人能毀掉的,也是不可能毀掉的!一般人的才德,只像山丘一樣,可以超越,但仲尼卻像太陽與月亮,根本沒有辦法被超越。一個人自絕于日月,對日月又有什么損害呢?只不過讓人看出他的不自量力罷了。
王陽明的弟子問王老師:為什么大圣人也免不了被人誹謗呢?
王老師答:毀謗自外來的,雖圣人如何免得?人只貴于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圣賢,縱然人都毀他,也說他不著,卻若浮云掩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外表端莊、內心空虛無得之人,即便沒一個人毀謗他,內心潛藏的惡,總有一天會暴露出來的。毀謗、贊譽都來自外面,只要不斷加強自我修養,外來的毀譽不算什么。
王陽明比子貢顯然更理性,毀譽皆來自外,加強內心修養,懶得理他就是!
或許,顏回去世,孔老師去世,子貢真的是一枝獨秀,不斷被人稱贊,這一回,連同學都來了,這位懷疑過孔子私授兒子的陳子禽同學,這樣對子貢拍馬屁:子貢同學,您太謙讓了吧,孔老師的才德難道比得上您嗎?
子貢似乎有點無可奈何的樣子,他有點看不起子禽同學,但仍然忍著性子答道:君子講話一定要謹慎呀。我們的孔老師,無人能及,就像這天空,沒有辦法用梯子爬上去一樣。我們老師,假如給他治理國家的平臺,那他一定會做到:百姓能立足社會,百姓會按照他指引的方向前進,遠方的百姓也都會來投靠,百姓也會為國家的事齊心協力。當老師在世時,百姓以他為榮,當他不幸辭世時,百姓為他悲哀。這樣的人,我們怎么能及呢?!
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之孔丘,自強不息,不知而后知之,刻意尚行,克己復禮,博文約禮,日進于德,恒修心中之誠,終于成就大德。朱熹如此贊: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子貢不愧為孔門最優秀的學生之一,老師去世,他守墓六年,絕無僅有,而他維護孔老師的言語,并不是一味盲從,而是發自內心:老師就是這樣一位偉大的人,今天不可能有人比得上他,未來也不可能有人比得上他。
事實證明,子貢的判斷是對的。古代中國的思想,就是濫觴于孔子,發揚于戰國諸子,到了漢代,就由儒教統一了,即便后來新增了佛教、道教,儒釋道三足鼎立,儒仍然處于領先位置,特別是宋代的程朱理學、明代的陽明心學,對儒教雖有改造,但毋庸置疑,儒依然是中國古代哲學思想的核心。
李敖去復旦訪問,題寫了一句有意思的話: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天又生我們,長夜才復旦。
荀子描寫了下面這些著名人物的外貌,只是,準確與否,無法考證,但我以為,荀子有他的文本參考來源,基本外形應該不會相差太大。
堯帝,周文王,孔仲尼,身材高大;舜帝,周公,身材矮小,是那種在人堆里很容易被忽視的人,周公還很瘦,好像立著的樹干。禹和湯呢,慘了,禹瘸著走路,湯卻半身不遂。
高大而蒼老的堯帝,數十年考察,千思萬慮,終于選好了接班人,還將自己的兩個女兒嫁給他。傳位這一天,朝堂兩旁,眾臣齊立,堯帝顫巍巍地對站在他面前的接班人舜囑咐道:姚重華呀,天的任命,已經落在你身上了,你要公平地把握正義的原則。如果天下百姓窮困,上天給你的祿位也將永遠終止。
舜選賢任能,勵精圖治,天下大治。按照司馬遷的說法,舜攝政二十八年,堯才去世,堯死之后,舜又在位三十九年。
堯禪讓,舜也禪讓,他讓位給了禹,讓位前,蒼老的舜將堯對他的囑咐又對禹囑咐了一遍,舜將話傳給禹聽的時候,雖然六十多年過去,堯對他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字用的語氣,舜的腦子里都清晰如昨,堯的話中,還含著一絲絲的威脅呀:如果治理不好天下,上天就會罷掉你的王位!草殿上,又回蕩起蒼老而雄渾的聲音,久久不散。
夏朝的方國商國,它的首領叫成湯,子姓,名履。成湯在伊尹等大臣的幫助下,不斷兼并,終于使商國成為強國,與夏桀大戰,最終滅了夏朝,定國號為商。
商湯稱帝那一天,對著上天恭恭敬敬地祈禱:我小子履,在此向光明而偉大的上蒼您獻上黑色的公牛作為犧牲,并向您報告,有罪之人,我不敢擅自赦免,服侍您臣仆的所為,我也不敢隱瞞,要賞要罰,一切由您決定。我本人如果有罪,請不要責怪天下人;天下人如果有罪,罪由我一人承擔!
商紂王將成湯的大好江山毀了,周武王(姬發)伐紂,完勝。周朝于是大封諸侯,所有的好人都安享富貴。
姬發剛上任三天,立即召集下屬開會。他問大家:有沒有保存下來的,可以永遠指導我們周朝子孫后代的古代規約和行動方法呢?大家都搖搖頭,說沒見過哎,也沒聽說過有這樣的東西。姬發于是很郁悶。這時有人出主意了,我們把姜太公找來問問吧,他老人家懂得多。姜尚一來,姬發就很謙虛地問:您老人家看見過黃帝、顓頊的治國方法嗎?太公說,我在《丹書》上好像看到過。大王如果想聽,請您齋戒三天。姬發太高興了,果真有高人呢。他立即齋戒。
三天后,姜太公很莊重地給姬發講起了先王的治國之道。這些治國方法,總起來講主要有:靠仁義得到國家,用仁義保護國家,就會有百世不變的江山;靠不仁得到國家,用仁義保護國家,就會有十世江山;靠不仁得到國家,用不仁不義去保護,禍害馬上就來了。
姬發聽完姜太公的話,真是如遭雷擊,醍醐灌頂,膽戰心驚。散會后,他感慨萬千,思如潮涌,馬上書就《戒書》若干。這些座右銘一共十七條,貼滿了他的辦公室及臥室及隨時能看到的地方,日日提醒,時時警惕。
姬發向群臣保證:我雖然有許多親人,但都比不上你們這些行仁義的大臣。今后,百姓如果犯了過錯,都由我一個人來承擔!
周武王對百姓寬厚、信任,行事公平公正,天下之民歸心,百姓的滿意度越來越高。孔子總結了周武王的德行,主要有如下幾點:
一、謹修度量衡,整頓官吏制度,全國政令得以暢行;
二、恢復被滅亡的國家,延續已斷絕的祭祀;
三、邀請并提拔隱逸不得志的人才為國家服務;
四、將百姓、糧食、喪禮、祭祀當作國家的重要工作來抓。
成湯名履,寓意他一路走得很艱苦,打江山真不容易。在他前面的夏,其實更不容易,中國第一個王朝,雖是禪讓而來,但夏禹治水真的是太艱難了。
二〇一九年十月,我去紹興市柯橋區的夏履鎮,一個藏在深山里的生態鄉鎮。
我感興趣的是這個名字,字面上看,夏朝的一只鞋子,真和夏朝有關嗎?真和鞋子有關嗎?嗯,《吳越春秋》上是這么說的,和夏朝大禹有關。
我們站在蘆頭灘上,據說,大禹當年就曾在這里治水:“乃勞身焦思次行,七年,聞樂不聽,過門不入,冠掛不顧,履遺不躡。”雨一直下,洪水滔滔,大禹心焦,他坐在蘆頭灘邊的一座橋上觀察水勢,或許,是草鞋的繩帶斷了,一不小心,腳上的一只草鞋掉落橋下,沒等去撈,便被洪水沖走了,后人為了紀念,就把這座石橋叫“夏履橋”。
我在夏履橋上來回走了兩遍,橋下清流汩汩,滿山滿目皆是青翠的竹子,夏朝的一只草鞋,禹治水的象征,即便是傳說,也是美好的紀念。
此前,子張同學已經數次問政于孔老師,這次,他又問了:老師,君子要怎么做才能將政務治理好?
這一次,孔老師具體而細微地回答了“尊五美,屏四惡”,子張一一記下。
尊五美是: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
一美:看百姓可以在哪方面得利而引導他們得利,施惠于民,自己卻不耗費;
二美:選擇百姓愿意服勞的事情使百姓服勞,就不會招來怨恨;
三美:想推行仁道就盡量推行,此乃有欲而不貪;
四美:不管對方是誰,都不慢待他們,神情舒泰而不驕傲;
五美:莊重嚴肅,讓人有生畏之心,威嚴卻不兇猛。
屏四惡是: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一惡:不事先教育百姓,百姓犯錯就用殺戮來行政,這就是虐;
二惡:不事先告誡百姓,而突然查驗他的工作成效,這就是暴;
三惡:發布政令遲緩,但到了期限卻又不通融,故意害人,這就是賊;
四惡:說好要施予百姓,出手卻吝嗇,像一般的小官員。
孔老師回答完,又對子張總結了一下,語重心長:這五美四惡,其實都是君子施政時的一些細節。尊五美,屏四惡,關鍵在個人品德的提升與修養,如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推己及人,如果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那么,就不會出現“四惡”現象,就可以施行仁政,報效國家,造福社會。
子張聽完老師教誨,連聲嗯嗯嗯。
朝廷新開一例,凡物有兩個名字的都充軍,三個名字的都要斬。茄子自覺雙名,于是躲進水中。水問曰:你來為何?茄子答:避朝廷新例,因說我有兩名,一名茄子,一名落蘇。要去充軍,我怕了。水曰:若是這等,我該斬了,一名水,一名湯,又有那天災人禍的放了幾粒米,把我當酒了賣。
馮夢龍講這個笑話的時候,顯然有多種層面的諷刺,如不辨是非的有罪推斷,制造假酒的不法商販。如果以此來對照四惡,前三惡恰好對得上。事先為什么不說清政策,要是知道,誰還敢取兩個名字?再說了,兩個名字也不是自己取的呀。其實,茄子那兩個名字還只限于明朝以前,到后來,還有別名矮瓜、吊菜子、昆侖紫瓜等,茄子遍長中國的大江南北,名字或許還有更多,注定要斬頭的。
《論語》的長課堂就要結束,孔老師最后諄諄教導如下: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孔子五十就知天命。什么是天命?如此深奧而博大。我理解有三個層面。
宗教哲學層面:原始人類面對日落日出、月圓月缺、雷電風暴、地動山搖,他們實在理解不了,天為什么會如此捉摸不定。每當災難來臨,人類要么躲進山洞,要么跪在地上磕頭,發展到后來,人類認定,天上一定住著萬能的天神,日神,月神,是天神掌握著他們的命運,于是有了各類的祭祀,祭祀就是一種告饒與祈求。
天文地理層面:在人類眼里,這時候的天,天上銀河,日月星辰,已經變得有些可以琢磨,人類知道,天是一個浩瀚無邊的概念,除了日月,那些無數的星星,也是天的組成部分,但即便是朝廷專職管理天象的官員,依然無法具體知曉天究竟是怎么運行的,他們能向皇帝提供的,只是一種天文記錄,并將一些特別的現象,與帝國的命運聯系起來。順天,才能應時,罪己詔就是皇帝向天的認錯書。
生態生活層面:時令,節令,人類遵循季節的命令,隨四季的更替,進行著重復又重復的耕作,以滿足自身生存的一切需要。天更加闊大,天文化迅速發展,各種與天有關的神話傳說也越來越多,天上有一個完整的天人世界,他們的生活無限美好,永生快樂。與此同時,人類又造出一個地下王國,地下主要用來懲罰那些惡人,生前作惡,死后必進地獄受罰。天上及地下的世界,帝王也充滿了好奇。總體上,這一層面的天,已經讓人類深深地感覺到,要與天和諧相處,才能過上好日子。
孔子的天命觀,我覺得三個層面的意思都有,他是文化人,雖不能全部明白是怎么回事,但尊重天是第一件重要的事,他將齋戒當作人生頭等大事,他深深領悟到了,要做一個天地間有德行的人,時時行走在人生的正途上,才是真懂得天道,他持之以恒,將之付諸自己的教學實踐及為政理念中,天也終于酬之于勤。
天地間,身影高大的孔子,又抬頭觀天思天了。
三千多年前就誕生的印度圣典《梨俱吠陀》詩,第十卷第九十首有這樣的詩句(引自金克木《梵佛間》),敘述了天與神與人之間的關系,這應該是歌頌祭祀的,但想象實在奇特:
月亮由心意產生;
太陽由兩眼產生;
由嘴生面因陀羅(天神)和阿耆尼(火);
由呼吸產生了風。
由臍生出了太空;
由頭出現了天;
地由兩足;(四)方由耳;
這樣造出了世界。
當天神們舉行祭祀時,
以布盧沙(人)為祭品;
春是它的酥油,
夏是柴薪,秋是祭品。
王陽明認為,人與萬物有微妙感應,不但禽獸草木,即使是天地也與我同體,鬼神也與我同體。
有學生請王陽明解釋。
王陽明問:你看天地之間,什么是天地的心?
學生答:我聽說人是天地的心。
王陽明再問:人為什么是天地的心?
學生答:只是因為人有靈魂。
王陽明答:可見充滿天地之間的只有人有這個靈魂,人與天地萬物,只是被自己的形體隔開了,人的靈魂,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如果沒有人的靈魂,誰去仰他高?地如果沒有人的靈魂,誰去俯他深?鬼神如果沒有人的靈魂,誰去辨他吉兇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開了人的靈魂,便不成為天地鬼神萬物了;人的靈魂離開天地鬼神萬物,人也不存在了。天地萬物鬼神都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它們分開呢?
學生再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長存,為什么沒有人的靈魂,便都不存在了呢?
王陽明再答:你去看看那些死人,他們的靈魂都游散了,他們的天地萬物鬼神又去了哪里呢?
王陽明賦予天地萬物以人的靈魂,是知天命的積極應對之法。不過,無論中外古今,天命問題,始終神秘,千條萬條,唯有順,才能安。
孔老師最后一次苦口婆心:知命,知禮,知言,知人,由內到外,由我到人,求善求德,這些都努力實踐做好了,你們明白了自己在這個世界的使命,就可以安身處世,闖蕩社會了。
同學們,你們出發吧,去幫我實現未竟之周公理想。祝福你們!
司馬遷說: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
孔子兩個大字,自春秋而來,穿透兩千五百年的時空,依然如星光照耀。
《論語》諸字,猶如活潑潑的思想種子,在中國大地上依然茁壯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