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斤小米
文學有一個繞不開的母題,即對遠方的追尋。遠方是距離的產物,是充滿詩意的期待,也是未知的無盡可能。蘭波詩句“生活在別處”,近年來甚為流行的歌詞“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的田野”,無不給被當下生活限制想象的人以安慰。杰克·凱魯亞克甚至直接以“在路上”為他的小說命名,可見遠方對生命的誘惑,遠方自然而然成為行走的動力。
因此,身陷困境的作者,總能一邊蘸著苦難的調料,一邊或遙想未來的光明,或宣揚生命的豁達,或表達飽滿的情緒,來展現一種可能改變當下不如意現狀的方式,即對遠方的構想。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與作者共情的讀者便可借文字找到安慰,文學的張力一下子就出來了。寫這樣的詩歌,相對而言是容易的,到底是用真實的生活和鮮活的生命做引子。如“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是遙望過去;“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是嘆息未來;“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是空間的闊大;“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是時間的延展……讀者總能在詩詞里讀到不局限于眼前的情緒,讀到一個他們能看得清楚的人物,再反觀自身,產生共鳴。
但晏殊是不在其中的。晏殊的詞從來都蒙著一層薄紗,讀者的情緒的確被感染了,卻沒有緣起,我們說不清楚來路,仿佛臨窗看水,隔水觀人。他安靜、清雅、富貴、悠游,不管人生的底色多么悲傷,他始終知道反省、自控,不使這種悲傷蔓延開來,成為生命的主色調。他是自古以來難得的清醒者,因此,他在保持著與現實的距離的同時,又珍惜當下所擁有的一切。當下,在晏殊的筆下有著無窮的魅力。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花凋春遠,時光流逝,既然年華留不住,那么且看當下吧。“徘徊”里有明顯的惆悵意味,但詞中仿佛又沒有什么具體的事情令人難過,即使有,他也不愿意將自己毫無保留地暴露于眾人的目光之下。此詞讀起來,仿佛什么都說了,卻又像什么都沒說。克制、隱忍、圓融、通透,這就是晏殊。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還在酒席上喝著酒說著離別呢,還在為春天的易逝傷感著呢,他陡然就清醒了:既然逝去的終將逝去,那么何必趕在前面悲傷,不如好好珍惜當下。他是冷冷地說的,但他說出了一個溫暖的答案。當下并非只有“茍且”,也有“詩”,能否看到詩性的一面在于你自身。能看到當下之“詩”的人,定能喝到生活中幸福的瓊漿。
晏殊不是沒有悲傷的。他的父親是一名小官,他以神童的身份被張知白推舉入朝,14歲擢為秘書省正字,留秘閣讀書;15 歲以后先后任太常寺奉禮郎、光祿寺丞、集賢校理。但他的人生并未因此而一帆風順。21 歲,弟弟晏潁猝死;22 歲,結發妻子李氏病逝;在隨后的幾年時間里,他的父親、母親也相繼去世……不了解晏殊的人,很難從他的詞里讀到他如此悲慘的經歷,人們更容易津津樂道于他參加科考時的那句“這個題目我曾練習過”的自信與坦蕩,他因仆人遲到而打掉人家門牙的暴躁,他主持應天書院并親自教書的豁達與擔當,“貍貓換太子”暴露之后他背黑鍋的無奈……
晏殊是反原生家庭理論的,他用自己成年之后修煉而來的理性,讓世人知道曾經疼痛狼狽的生命一樣可以獲得從容與高貴,給世人做了一個榜樣。佩索阿曾說:“永遠不要靠得太近——這就是高貴。”晏殊便是這樣,他把每一個當下的瞬間當作永恒,萬分珍惜,但他與當下又保持著適當的距離,因此能夠有跳至其外的觀照,這些全都表現在他的詞里。你看,還在酒席上推杯換盞呢,想著即將到來的離別,自然要黯然神傷,但他不寫“此去經年”,未來的事過于虛無縹緲,生命無常,誰管未來能否得到呢?山河遼闊,風物滿眼,真正值得把握的,是“眼前人”。云淡風輕里,是晏殊異于常人的清醒。
哪有什么值得過分回顧與展望的,人生不過是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罷了,當下才是真正的永恒。正是憑借這樣一份獨特的清醒,晏殊才成為歷史上政壇和文壇之中不可替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