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軍輝
夏一楠從深圳回虞城祭祖,順便給我打了個電話,王哥,你還記得當初在食品廠宿舍一起玩的那些人嗎?老貓、老朱,還有夏娥,我難得回一趟老家,我們聚聚,你約一下怎樣?
好的。我說。這么多年來,我很少主動去找夏一楠,都是她主動找我,畢竟,大家處在不同的階層。現(xiàn)在的夏一楠,是深圳一家公司的老總,她所有的家人都定居在了深圳。在當初一起玩的伙伴里,我是唯一和她有聯(lián)系的。當然,我跟她之間的關(guān)系,也只是手機上的一個電話號碼。她偶爾想念虞城,就會給我來個電話,聊一下她的故鄉(xiāng)。
怎么想起他們來了?
老了,懷舊。
哦,要不要叫上馬奎?我問,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隨你。電話那邊猶豫了一會兒,接著掛了電話。聽得出來她有些不高興。
夏一楠離開虞城,是1994 年冬天的一個夜晚。那個夜晚應該很冷,西北風的嘯聲鬼哭狼嚎,偶爾有雪子落下,天上卻掛著明晃晃的月亮。她一個人坐在火車站的候車室里,等待著深夜十一點的火車,還有一個叫馬奎的男人。他們相約一起離開這個地方,去上海開始新的生活。那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廢棄掉了的老火車站坐落在龍山腳下,透過窗戶可以看見黑幽幽的山。候車室里除了她,還有幾個男的,時不時轉(zhuǎn)過頭來看看她。她背起行李包,走出候車室,在車站廣場上張望,沒有人來。
夏一楠獨自在候車室里坐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她撕掉了那兩張去上海的火車票,買了一張去深圳的,離開了虞城。這是當時她能買到的離虞城最遠的火車票。
她這一去三年杳無音信。我們這幫經(jīng)常聚在食品廠宿舍玩的年輕人,也作鳥獸散。倒是馬奎,時不時地來找我,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那件滿是機油的牛仔服散發(fā)著可疑的氣味。從食品廠下崗后,馬奎在一家電機廠當機修工。
有夏一楠的消息嗎?他問,很隨意的樣子。
沒。
你跟她弟不是同一所學校的嗎?他沒說起過?
沒。
你不能問問?
你不是結(jié)婚了嗎?還關(guān)心她干什么!
他愣在那里看著我,夾著煙的手也僵住了,眼神一下子黯淡了,整個人灰頭土臉的,有些蔫。在夏一楠孤身前往深圳不久,馬奎就和劉彩娣結(jié)婚了。他的喜酒,我們都沒去喝。后來我也結(jié)婚了,馬奎才漸漸不來找我了。
香港回歸后的新年,我接到了夏一楠的電話,她是從她弟弟那里知道我的電話號碼的,她告訴我,她回家過年了。
三年了,第一次回家啊。她感慨道。
我在一個叫半島的地方請她吃飯。老火車站被廢棄掉以后,被改造成了集餐飲和娛樂于一體的娛樂城,叫半島,那個候車室外墻被刷成了綠色,成了舞廳。夏一楠坐在半島的小包間里東張西望,屋外,時不時有列車隆隆地開過,透過窗戶,龍山依舊。夏一楠說,王哥,你真不應該在這兒請我。
我醒悟過來,忙說,我們換個地方,換個地方。
算了。她擺擺手。她告訴我,她這次回來,是想把弟弟帶走,她打算在深圳自己做生意,找個自己人幫忙。在這掙那幾塊錢的死工資有什么意思?她說。
在那邊,過得不容易吧?
不想再提。她發(fā)了一會兒呆,說。她望著窗外,兩眼迷茫,不停地用吸管攪動著杯子里的橙汁。又有一列火車呼嘯著開過。
那天,你為什么一個人就走了呢?我問。
沒什么,只是忽然覺得想走,越遠越好,越遠越好。
他,怎么樣?她望著窗外說。
誰?我問。
哦,沒什么。她說。
馬奎是我在娥江中學念初中時的同學。這所中學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撤并了,當初的校址現(xiàn)在是一個高檔居民區(qū),一點遺跡都沒留下。記憶中的娥江中學校門口有一條河,每個天氣好的中午,我和馬奎都會端著飯盒坐在河邊吃飯。我們都是自帶飯菜,在學校蒸飯吃。我喜歡河岸邊那幾株消瘦的蘆葦,還有那幾只飛來飛去的翠鳥,我這人從小就這德行。馬奎不喜歡坐在教室里,是因為劉彩娣。劉彩娣也和我們一個班,大家都知道,長大以后,劉彩娣會成為馬奎的老婆。這件事是與馬奎同村的何忠良說出來的,考試的時候,何忠良要抄馬奎的試卷,馬奎卻用手遮住了。作為報復,何忠良揭露了馬奎與劉彩娣之間的關(guān)系。
記憶中的劉彩娣一直病懨懨的,她從不上體育課,據(jù)說得了一種什么病,治不好了。那時候大家都窮,中午帶的菜不是霉干菜,就是咸菜,能在飯盒里蒸一個咸蛋,那是很隆重的日子。劉彩娣的母親是供銷社的,她的生活條件比我們要好,依據(jù)是她的霉干菜或咸菜里經(jīng)常有肉,咸鴨蛋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在馬奎和劉彩娣之間的關(guān)系被揭露之前,我們以為他們是親戚。劉彩娣對馬奎很好,經(jīng)常把自己的咸鴨蛋偷偷塞給馬奎。馬奎的家里顯然很困難,他的搪瓷缸里常常是一撮霉干菜,有時候連霉干菜都吃不上,只有一撮鹽或一點醬油。對于劉彩娣塞過來的咸鴨蛋,馬奎很是猶豫,他握著那個蛋,一次又一次地咽口水,最后,當著劉彩娣的面,決然地把蛋塞給了我。馬奎以這樣的方式拒絕劉彩娣的好意,劉彩娣卻不以為意。她后來把咸鴨蛋偷偷塞給了我,我疑惑地看看她,把咸鴨蛋遞給了馬奎。馬奎也疑惑地看看我,把蛋往桌子上一敲。
蛋是劉彩娣的。飯后,我對他說。
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給的。他說。
虛偽。我說。
劉彩娣和馬奎是鄰居,他們每天一同上學。劉彩娣的書包背在馬奎的背上,馬奎遠遠地走在前面,劉彩娣在后面緊追慢趕,兩人相距遠了馬奎會停下腳步,看看路邊溪溝里的魚蝦,或者拔幾根茅針塞進嘴里。冬天來了,那時候虞城的冬天還會下雪,而且雪很大,踩下去積雪很深,劉彩娣走不動,馬奎背著劉彩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老汽車站門口,放下劉彩娣,剩下的路讓她自己走。汽車站離學校還有五六百米路程。
他們的關(guān)系被揭露出來后,馬奎和劉彩娣之間便疏遠了。馬奎還找了學校教導處,要求換一個班級,教導主任問他,為什么?他沒法回答,教導主任罵他,你沒事瞎操什么心!
關(guān)于劉彩娣為什么會成為馬奎的老婆,確切的說法是這樣的:馬奎的父親和劉彩娣的父親是多年的老朋友,有一年冬天,兩人去杭州灣圍涂,住在同一間茅屋里。那一天海風很大,大家都沒出工,待在茅屋里聊天。結(jié)果,大風把茅屋刮倒了,一根橫梁砸下來,劉彩娣的父親一把推開了馬奎的父親,自己卻來不及避開,被橫梁砸中了,受了重傷,馬奎的父親只擦傷了皮。在醫(yī)院里,劉彩娣的父親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女兒,又看看馬奎的父親,張張嘴想說話,卻說不出來。馬奎的父親哭著說,大哥,你放心,我的命是你給的,你的妻兒,我會照顧。劉彩娣的父親又張張嘴,盯著病弱的劉彩娣,眼角滲出一滴淚。馬奎的父親說,大哥,你的女兒,我兒子會照顧,照顧一輩子。
馬奎的父親把躲在母親身后的馬奎叫了過來,說,兒子,你愿不愿意照顧妹妹?一輩子!
愿意。馬奎點點頭說。
娶她做老婆呢?
愿意。馬奎拉住了劉彩娣的手說。那時候馬奎才七歲。
劉彩娣父親眼角的淚流淌了下來,眼睛漸漸失去了光芒。
多年以后,當馬奎逐漸長大成人,他認為當年的那件事,不過是對臨死者的安慰,當不得真。但他的父親卻不容置疑地告訴他:這是真的。
馬奎中專畢業(yè)被分配到了虞城食品廠當技術(shù)員。虞城食品廠坐落在解放路邊,當時也算是市中心。它的對面,是虞城劇院,劇院很蕭條,偶爾有幾場越劇,也沒什么人看。劇院的旁邊被辟出一個大廳,當錄像廳,每天早上下午晚上放三場錄像,都是港臺電影,圖像很糊,生意很好。我和馬奎、老貓、老朱是錄像廳的常客。那時候也沒什么娛樂,我們不是聚在馬奎宿舍里打牌,就是去錄像廳消磨時光。偶爾也會靠在馬路邊的法國梧桐上,看見漂亮的女人過來,吹口哨。四個人里,馬奎和老貓、老朱是食品廠的同事,我當時師范畢業(yè),在郊區(qū)一所小學教書,經(jīng)常去食品廠找馬奎玩,一來二去就和老貓、老朱也混熟了。
晚上,我們四個人聚在馬奎的寢室里打牌,誰輸了就往誰的臉上抹各種顏色。老貓偷了食品廠里的色素。兩個鐘頭后,我們頂著五彩繽紛的腦袋,去敲夏一楠和夏娥的宿舍門。夏一楠和夏娥是食品廠的質(zhì)檢員。夏娥開門就罵,有病啊,你們,然后“撲哧”一笑。夏一楠開了門,哈哈大笑,然后拉著我們上解放街。我們四個人在解放街上走著,嘴里唱著“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晚上十點左右,大街上還有些行人,紛紛回頭看我們。夏一楠和夏娥跟在后面,笑得前俯后仰。第二天派出所的人就找上了食品廠,說食品廠的幾個青年工人有流氓行為,讓食品廠好生管束。
后來我們打牌的時候,夏一楠和夏娥也在一邊觀看。夏一楠站在馬奎旁邊,夏娥站在我的身后。每一次馬奎輸牌的時候,夏一楠就自告奮勇往馬奎臉上抹顏色,抹成各種圖案。
他是我姐姐。我從沒把他當個男人,哈哈哈。夏一楠指著馬奎說。
老貓和老朱輸了,也想讓夏一楠抹,夏一楠白了他們一眼,說,你們倆心術(shù)不正,自己抹。
你說這里誰心術(shù)不正呢?老貓若有所思地問。
是啊,唉。老朱說。
夏一楠紅了臉,打個哈欠,對夏娥說,咱們?nèi)ニX吧,不跟這班人瘋了。
在食品廠,馬奎有什么心事都會跟夏一楠說,包括自己和劉彩娣之間的事,馬奎說我不是不愿意照顧她一輩子,關(guān)鍵是我和她沒有男女間那種感情,兩個人沒感情,卻要生活一輩子,想想都悲哀。
夏一楠說,你也別太悲觀了,興許兩個人生活得久了,就產(chǎn)生感情了呢,感情這東西,像棉被,捂捂就熱了。
馬奎嘆了口氣。夏一楠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你。
有時候馬奎的父親讓馬奎帶著劉彩娣出去玩,馬奎就帶著劉彩娣來食品廠宿舍,馬奎和老貓、老朱打牌,劉彩娣坐在一邊無所事事不知所措,夏一楠路過,看見了,進來陪劉彩娣說說話。天太晚了,劉彩娣就睡在夏一楠宿舍里。
除了星期天和農(nóng)忙,馬奎平時很少回家。每次回家,馬奎的父親總會對馬奎說,我昨晚又夢見老劉了,他問我,老馬,我的女兒你照顧好了嗎?我說,老哥,你放心,你的女兒,我兒子會照顧。馬奎的父親比同齡人要蒼老許多,頭發(fā)全白了,由于常年從事重體力勞動,身體也越來越差。
山塘里的石頭越來越重了,我怕我馬上要抬不動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掉,在去見老劉之前,我得看著你和彩娣結(jié)婚,這樣,我就有臉見他了。馬奎的父親呷了一口老酒,說。
爹,我還小。馬奎說。
去看過彩娣了沒有?
哦。
于是,馬奎拎著兩瓶水果罐頭,去了劉彩娣家。水果罐頭是食品廠發(fā)的福利。這些年食品廠效益不好,生產(chǎn)的水果罐頭賣不出去,就當福利發(fā)給職工。
劉彩娣初中畢業(yè)后在家里開了家小賣部,賣一些生活用品,還有化肥農(nóng)藥。她母親是供銷社的,這家小賣部兼做供銷社的農(nóng)資分銷點。馬奎走進小賣部,劉彩娣坐在一把竹椅上,笑了笑,說,來啦?
嗯。
坐吧。
嗯。
劉彩娣的頭發(fā)蓬松干凈,散發(fā)著一股甜絲絲的清香,顯然剛洗過,用彩綢在腦后精心地扎了個好看的蝴蝶結(jié)。那條白色印花的連衣裙被燙得很平整。馬奎聞到了一股香水的味道。他發(fā)現(xiàn)劉彩娣今天還抹了口紅和胭脂,這使她蒼白的臉有了一絲血色。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幾句,馬奎便起身告辭。
走了?
走了。
再坐會兒吧。
不了,還得回工廠上夜班。
馬奎走出小賣部,他回頭沖劉彩娣笑笑,看見劉彩娣眼里充滿了憂傷。
馬奎帶劉彩娣來食品廠的次數(shù)不多,如果不是他那個專制的爹以死相逼,他是不會把劉彩娣帶出來的。劉彩娣其實對馬奎真不錯,馬奎身上的毛衣,都是劉彩娣織的。冬天的時候,他手上生了凍瘡,一個星期不到,手上就戴上了毛線手套,讓我們羨慕不已。馬奎能接受劉彩娣送給他的禮物,并且穿戴在身上,至少說明他對劉彩娣并不抗拒。劉彩娣來了幾次食品廠宿舍,夏一楠就和她成了朋友,兩個人還一起去逛過街,買過衣服。
一天晚上我去找馬奎,馬奎正要出門,見我來了,說,要不你在我宿舍里待一會兒,我有事出去,走了別忘了給我關(guān)門。我猜他是接受了父親的命令,和劉彩娣一塊兒去看電影了。不一會兒,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是夏一楠,夏一楠見了我,一愣,問,馬奎呢?
出去了。我說。
哦,我來借本書。她說。
夏一楠轉(zhuǎn)身下了樓梯。馬奎的宿舍在二樓,一樓是食品廠的門市部,馬奎宿舍的窗口正對著解放街。我走到窗口,看見馬奎推著自行車站在大街的對面,正東張西望,接著沖著遠處招手。不一會兒,只見劉彩娣走了過來,馬奎騎上車,劉彩娣坐上了自行車的后座。兩人向著電影院的方向去了。下面?zhèn)鱽硐囊婚穆曇簦舒方悖鲎。斝牡聛恚R奎你慢點。
我走下樓,看見夏一楠站在街邊發(fā)愣。她看見我,笑笑,走了。
第二天是夏娥生日,我們幾個湊了幾個菜,在夏娥的宿舍里聚餐。我買了個溫州麻油鴨,老貓和老朱買了炸魚塊和花生米,夏娥炒了幾個菜。馬奎端了一箱啤酒進來,問,夏一楠呢?
在自己宿舍里,關(guān)了一天了,沒見她出來過。夏娥說。
哦。馬奎轉(zhuǎn)身去了夏一楠宿舍,過了一會兒,回來了。
人呢?夏娥問。
不肯開門。
沒理你吧?惹人家生氣了吧?老朱說。
夏娥于是親自去叫,不一會兒,夏一楠跟著夏娥來了,捂著嘴打呵欠,說,昨晚沒睡好。
說吧,是不是馬奎欺負你了?老貓說。
沒,我挺好的,誰敢欺負我呢。夏一楠說。
大伙兒坐下吃飯,馬奎打開一瓶啤酒,想往夏一楠杯子里倒,夏一楠抓起杯子,用杯底往馬奎手腕上用力一砸,咬牙切齒的樣子。
馬奎“哎喲”一聲叫。大伙兒看著他們倆,問,你們倆怎么啦?
沒什么。夏一楠說。給我倒酒,倒?jié)M。夏一楠對馬奎說。馬奎笑笑。
其實我經(jīng)常往食品廠跑還有個原因,那就是夏娥,她是個很安靜勤快的女孩,眼睛很黑,身材嬌小。我第一次在馬奎宿舍見到她時,眼睛不覺一亮。憑直覺,我覺得夏娥這個姑娘非常適合做老婆。我若無其事地和馬奎聊天,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關(guān)注夏娥。那天夏娥、夏一楠還有老貓、老朱他們在馬奎屋子里聚餐,夏娥在煤爐邊燒菜,夏一楠手忙腳亂地當下手。我不好意思在一邊看著他們吃,很快就走了。事后馬奎告訴我,夏娥說,你像個詩人。詩人?貶義詞還是褒義詞?我問。不知道,馬奎說,不過夏娥崇拜海子。我記得那天夏娥一直在埋頭燒菜,我沒看見她在關(guān)注我。
其實我對詩沒什么興趣,我會背的所有古詩、現(xiàn)代詩都是為了應付考試。一個會燒菜的女孩喜歡詩?我莫名其妙地想。
為了和夏娥能有共同語言,我開始讀海子,讀泰戈爾,我現(xiàn)在對文學的愛好就是在那時培養(yǎng)起來的。我發(fā)現(xiàn),夏娥和夏一楠都在讀詩,她們的對話里時不時會冒出一句詩來。有一次我在馬奎的寢室里看見了一份鉛印的小報,是虞城文化館編印的,上面登著一些詩歌散文。
天空寂寥,有大雁飛過
光線的行走曼妙如舞
枝葉又一次舒展
水又一次輕吟
這也叫詩?我把這幾句詩念了一遍,說,這叫咒語,這個作者怎么也叫馬奎?
怎么不能叫詩?哪里寫得不好啦?馬奎說。夏娥和夏一楠使勁朝我眨眼睛,我莫名其妙。
這首詩是我寫的,你指教一下,哪里寫得不好?有本事你也寫一首,在這份《虞城文藝》上發(fā)一發(fā)。馬奎說。
啊?我吃了一驚,沒想到馬奎居然會寫詩。后來我才知道,這幾個人里,真正喜歡詩歌的是夏一楠。夏娥只是受了夏一楠的影響,湊個熱鬧。我對詩歌的裝腔作勢并沒有在夏娥面前為我加分,相對于詩歌,其實她更愛吃。那段日子,我常常借口找馬奎,卻躲進了夏娥的宿舍,兩人一起研究去哪兒找好吃的。研究完了,我騎上自行車,馱著夏娥,去鄉(xiāng)下,去野地里,去河邊,最遠跑到海涂,去尋各種吃食。
至于馬奎,我記得他初中時數(shù)理化成績拔尖,語文成績很爛,在他進入食品廠之前,我從未見他讀過一本純文學書籍。他曾經(jīng)所謂的愛好文學,指的是他喜歡看武俠小說。沒想到他居然趕時髦,真的愛好文學了。現(xiàn)在的馬奎,經(jīng)常和夏一楠一道去參加虞城的一些文學活動,還發(fā)表了詩歌!
多年后,當年在文化館編《虞城文藝》的何美麗成了我老婆,有時候我們會說起當年的馬奎,何美麗說,這個馬奎,詩寫得狗屁不通,但積極性很高,他總是纏著我,想發(fā)表詩歌。那首詩之所以能發(fā)表,是因為他給我送了許許多多的水果罐頭,我吃得都惡心了,為了讓他不再送,我只好發(fā)了那首詩。我花了整整一個晚上修改那首詩。
他為什么非得發(fā)一首詩呢?
時髦唄。
后來我問馬奎,為什么喜歡寫詩了?馬奎白了我一眼,說,人總得有點追求唄,我的人生已經(jīng)這樣了,總得找點業(yè)余愛好安慰一下自己。
是夏一楠的主意吧。
她說詩可以撫慰心靈。其實,是折騰可以忘掉煩惱。
我想起來了,這段日子馬奎家正在造新房,等新房造好了,馬奎的父親打算讓馬奎立馬娶了劉彩娣。
在我的記憶里,劉彩娣主動來食品廠宿舍找馬奎,只有一次。那天,我待在夏娥的房間里,和她扯談中國各大菜系,這時聽見有敲門聲傳來,我伸出腦袋向走廊張望,只見劉彩娣站在馬奎宿舍門口,一個勁地捶著門,喊,馬奎,你們給我出來,馬奎,你們給我出來。
我說,馬奎不在。
那他們?nèi)ツ膬毫耍?/p>
他們?他們指誰?
馬奎和夏一楠。他們?nèi)ツ膬毫耍?/p>
他們怎么會在一塊兒?夏一楠回家了,馬奎,鬼知道去哪兒了。我扯了個謊。我想,即使馬奎和夏一楠想要茍且,也不會在食品廠宿舍。
劉彩娣蹲在地上,捂住臉哭了。
我莫名其妙,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劉彩娣哭了一會兒,走了。
劉彩娣走后不久,馬奎的宿舍門開了,馬奎伸出腦袋向外面望了望,然后走出門,下了樓。
1993 年秋,劉彩娣生病住院了。馬奎在食品廠請了假,天天陪著劉彩娣。我每次去食品廠宿舍,馬奎都不在。那時候的食品廠,已經(jīng)奄奄一息,一個月開不了幾天工。那天我和夏娥在曹娥江江灘上抓了一小簍螃蟹,在鍋里煮了,躲在宿舍里蘸著醬油和醋吃。這時夏一楠敲門進來了,她手里拎著一只老母雞,見我也在,說,正好正好,幫忙殺一只雞。
殺了給我們吃嗎?我問。
不是,給病人吃。夏一楠說。
她這幾天天天變著花樣燒好菜,然后送到醫(yī)院去。夏娥說。
你家誰住院了?我問。
還有誰?劉彩娣唄,搞得劉彩娣跟她媽似的。夏娥說,劉彩娣也真夠倒霉的,你燒的菜這么難吃,她吃得下嗎?
見我們都不肯動手,夏一楠只好自己動手,閉了眼,拿起剪刀往雞的脖子上就是一刀。那只雞受了驚嚇,扇動翅膀拼命掙扎,夏一楠一聲驚叫,那只雞脫了手,在宿舍走廊上跑,灑下一路的雞血。我和夏娥連忙圍追堵截,終于制住了那只雞。我們幫夏一楠殺了雞,在煤爐上燉了,裝入保溫杯。夏一楠把曬在陽臺上的幾件衣服收了,裝入袋子,拎著保溫杯去了醫(yī)院。
她帶著衣服去醫(yī)院,是她在陪劉彩娣?
不是,衣服是劉彩娣的。總不能讓馬奎替劉彩娣洗衣服吧。夏娥說。
我和夏娥去醫(yī)院看望劉彩娣,醫(yī)院里的劉彩娣顯得更加瘦弱。馬奎和夏一楠坐在一邊。這些天,馬奎白天陪護,劉彩娣的母親晚上陪護。馬奎顯得有些憔悴,胡子拉碴的。
給你添麻煩了。劉彩娣對夏一楠說。
沒事,我和馬奎是同事,也是好朋友,彩娣姐,你也是我的朋友。夏一楠說。
在這個世界上,我覺得我很多余,如果沒有我,許多人會過得更好。劉彩娣看看馬奎和夏一楠,幽幽地說。
彩娣姐,你怎么可以這么想呢?馬奎,你好好勸勸她,你可是馬上要成為她老公了。夏一楠說。
馬奎雙手捂住臉,抹一把,笑笑。
劉彩娣出院不久,食品廠就倒閉了,馬奎、夏一楠他們都被要求買斷,成了下崗工人。我忽然覺得命運真是個很有意思的東西。想當初,我和馬奎是娥江中學成績最好的學生,中考的時候,我們都以高出重點高中幾十分的分數(shù)考進中專。填志愿的時候,我第一志愿填了省糧食學校,第二志愿忘了填什么了,填第三志愿時,我不知道該填哪個了,班主任老師說,要不填個師范學校吧。于是我填了師范學校。結(jié)果那一年師范學校提前錄取,凡是志愿填了師范學校的,檔案一律提前提走。我想,如果當初我被錄取的不是師范學校而是糧食學校,那么,我現(xiàn)在和馬奎一樣,是個糧站的下崗工人。而馬奎,當初死活不肯聽班主任老師的勸,結(jié)果去了地區(qū)中專學校,最后成了食品廠的下崗工人。
馬奎很不幸,他在快結(jié)婚的時候失去了工作。他四處尋找工作,先是在建筑工地當了幾個月建筑工人,后來又去電機廠,當機修工。至于夏一楠,她在解放街擺了個服裝攤,賣衣服,而夏娥,她閑逛了大半年后,去了一家私人的食品廠。老貓和老朱則合伙在路邊開了個小飯店。
一天下午,馬奎來學校找我,把我叫到校園墻角邊。他遞給我一支煙。我記得他以前不抽煙的。
抽嗎?
不。
借用一下你的房子?他抽完了一根煙,把煙蒂塞進了旁邊一棵楝樹的樹洞里,說。
結(jié)婚用?你不是剛造了房子嗎?
廢話,肯不肯給句話,就一晚。他說。
不就想提前跟劉彩娣入洞房嗎?大大方方在自己家里睡不就得了,他們巴不得你們早點睡一塊兒呢,再一個月,你們就要結(jié)婚了,急什么急!
他沒說話。我把房子的鑰匙給了他。順便說一下,1994 年的時候,市政府要拉大城區(qū)框架,我家位于郊區(qū)的房子被拆遷掉了,因為我是居民戶口,不能分配宅基地,所以得到了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安置房。我的這套安置房所在的小區(qū)在一個極其僻靜的地方,離市區(qū)可以用遙遠這個詞來形容,中間要經(jīng)過一塊菜地、一個竹園、一塊稻田、一條河。當時剛交房不久,大多數(shù)人家還沒有入住,但我為了便于和夏娥約會,早早就住進去了。食品廠倒閉后,馬奎沒了宿舍,他也經(jīng)常到那兒去找我,有時候會留宿在那兒。
我找到夏娥,告訴她,今晚我學校有事,不能陪她了,今晚的約會取消。夏娥沒理我。然后,我回了父母家。
我百無聊賴地看了會兒電視,心里埋怨馬奎多事,本來我和夏娥約好了的,今晚我們先去那條河邊的草叢里摸蝦,據(jù)我觀察,那條河水草豐盈,水草叢里寄居著很多蝦,為此我還準備了手電筒。摸完蝦,晚上她就留宿在我那兒。她已經(jīng)在父母那里扯了謊。
晚上十點多的時候,家里的電話響了,母親喊我,阿木,電話,馬奎的。
我拎起電話,聽見了馬奎焦急的聲音,阿木,快,快,夏一楠不見了,你快過來,這地方你熟,幫我找找,我擔心她會出事!
啊?你現(xiàn)在在什么地方?你不是跟劉彩娣在一起嗎?
我在路邊電話亭里,我現(xiàn)在再回河邊去找,你快過來。
我?guī)鲜蛛娡豺T上自行車,往那個小區(qū)趕。到了河邊,我拿手電筒亂照,遠遠看見有一個人用手遮住眼睛跑了過來,是馬奎。
怎么回事?夏一楠怎么來了?人呢?
我今天約的就是夏一楠。馬奎說。
啊?你們?成功了嗎?我是說,你們,得逞了嗎?我心情有些復雜地問。
沒有,我找不到你的那幢房子了,這個小區(qū)真是見鬼了,所有房子都是一樣的,我在那個鬼地方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你沒記樓牌號?
我從來不記,都是憑著感覺走。
你不是來過很多次嗎?
我怎么知道會忘記?
你們吵架了?
別啰唆了,快找人,這里這么僻靜,一個女孩子家,又不認得路,出事了怎么辦?
于是我?guī)еR奎四處找,我們先在河邊跑了一圈,又跑到稻田拿著手電筒四處照,沒人。
夏一楠。我喊。
你別喊!馬奎罵道。
后來我們跑進了竹園里,竹園里幽暗陰森,月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落在地上,不時有幾聲鳥叫。我們隱隱聽到了哭聲,循著哭聲,我們在一個土堆邊找到了夏一楠,她蹲在地上,頭埋在手臂里,不停地抽泣。
夏一楠。馬奎輕輕地喊。夏一楠抬起頭,看了看馬奎。
對不起,我不應該沖你發(fā)火,找不到地方,是我的錯。馬奎說。
過了一會兒,夏一楠抹了抹眼淚,說,馬奎,你今天到底想干什么?你是真的找不到地方,還是壓根不想找到那個地方?
馬奎沒有說話,在竹子的陰影里,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部表情。
夏一楠,我們走吧。馬奎說。夏一楠沒動。
夏一楠,你知不知道,你身后的這個土包,其實是個墳墓,它埋葬著我的太爺爺,在這個土包的旁邊,埋葬著我的爺爺,你看,那就是墓碑,你驚擾了他們的睡眠。我說。
夏一楠嚇了一跳,這才看見了身后站著的我。她跳了起來。
我送她回家,你也回家吧。我對馬奎說。
王哥,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對劉彩娣那么好嗎?因為我內(nèi)疚。路上,夏一楠對我說。
我不作聲。
我們本打算今晚做個了結(jié),今后再也不見面……她說。
我們的聚會在虞舜大酒店里舉行,這是老朱的酒店。當年老朱和老貓一起開小飯店,事業(yè)慢慢做大,飯店也越開越大,后來兩人鬧矛盾,老貓拿了十萬塊錢離開。老貓到現(xiàn)在還念念不忘,說老朱當初算計他,把他趕走,否則他現(xiàn)在也是老板了。老貓拿了十萬塊錢,買了輛出租車,直到現(xiàn)在,仍然是個出租車司機。
見了面,老朱和老貓依然掐架,老貓說老朱,你還說什么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結(jié)果呢,掙了錢了,就不認朋友了,巴不得把朋友一腳踢開。
老朱說,我當初要是還和你合伙做生意,我的生意也不可能做得這么大,你就是小農(nóng)意識,小富即安。
我說,你們倆給夏一楠一個面子,別鬧了。
不一會兒,夏一楠和夏娥進來了。當初嬌小的夏娥,現(xiàn)在長成了個球樣似的,她的身材圓滾滾的,腦袋圓滾滾的,連鼻子都圓滾滾的。我慶幸當初娶她的不是我。在進入私人食品廠一年后,夏娥就和那個老板結(jié)了婚。如今的夏娥,在超市賣保健品。她見了我,笑笑,點點頭,算是招呼。
整個聚會是老朱安排的。老朱現(xiàn)在有錢,喜歡給以前的同事、朋友、同學安排聚會,圖個熱鬧,反正都在自家酒店。老朱說,夏一楠你還是那么漂亮,有些話我以前不敢說,現(xiàn)在敢說了,其實當初我和老貓一直暗戀你,兩人為此還打過架。
老貓說,你放屁,是你暗戀好吧?我和你打架是告誡你,朋友的女朋友,不可欺。當初我們都看出來了,夏一楠和馬奎暗地里在談戀愛。
夏一楠抿了口酒,笑笑。
你說馬奎這小子,他比我好在哪兒?他現(xiàn)在混得那個慘啊,上次我在解放街路口碰見了他,我坐在奔馳里,他騎著一輛破電瓶車,那輛電瓶車都快散架了,上面沾滿了黃色的膠帶,他胡子拉碴地東張西望,樣子很猥瑣。
你就沒和他打聲招呼?夏娥說。
沒。
勢利。夏娥說。
他現(xiàn)在打兩份工。劉彩娣身體一直不好,去年馬奎送她去杭州看病,是我送去的,我沒收他的車錢。老朱說。
劉彩娣也沒給他生個一男半女,他們現(xiàn)在的孩子,是領(lǐng)養(yǎng)的。我說。
夏娥在桌子底下用腳踢我們。我們看見夏一楠表情有些凝重,都閉了嘴。
要不,我們?nèi)タ纯此桑肯囊婚f。
要不要買點保健品去?夏娥說,我正在賣的XX 寶不錯。
還是給錢吧,老朱說。五千,怎么樣?要不一萬?
不用,他不會收的。夏一楠說。
馬奎現(xiàn)在還是住在當初的房子里,我們?nèi)サ臅r候,他剛回家,他的破電瓶車扔在院子里,確實如老朱所說,快散架了。屋子里有些凌亂,堆滿了各種雜物,除了一只老舊的冰箱,就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他收養(yǎng)的女兒不在。見了我們,馬奎有些吃驚,手忙腳亂地招呼我們坐,給我們倒水。我發(fā)現(xiàn)他的目光一直在回避夏一楠。
馬奎一邊招呼我們,一邊進了屋,說,我該給彩娣曬曬太陽了。不一會兒,劉彩娣坐在輪椅上,被馬奎推著出來了。劉彩娣看上去很虛弱,沖著我們笑了笑,看見夏一楠,一愣,又笑笑。馬奎把她推到院子里,扶她起來,然后攙著她在院子里慢慢地走,邊走邊耐心地說,慢點,哎,慢點,小心,小心。走了一會兒,把她扶到輪椅上坐下。休息一會兒,馬奎又把劉彩娣扶起來走路。我們面面相覷。我看見夏一楠的眼眶濕潤了。
劉彩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馬奎給她腿上蓋了條毯子,然后進屋陪我們說話,這時劉彩娣喊,馬奎。
馬奎跑出去,問,怎么啦?
劉彩娣示意馬奎推她進屋。劉彩娣進了屋,掙扎著要站起來,馬奎連忙去扶她。劉彩娣慢慢走到夏一楠跟前,忽然沖著夏一楠一鞠躬,說,對不起。
夏一楠站了起來,她已經(jīng)滿眼淚水,沖著劉彩娣也深深地一鞠躬,說,對不起。
我們都愣住了。她們倆到底誰對不起誰?老貓和老朱在私底下嘀咕。
夏一楠走到馬奎跟前,說,這是你當初最后的選擇?
馬奎沒有說話,他望著夏一楠,目光很迷茫。
我想告訴你,這些年來我一直都過得很好,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并且有了一個女兒,我的老公對我很好。對于男人,我從來沒有看走眼過,以前沒有,現(xiàn)在也沒有。夏一楠微笑著說。
馬奎也笑了,他臉上的皺紋此起彼伏。
回去的路上,夏一楠對我說,其實那個夜晚,我也知道他不會來,結(jié)局一定是我獨自離開。
時間再回到1994 年冬天,那個時候,馬奎已經(jīng)結(jié)婚了,而我,也已經(jīng)跟夏娥分手。那個食品廠的老板抓住了夏娥的胃,沒多久,夏娥就和他走到一塊兒去了。
我們在一起喝酒,心情都有些不好。
知道我為什么不去參加你的婚禮嗎?因為你是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我說。
你知道什么是“恩”,什么是“義”嗎?那是個很沉重的東西,很重,太重了。馬奎說,它會壓垮你的一生。
我不知道你的做法是否正確,我想了想說,但你就這樣讓夏一楠走了?
他不作聲。他和夏一楠私奔的事,我是知道的。馬奎為了這次私奔,做了周密的準備。他向我借了四千塊錢,為了不讓他父親發(fā)現(xiàn)他的預謀,他采用螞蟻搬家的方式,把行李一點一點地從家里帶出來,放在了我那兒。
其實那個夜晚,我從你那里拿了行李,去了火車站。馬奎說。
我吃驚地看看他。
可我又回來了。
為什么?我問。
那個夜晚,馬奎走出了家門,他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一眼劉彩娣家,劉彩娣房間的窗口還亮著光,于是,他決定去看一看劉彩娣。按照約定,再過半個月,劉彩娣會成為他的新娘。馬奎敲開了劉彩娣的房門,劉彩娣站在他的面前。
你來了?她說。
嗯。他發(fā)現(xiàn),劉彩娣提前穿上了新娘的衣服,大紅色的上衣和裙子,繡著金色的碎花。
你今天很漂亮,像個新娘。
我就是你的新娘。劉彩娣笑了笑說。
馬奎心里很愧疚,又有些心虛,跟劉彩娣說了幾句話,就狼狽地告辭了。
馬奎。
什么事兒?
沒事,想看看你。
馬奎笑了笑,轉(zhuǎn)身走了。
去了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劉彩娣說。
馬奎急著想去和夏一楠相會,也沒細想她的話。他從我那兒拿了行李往火車站趕,但不知道為什么,他的腳步越來越猶豫,心里越來越不安,總覺得哪里錯了,總覺得會發(fā)生什么。那個夜晚,馬奎站在候車室的門口,看見夏一楠坐在椅子上,整個身子裹進了羽絨服里,他想喊夏一楠,但他的喉嚨好像被堵住了。
要不回去看看劉彩娣再說?他想,他回頭看了夏一楠一眼,走了回頭路。
那個夜晚,馬奎敲開了劉彩娣的房門,劉彩娣還穿著新娘的衣服,已經(jīng)給自己化了妝。她蒼白的臉色因為抹上了胭脂和口紅,顯得有些艷麗。
你怎么回來了?
馬奎沒說話,他張著嘴看著劉彩娣,有些發(fā)愣,接著眼里有了淚水。
好好活著。馬奎摟住了劉彩娣,說。